“诶?”钟凭栏忽然出声。等众人看向她了,她无奈一笑,露出纸角姓名:“瞧,我真傻了。这名字我竟认得!”
李素节反应过来:“莫非是明学堂的学生?”
“是。”钟凭栏又气又笑道:“这家伙,在我面前半句也没漏,竟然藏到科举考试里来一鸣惊人了。”
四十余张答卷中,最终只有两张脱颖而出,算上昭昧许诺武家的二人,亦只有四人,其中三人出身世家,一人出身明学堂,意味着民间并无一人出线。
试卷审完,昭昧转向钟凭栏道:“组建学堂的事情便交与你了,这武家二人虽然迂腐,但悟性应该不差,不能直接任用,不妨先拿来练手,待一年后再看效果。”
“好。”钟凭栏答应了,又问:“那明学堂……”
“不用。”昭昧听出她言外之意:“明学堂依旧属于民间,日后民间还要有更多的学堂。”
余下的男子试卷,由礼部其她官员判定,初选后经钟凭栏审阅,最后才到昭昧手中,但昭昧其实并没那么在意,于她而言,见过女考生的试卷,这次科举便仿佛结束。和钟凭栏又说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道:“说起机巧,我又想起了赵娘子的那个朋友。如今工部尚无人手,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意愿。”
工部自然不会没有人手,只是没有昭昧足够信任的人手罢了。
钟凭栏无奈,道:“她的确是个奇才,但也有奇才的脾性,满心只钻在机巧当中,只怕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
昭昧没有再说,等所有人散去了,大殿中只有她和李素节。
李素节是主动留下的,她猜昭昧有话要说,但昭昧只是落了座,并未开口。
不过她不说,也像什么都说了似的。李素节架不住那目光,苦笑道:“是她亲自交给我的。”
昭昧问:“什么时候?”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李素节将事情前后略作说明,一切就已经再清晰不过。
昭昧半晌没有说话。
李素节吃不准她对武缉熙究竟是什么想法,停顿片刻,说:“她离开时曾说,不想你再去找她。”
昭昧忽然笑了。先是断续几声,很快笑得不可遏止,声音明亮。
再过一阵,又弱下去,直到停止。
她说:“所以,果然还活着是吗?”
李素节答:“是。”
经久的笑意终于淡去,昭昧缓缓舒出一口气,说:“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她怎么可能就那么死掉呢?她果然活着。”
李素节道:“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
这话不知触动什么,昭昧良久不语。
李素节轻碰她的手指:“阿昭。”
“没什么。”昭昧道:“最想要母亲陪伴的那些时日里,她已经不在,到现在,我已经过了需要她在身边的时候了。”
李素节有些担忧地说:“她或许只是没办法面对那段过去……”
“不必再说了。”昭昧弯起嘴角,调侃地笑:“如果没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话,我大概会怨恨她。”
昭昧握住李素节的手,晃了晃,说:“但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啊。”
李素节不发一言,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昭昧伏在她肩头,有些怔忡,不期然想起那枚簪子,那枚可能寄寓着母亲留给她的最后言语的簪子。她一直在找,却一直没有找到。
那簪子足够坚硬,轻易不会拗断,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在常人眼里堪称做工精良,若是捡到,也该是卖掉而非烧掉。这样想来,或许它还存在。
只是未必能够出现在她面前。
昭昧眨了下眼,也眨掉所有因此而起的情绪,自李素节怀中坐直,面上已恢复如常,说:“那个人的事情,可能要麻烦你亲自走一趟。”
那个人,是赵称玄的朋友,那个为江流水改造轮椅、为陷阵营改造弓箭的人。
第125章
从辉光殿出来时, 李素节以为其她人都离开了,转过墙角,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李流景正笔直地站在那里。
目光一碰, 李流景问:“她没死?”
李素节:“嗯。”
李流景又问:“她不想回来?”
李素节:“嗯。”
李流景沉默片刻,说:“也好。”
她抬起头,看着辽远的天空, 仿佛自言自语:“从前她想要声名煊赫,她做到了。现在她想要销声匿迹, 她也做到了。”
“凡是想要的,她总能得到……”她垂眸,自失一笑:“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素节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流景仿佛忘记李素节的存在,复又抬眸一笑,便转身离去。
她在殿外伫立良久, 似不过为了那两声肯定的回答, 再不需要李素节多说什么。
武缉熙有武缉熙的要走的路, 她亦有她要走的路,她们前半生曾陪伴依偎,但谁也不是为旁人而活,就注定要为自己的选择而面临取舍。
无论李流景、李素节,抑或是昭昧,都被武缉熙舍掉了。她保留的只有自己。
在与武缉熙分别的那一刻起, 望着她的背影, 李素节就明白了一切。
所以她没有阻拦,亦没有违拗她的意愿在这属于昭昧的天下里寻找她的痕迹。
武缉熙仍旧存在于历史和传说当中, 只是当下与未来,她将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活。
而她们这些留下的人, 同样要坚持着走自己选择的路。
李素节想起昭昧的交代,很快与赵称玄取得联络。伴随着大昭立国,昭昧入主上京,钟凭栏厕身朝堂,明教的主阵地同步转移到上京,明医堂、明学堂、明芳楼和慈幼堂等随之而来,赵称玄则为更广阔的天地、更优质的资源和更多的可能来到上京,自然,她的那位朋友也来到了这里。
只是她始终活跃在赵称玄的口中,仿佛从不出门,也没有社交,只窝在房间里搞自己的研究,有时令人怀疑天地间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人。
一番交涉后,赵称玄答应帮忙传话,但很快就回复李素节:她没空。
李素节等了几日,又第二次上门。
赵称玄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们非要拉她出来吗?”
李素节道:“愿尽人事。”
赵称玄合上手头的册子,说:“行吧,那我就把她拉出来。”
李素节低头:“那就多谢赵娘子了。”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赵称玄肃着脸说:“她最不耐烦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时间,就算谈,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谈得拢另说,谈不拢的话,你也别再来了。”
李素节愣了一下,说好。
赵称玄离开的这阵,她思前想后,考虑如何说服此人。从听闻其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年,却还没能见上一面,这次一见面就要拉她到朝堂上去,面对上百的朝官,还要掺和进权力纷争,怎么想都是与她性情全然不合的事情,说服起来简直难比登天。
但是,她们再没有合适的人了。
工部主土木建造,官员们皆术业有专攻,若非学有所长,进去了也只是被人糊弄的份儿,而现在的朝堂局势要求她们步步为营,人再少也要将所有关键掌握在手中,算来算去,工部的位置只有此人能够填补。
这谈话只能赢,不能输。
李素节这边正思索对策,赵称玄那边已经联系上对方,传来消息说可以相见。
李素节沉缓呼吸,等待对方的到来。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正在她几乎对方要毁约时,赵称玄走出来,说:“她那边事情告一段落,马上就来了。”
这回赵称玄和李素节坐在一起等。
又等了一刻钟,赵称玄先耐不住,眉头皱得老高,问丹参:“怎么回事儿,人还没出来?”
“我去看看。”丹参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到后堂去走了一圈。
再回来时,仍旧独自一人。
赵称玄问:“人呢?”
丹参忍俊不禁:“她回去了。”
赵称玄蹭地起身,道:“回去了?”
丹参无奈道:“本来已经向这边来了,可走到一般突然又折回去了,我去见时,她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我进不去,只好先回来。”
赵称玄愣怔片刻,吐出一口气,回头说:“估计是想起什么主意了,这会儿正鼓捣呢,一时半会儿又出不来了。”
李素节有些气恼,又不好发作,便哭笑不得道:“就只差与我说话的这点工夫?”
赵称玄揉揉额头,扶着椅子坐下,说:“她就是这性格,不管在干什么,只要想起什么主意,连吃饭都顾不上,一定要先做了再说。”
李素节道:“这样。”
赵称玄亦犯起了执拗,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说到做到。你明日再来,我非把她叫出来不可。”
话虽如此,李素节却没有抱多大希望。赵称玄再传来消息时,她如约前往,只是坐着等了半晌,心中已经升出疲惫,想着今日必然又要半途而废了。
忽然,丹参欢快的声音传来:“她来了!”
李素节立刻起身,为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闪过一丝诧异,又将注意力落到出现的人身上。
见到的瞬间,似有巨石落地,不由得感叹:原来是这样的人。
出现的女子有五十开外年纪,蓬乱的头发用木钗绾起,枯草一样奓着,身上是灰扑扑的粗布衣衫,边角处有磨损的痕迹,但步伐轻快有力,风一样来到面前。
劈头盖脸一句:“找我什么事儿?”
李素节打招呼的声音就这么卡在喉中,意识到她开门见山的风格,立刻改口:“我奉陛下之命,请您出任工部廊中。”
她干脆道:“不去。”
说完就要起身,李素节忙道:“您所做为何?”
女子动作一顿。
李素节立刻接上:“您如今所做不过局促于方寸之间,若就职工部,便能以自身能力造福百姓——”
“为什么要造福百姓?”对方直接打断她。
李素节尚未回应,对方又问:“那是你们当官的事情,我还没当上官呢,就要我去造福百姓?呵,那我现在就是个百姓,你想怎么造福我?逼我当官?”
她语气颇冲,语速又快,那些话刚在李素节脑中转过一圈,她便又要离开。
李素节起身道:“不为造福百姓,难道不为自身所学得有所用?”
女子扭头,一句抛来:“你怎么知道现在没用?”
李素节道:“能造精巧机关,却只做三枚木簪,能驭过人技艺,却只留一把轮椅。若非陛下相求,纵使能造精良弓箭,恐怕亦只用于一人之手。凡此种种,若能发扬光大,不知能用于千家万家!”
“那于我何用?”女子反问。
她不再急于离开,正过身直面李素节,缓声道:“你说的不错。做那两个木簪,是我闲来无事消遣时间,做那一把轮椅,是我觉得好奇想要一试,至于做那弓箭,就算是皇帝相求,我也只为了挑战自己。我做得开心满意,至于旁人用不用……”她露出个轻蔑的微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下万事,唯有取悦自己不需要耗费心机,也唯有取悦自己,旁人不能说服她放弃。
李素节哑口无言。
女子已经放弃了速来速回的念头,扣着桌面问:“你还有什么理由,一起说了吧,说完我就走。”
李素节一会儿没有开口,女子缓慢眉目舒展:“行了吧,回去告诉皇帝,那劳什子工部廊中,谁爱当谁当去,别来找我。”
她转身要走,李素节脱口道:“等等!”
女子扭头:“你有完没完?”
“人各有志,实在情理之中,但前辈可知,”李素节从容道:“纵使前辈天纵奇才,然而天下机巧,却不盛于此。”
女子微微凝眸。
李素节道:“天下机巧,最盛莫过于官府,官府最盛,莫过于工部,天下机巧汇聚于此,能工巧匠不知凡几,前辈可知为何?”
女子双臂抱胸,斜睨着她。
“为能工巧匠汇聚之地,一处钻研技艺,便能教学相长,互有助益。”李素节打量着她的表情,适时道:“前番来见前辈,得知前辈潜心钻研,时有灵感,便废寝忘食。殊不知……”
她没有说下去。
女子扬眉问:“怎么不说了?”
李素节转而一笑:“殊不知灵感往往从切磋琢磨中来。”
“避重就轻。”女子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做了工部廊中,哪儿还有切磋琢磨的时间!”
李素节道:“世事难以两全,或取工部廊中而能与同侪切磋技艺,或敝帚自珍而故步自封,端看前辈如何选择了。”
“你说得倒轻巧。”女子陷入沉思。
李素节趁热打铁道:“若前辈愿意为工部培养人才,那么不妨做数年之约,待学生成才,便可解去。”
女子换了个松散姿势,瞥她一眼,说:“那不知还要再等上多少年。”
李素节笑了:“您若有学生在侧,许多事情就不用再亲自过问。”
女子眯着眼睛看她,忽而一笑,说:“行啊。”
此前百般推拒,这会儿却答应得爽快,很快又说:“但我要陛下的旨意,白纸黑字全写清楚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我就什么时候答应。”
李素节答应了。
走出明医堂时,她还在为事情的发展感到恍惚,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谁说服了谁。旋即一笑,抛开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去找昭昧拿这道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