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昭昧脱口而出。
钟凭栏又说:“虽说杀一禽兽无罪,可女子杀父终究不能无罪释放,便按为亲复仇而杀人,减死罪一等论处。”
昭昧控制不住脸上笑意,击掌道:“总之是武侍郎胜了!”
钟凭栏又露出那种看孩子的笑意,扭头去看李素节,李素节也回以同样无奈而包容的笑。
结局因为拖得够久而显得更为美妙,像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实现,心中瞬间有了膨胀的满足。昭昧终于理解那试图拉着她复述说书内容的人,因为她现在也很想找个人,把自己听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传递下去,看对方脸上露出和她同样钦佩又高兴的笑容。
昭昧正在飘飘然,旁边女科的帘子一撩,一位医者走出来。
另外几名医者迎上去,当中那位身材高大的,正是昭昧初见时那位爱笑的医者,名唤丹参,正捧着盆递到赵称玄面前。
赵称玄在盆中洗了手,问:“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一名医者答道:“随时可以出发。”
赵称玄点头,向排队的人群看来,目光定在了昭昧身上,走过来说:“你怎么又来了?”
昭昧的兴奋劲儿一落,缓缓转过头来:“啊。我难道还不能来了?”
赵称玄皱眉:“又添了新症状?”
“没有。”昭昧道:“想来就来了。”
赵称玄语带不满:“既然没有新症状,就不要占了别人的位置排队。”
昭昧正要指着腿上那点伤疤做借口,又觉得这点小伤太大惊小怪,还没想好怎么回复,赵称玄语气一转,轻描淡写道:“还是说药没了?”
第28章
昭昧懒得再找理由, 干脆破罐子破摔:“是啊。不小心丢掉了。”
赵称玄叹口气,朝旁边医者示意。那医者走开一会儿,再回来时, 手里捧着药包,交给赵称玄。赵称玄拎着药包扔过来,说:“坊间开禁时, 在路上捡到的。”
昭昧接住一看,正是被自己扔掉的那份, 连逃跑时掐出的痕迹都一模一样。顿时挑起眉毛:“你耍我。”
赵称玄哼了一声,原样回复:“你耍我。”
确实,她们都不老实。昭昧决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捧着药包问:“煎药的事情,你还说话算话吗?”
赵称玄没好气地摆手:“在后院。去去去。”
昭昧便捧着药往后院跑。李素节不明所以,问赵称玄是什么药, 赵称玄和她说清楚, 问:“路上挨饿了?”
她问昭昧时, 昭昧觉得丢人没有回答,李素节却坦然点头:“是。”
赵称玄叹了口气:“城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你们活着就好。”
李素节也知这一路的艰难,点点头,见几位医者带着药箱聚在一起,用奇怪的面巾蒙住半张脸,像有什么活动, 随口问:“这是要去哪儿出诊吗?”
“城外。”赵称玄道。
李素节明白了:“娘子当真是医者仁心。”
赵称玄笑了:“可别给我戴高帽子。不过是医道一途, 要多动手才能获知。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她们也有, 就趁这机会多加了解。”
正说着,或许触及内心感慨, 赵称玄不禁又道:“现世流传的医术,不仅粗略,还常常有失偏颇,非要治了足够多的病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否则,反倒要走到歧路上去了。”
医者们已经聚集完毕,赵称玄没有和李素节多说,和钟凭栏打声招呼,也蒙上面巾,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往城外去,明医堂中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李素节反身问钟凭栏:“您也是来看病的?”
话是这样说,可钟凭栏并没有排队。
“算是。”钟凭栏道:“我来请她为我的朋友看病。”
李素节叹:“赵娘子当真令人肃然起敬。”
钟凭栏沉甸甸地应声:“嗯。”
比起前堂,后院烟熏火燎的,环境并不好,昭昧没待多久就跑出来,等她们把药煎好了送到嘴边才喝下去。
药很苦,但在吃药上面,昭昧却很果断,不用蜜饯,堵住鼻子一仰头,咕咚咕咚的,一碗药就见了底,再麻溜喝几口水漱干净味道,便跟重活过来似的。
李府也有煎药的地方,昭昧有时候在府上喝,有时候到明医堂喝,一来二去的,和明医堂的人混了个脸熟,没病的时候也常来逛。她脾气不好,可医者们竟然都还算喜欢她,常开她的玩笑,昭昧有时候和她们赌气,有时候干脆互吵,还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就闹腾起来,闹到最后就玩成了一团。
昭昧的童年里,大概也很少有这样畅快玩闹的时候。整个明医堂都因了她的到来而变得欢乐起来。
但邢州城的氛围却有些紧张。
李家知道昭昧身份的人不过寥寥,多数只知道她是极尊贵的客人,然而私底下暗流涌动。李家希望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将昭昧推出去,做他们归附曲家的借口,因而对曲家十分关注,传来的消息称,曲大近期鬼鬼祟祟的,好像在找什么人。
李太常立刻想到和昭昧有关。李家需要昭昧,是为自己未来可能的横跳行为寻找道德高地,做明哲保身的底牌,曲家需要昭昧则更简单,他们需要一面大义的旗帜。青州刺史反应迅速,便占了讨逆的名头,邢州要走筑墙屯粮再称王的路线,非得有个能够长久支撑的借口。
“不能让曲家和公主取得联系。她必须从李家走出去。”李太常如是说。
不巧,曲大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公主当真来到邢州……绝不能让李家先我们一步。”曲大说。
“不只是李家。”他的母亲说:“你必须比你耶、比曲二更快。”
“曲二?”他勾嘴角一笑:“他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又如何。你耶现在也不知情,可一旦他知道了,难道你还抢得过他?”女子说:“他的德行,你还不清楚,一边说什么要娶李氏女为妻,一边又接了别人家的隶臣进府做妾……呵,若是他知道公主在邢州,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丑事来!”
曲大道:“这事儿,大母比我们还急,若是李家真答应了,她可就要让出位置了。”
女子无言片刻,笑了下:“李氏女在公主面前算得了什么?我、还有她,我们在公主面前算得了什么?我们、哪怕是公主,在你阿耶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好了,不是还有我吗。”曲大不耐烦地揪着腰间玉佩,道:“就算阿耶打起了别的主意,他总不可能勉强公主的意思。他是什么年纪,我是什么年纪?”
“别摆弄你那玉佩。”女子训斥道:“若是玩坏了,仔细你耶打你。”
“知道了。”曲大撂开玉佩,站起身:“我去找人了。”
“去吧。”女子点头道:“莫让曲二发现了。”
曲大点头,走出屋去,却不知差不了多少时间,也差不了多少距离,他的大母正和曲二说话。
“曲大最近在找些什么。”曲二母亲、曲府娘主说。
曲二不咸不淡地回复:“找什么?”
“你问我?”女子厉声:“我倒要问你,就没发现什么端倪?”
曲二无奈:“我每日去盯着他做什么?”
“他在瞒着你,也瞒着我。”女子目露狐疑:“不对,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必须搞清楚。不然,就要让他们超到我们前面去!”
曲二应声:“嗯。”
“嗯什么嗯?”女子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若不是为了你……”
曲二缓缓抬眼。
女子后半段话咽回去,不自然地说:“你绝不能被曲大比下去。上次和驼驼山交涉的事情,你耶就交给了曲大,若不是曲大没能说服陆凌空,他就要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了,现在他又打起了进军营的主意……而你,你每天只知道往倡肆跑,和那些下贱的女人混在一处……”
曲二讽刺一笑:“阿耶不也如此吗,何不去劝他。”
“放肆!”女子控制不住地大叫,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都是你,都怪你!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你耶就要娶李家的女儿了,你却半点也不着急。将来要是……若没有我,你哪里还会有今天!”
说着,抽噎起来。
“好。”曲二深呼吸,说:“我去查。”
“等等!”女子立刻擦干眼泪,说:“还有李家。你去查查李家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你耶的意思,李太常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阿娘。”曲二叹道:“李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便是阿耶都无从下手,我又能查出什么?”
“去查!”女子又隐隐生怒。
曲二只好点头。
女子声音又和缓起来:“我的儿,我都是为你好。如果我没了如今的地位,你又该怎么办呢。”
曲二道:“您说的是。”
和曲大几乎同时,曲二也走出了房间。
昭昧并不知道自己被曲大和曲二盯上了,只是按照李素节的吩咐,这几天低调行事。
但让她窝在李府是不可能的,那样的日子,她这辈子过够了——对她来说,关在皇宫的那些日子已经算得上一辈子了。
只是她出门时不再佩刀,也尽量不与人冲突,剩下的事情都交由李素节和李家去考量。
她天然地把李素节和李家划分出两个立场,觉得李素节必然站在自己这一方,至于她们究竟如何操作……她只要结果。
这日昭昧和李素节在街上散步,走着走着,昭昧路线一折,往明医堂的后门去。后门处人烟稀少,人来人往尽收眼底,昭昧目光一瞥,便站住了。
在她视线的尽头,另外两个人也站住了。
李素节不明所以:“曲二?”
“我去去就回。”昭昧扔下一句话,快走几步,直奔对面两人,其中一个是曲二,另一个……是她曾见过的那位伎子。
伎子正偎着曲二,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却没有走,盯着她走近。曲二也认得她,正要招呼,昭昧目不斜视,抓住女子手臂。
曲二立刻挽住女子。女子微微点头。他松开手。
昭昧将她拉扯到墙角,按住她肩膀问:“你举报我?”
女子蒙了一下:“什么?”
昭昧道:“你身上有伤,他们抓了你。”
“是,他们抓了我。”女子推开昭昧,道:“人是你杀的,你却跑了!”
“不然呢。”昭昧说:“该把你也杀了。”
女子不说话了。半晌,道:“我没有说。”
昭昧道:“可今天有人跟踪我。”
“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女子抿着嘴唇,表情分不出是气是恨:“第二天我就被抓进去了,已经过去这么久,我要是供出了你,你早该进去了。”
昭昧想了想,道:“说不定你本来不想说,后来又说了。”
“我早就出来了!”女子勾起嘴角,有些嘲讽:“进去才一天,二郎就把我救出来了——我要是真的关了这么久,恐怕就只剩下尸体了!”
昭昧半信半疑:“你要是说谎,我就杀你——虽然我没有刀。”
后半句补充得奇怪,女子居然忍不住笑了,说:“我知道,你用刀很快。”
她笑了,昭昧也退开一步:“那你走吧。”
女子没动。
昭昧眉毛皱起来,索性先走。刚转身,听到身后她说:“谢谢。”
昭昧站住了,莫名其妙:“你谢我做什么?”
“我……”女子道:“我早想杀他了,可是不敢。”
昭昧扬头:“那你是该谢我。”接着又说:“可我不是为你杀的。”
“我知道。”女子又笑起来,眼中盈盈,说:“我叫夏花。”
昭昧点点头,要走。女子叫住她,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昭昧顿了一下:“我姓武。武昭昧。”
女子愣了愣,低声说:“我不姓夏。”
这话说得奇怪,昭昧扭头去看,她已经跑开了。
更奇怪的是,她路上察觉有人跟踪,不是夏花做的,又是怎么回事。她想把这事儿说给李素节听,李素节却先一步抓住她手腕,面色严肃:“我刚刚看见了陆凌空。”
“啊。”昭昧道:“她还在啊。”
李素节讶异:“你知道她在?”
昭昧点头:“我正要和你说呢。”
她把撞见陆凌空和江流水乃至被陆凌空追踪的经过说完,李素节追问:“那刚才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昭昧面色一僵:“啊,那是……”
李素节状似恼怒:“你又做了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昭昧轻咳两声,把杀人的事情说了。果然,李素节一副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好不容易压下这口气,昭昧忽然一笑:“你翻白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