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夏翀便正式踏入工部。
初来乍到,又有男官们虎视眈眈,李素节亲自送她前去应卯,往工部府衙去时,路过户部,正碰见冯庐自内走出。
李素节引见了夏翀,才问冯庐:“你神情这样凝重,是出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又想起来,说:“前些日子你说案比的事情快结束了,如今进展得如何了?”
冯庐沉着脸说:“为的就是此事。”
李素节目光微亮:“那就是结束了?”
“是。”冯庐道:“数字已经出来了,正要报与陛下。”
李素节打量她表情,问:“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没什么岔子。”冯庐摇头,说:“只是……”
她没说下去,李素节会意,道:“我先将夏娘子送去工部,回头再与你详谈。”
冯庐说:“我正要前往辉光殿,你到那里找我吧,陛下应该也会叫你了。”
第126章
李素节走进辉光殿的时候, 昭昧正凝神看桌面摊开的一本册子,冯庐坐在旁边,大殿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开口。
“怎么了?”李素节问。
昭昧抬头,将册子向她推了推,说:“你看吧。”
那册子便是这几年案比的结果。
连年战乱使得多少人流离失所, 人口流动性增强,原本的户籍体制濒临崩溃, 新朝建立,她们面对着一个大烂摊子,许多事情要从头做起,人口调查作为许多政策的基点,亦早早排进日程,然而推进过程有赖于行政系统的完善, 故而进展缓慢, 到今日才拿到结果。
数字密密麻麻, 看得人头痛,又无比清晰。李素节费了些时间看完,放下册子,亦如昭昧和冯庐一般,沉默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再没什么比战争的破坏力更强悍了, 纵使一提战争, 总率先想到战士的伤亡,然而在那样波及全域的战争当中, 死的最多的,永远是平民而不是战士。
她们都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只是,任何推测都不如数字来得更直观而惨烈。
窒息的寂静中,昭昧沉声开口:“损失近一千万人口。”
李素节声音干涩:“近四分之一。”
冯庐抿唇,低声说:“这数字也不尽准确,我们对地方的掌控不尽如人意,调查中多少会有纰漏,这数字只能计到我们控制范围内的人口。”
昭昧冷嘲:“便是再减少一半,又有什么两样。”
都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史书上改朝换代,动辄“十室九空”“白骨蔽野”,看的时候只肤浅地感慨死的人多,再盘桓几眼也就过去了,唯独亲自见证,才真正领会其中意味。而当她们处在如今的位置上,所有感慨又不止于悲叹,那些死去的人,意味着留给她们的是怎样的满目疮痍,更意味着她们要在怎样的断井残垣之上惨淡经营。
李素节吐出一口气,说:“往好处想,如今数据既然确定,以后的事情也容易开展。轻徭薄赋的旨意虽然已经传下,但现在有了各处的人口统计,更方便有针对性地给予倾斜。”
昭昧将双手自蓬乱的发间抽出,向冯庐说:“蠲免赋税的事情,你拟个条陈。”
冯庐点头。
昭昧沉默了片刻,看起来有什么想说,又打消了念头:“你先去吧。剩下的事情我再想想。”
等冯庐走了,她趴下去,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幽幽叹息一声,又扶着桌子坐起来,将册子翻到某页,盯着看了片刻。
李素节见到了那页上的文字。
“素节姊姊,”昭昧扭头,疲惫道:“你还记得说过的话吗?”
李素节垂眸:“记得。”
昭昧问:“现在你还那样想吗?”
李素节说:“为什么这样问?”
昭昧执着道:“所以呢,是吗?”
李素节道:“没有改变的理由。”
昭昧抿起嘴唇,无味地笑了下,忽然说起:“你猜,从前那些朝代遇到这种情况,都做了些什么?”
李素节看着她,声音转硬:“不需要猜测,你看过的史书,我都曾看过。”
“也是。”昭昧说:“所有人都会想到。”
“因为史书那样写。”李素节盯着她的眼眸:“他们见得多了,自以为习得了旁人的经验,但凡遇到相似的情况,就只能想到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自然,他们也没必要再去寻找旁的答案。”
言语中有未尽之意,她没有多说,可昭昧直截了当的问了:“而你想要去找旁的办法吗?”
李素节不答反问:“为何不说你自己?”
昭昧道:“……因为我不知道。”
“为什么说不知道?”李素节忍不住道:“难道连试一试都不肯吗?”
昭昧道:“用什么试?用大昭?”
李素节的声音压过了她:“你怕是忘了当初的想法。”
“当初的想法?”昭昧霍然起身:“我当初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让我活得更好!”
她居高临下,睥睨着李素节,李素节仍端坐着,目光仰视,又渐渐收回,看向别处,轻笑道:“好一个为了你活得更好。”
昭昧咬字清晰地说:“在这一点上,我从不曾掩饰过自己。”
“所以呢?”李素节扬眉,目光尖锐,而言语更利:“再没有相同的立场了,再没有共同的处境了,维护她们便要损失你的利益了,你想要怎么做?你也想要走那条最简单的路——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了吗!”
她们针锋相对,谁也不甘示弱,彼此的目光要将对方照破。
终究是昭昧先泄了气。
她坐回去,硬邦邦地说:“我没有。”
李素节咄咄道:“那你何必试探?”
昭昧说:“我也只是试探。”
“但你就不该试探!”李素节恼火道:“谁也禁不起试探,就连我……我也不行。”
昭昧又对上李素节灼然的视线,吐出一口气,说:“但总有人会提出来的。”
“那也该从他们口中说出来,而不是你。”李素节挺直的身板松懈几分,声音也和缓起来:“你和我,该去找旁的办法。”
昭昧:“嗯。”
只有一个字,李素节却瞬间读懂了其中意味。
她劝慰道:“史上不知多少中庸之君,昏头的事情做了不少,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你,你斗得了千难万难才走到登基,从迈上皇位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千古一帝,又何必妄自菲薄。”
“可那算什么?”昭昧道:“只怕千百年后,世人评说时,不记得我以女身登基已是战破世俗的艰难,他们只会笑着说我纵然登了基,也做不得好皇帝——或许,还是亘古以来最烂的皇帝。”
“可那算什么?”李素节将这话还给了她:“你自做你的,何必计较后人评说?”
“不。”昭昧扬头,目光炯然:“我要历史记得我的名字,我要后世都记得我的功绩,我要所有人都不能以我的性别而贬低我的作为,更不会因我生为女子便要道一声不过如此。”
李素节默了默,说:“可你说的那些,都只是你。”
“是啊,都只是我。”昭昧道。
李素节搁置了与她分辨的心思,思索片刻,说:“你若要后人再不能以性别评点你的生平,与其自史书中复现旁人的作为,倒不如换个思路。”
昭昧道:“什么思路?”
李素节一字一字说:“令后世评说者,皆与你同一性别。”
“的确是个很好的思路。”昭昧低声说:“只是太难了。”
李素节说:“不会比她们的处境更难。”
昭昧原本看着她,闻言,收回了视线。
她只看着面前的册子,过了会儿,自安静中捡起最初的话题,道:“你说你没有改变主意吧。”
李素节道:“我只怕你改了主意。”
昭昧道:“那便安排这些人从军,你觉得怎样?”
那一页,统计的是各类贱籍人员,其中含了三万伎子。
李素节曾说过,她要取缔倡肆,令天下再无伎子,她们也在那段磨刀霍霍的日子里,从邢州开始,一点点将万名伎子转变成了战士。
但随着战斗打响,她们再没有精力分心于此,领土虽然扩张,却再无时间深入经营,原来的计划就那么搁浅,拖到了今天。
大昭上下,仍有三万伎子。
昭昧道:“有河图她们在,把伎子转变做战士的效率应当最高。”
“战争结束,理当放马南山。”李素节道:“想要她们成为战士,首先要酌情裁汰现有兵力。”
昭昧说:“我还有个想法。”
李素节问:“什么?”
“刑部这几日连上奏折,说刑狱众多,监狱人满为患,导致狱吏严重不足……”昭昧眨了下眼睛,说:“或许可以拨去些人手。”
李素节会意道:“若有旁的才能,不妨为她们安排些合适的去处。”
很快她又由此想到另一件事,道:“夏娘子已经前来应卯,如今工部的问题解决了,刑部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刑部同样没有她们的人,而且,急缺刑狱出身的专业人员。
昭昧道:“没有合适的人选。”
工部她尚能想到夏翀,但刑部,她认得的人里,想不出有谁能够胜任。
李素节沉吟着没有说话,昭昧有所察觉,问:“难道你有合适的人选?”
李素节略一点头,道:“你应当听说过‘北节南惠’的名号。”
“自然听说过,江北李素节与江南沈惠,并称‘北节南惠’——”昭昧恍然:“难不成她有这方面的才能?”
李素节道:“她本是大理卿之女,常随父亲一处办案。”
昭昧道:“我可不曾听过。”
“嗯。”李素节道:“那时你在宫中,等你出了宫,她的名字已经听不到了。”
昭昧好奇道:“为何听不到了?”
李素节只无奈摇头,没有回答昭昧,说:“我只听说她曾办过些案子,并不知她究竟能力如何。”
昭昧却为之精神一振,立刻派人按李素节的吩咐前去找人。
在见到人口调查那样令人萎靡的结果之后,这也算是难得的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然而,随着朝臣们都自户部得到了人口调查的消息,更多棘手的问题也涌现出来。
某些官员不懂得看昭昧的脸色,连上奏折试探的步骤都没有,就在早场上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众所周知,人口决定发展,如今人口一下子少了那么多,却还想要发展,该怎么办?
办法或许很多,但这时候,刻在他们脑子里的,经过长久的历史检验的、最简单的办法,首先冒了出来。
“陛下,”户部官员出列,道:“臣请上三策。”
第127章
不用那官员开口, 所有人都能想到他要说什么。昭昧只想堵住他的嘴,可堵住了他的,堵不住所有人的, 目光一掠,她就知道朝堂上大半的人都愿意接替他说下去,也没有吭声。
那官员就直接道:“其一, 请降婚龄。前朝曾三易婚龄,至周末帝时, 男二十而娶,女十五而嫁。然而纵观史实,大有低于此者。如陈朝末年,因经四朝混战,人口凋敝,陈帝改婚龄至男十五可娶、女十三可嫁。如今大昭初立, 百废待兴, 臣请效陈朝旧例, 降婚龄至男十五而女十三。其二——”
李素节道:“何廊中既然欲纵观史实,如何不见《周礼》‘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
何廊中不曾开口,便有同仇敌忾者出列,驳斥道:“前周已去今千年,世殊时异, 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李素节道:“今世去陈朝也有数百年之久, 何廊中又如何不晓得世殊时异,直欲效前朝旧例?”
何廊中道:“降低婚龄以促进早婚早育, 自然能增进人口。此法既有可行之处,李中书何必因噎废食。”
李素节道:“《周礼》定龄, 在于女子身体二十而成,历朝婚龄几经更改,不出十四、十五之列,已然偏低,置女子健康于不顾,如今既然以生育为大,怎能不顾母体安危。如今何廊中要降龄至十四,简直是舍本逐末!”
何廊中怒目道:“历朝降婚龄者,未见有人口降低先例,只见降龄后人口增长而中原发展,可见此举利大于弊,李中书莫要危言耸听!”
李素节厉声道:“如此一来,杀人以求利,便是何廊中所为!”
何廊中脱口大骂:“你血口喷人!”
李素节道:“不及何廊中言语杀人!”
二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般驳斥数个回合,未见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