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没什么好说的了。曲大寻思。
在外面流离,她活不下去。
不在外面流离,李家又没有曲家的兵力。
只有曲家。
他仔细推敲自己方才点明的种种好处,以为说得足够清楚,公主再拿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便好整以暇地等她开口,还有心情瞥一眼天上飘过的云。
再收回目光时,方才情绪稳定的公主忽然生出怒意,眼睛一瞪,呸的一声,骂道:“做梦!”
曲大蒙住。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想明白,公主抬手,一件东西直冲他脸砸来。
他忙伸手一拦,东西砸在他掌心,金属制品,力道不轻,若是真砸上,鼻梁骨怕是要断了。
他攥紧那物件看向公主,嘴角抽动,几乎维持不住笑,低下头掩饰涌出的戾气,也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一块兵章,刻着士兵的名字、家乡和队伍番号。
邢州兵的兵章。
他缓缓抬头:“这是——”
公主道:“你们邢州兵做的好事!”
曲大听到自己咬扁的声音:“不知他……怎么得罪了公主?”
公主眉毛斜飞:“你还要为他脱罪不成?”
“不。当然不。”曲大挤出一句:“既然得罪了您,那就任凭您处置。”
“本该如此。”公主扬起下巴,说:“他死了。他该死。”
曲大几乎把兵章摁进掌心,说:“既然事情已经解决——”
“解决?”公主不依不饶:“他本就该死。他死了,他对我的羞辱却不能这么算了。”
曲大快气笑了:“您打算如何?”
“我要让所有邢州兵都知道他的事迹,如果有人再犯,”公主轻飘飘地说:“就统统杀掉。”
曲大深深吐出一口气。
不说公主怎么能如何轻巧地把遭到羞辱这种事广而告之,单说这凉薄的模样,简直把陛下学了个十成十。
但也好。自私、傲慢、阴晴不定、暴躁易怒,这性格虽然恼人,但总比城府深沉来得好。
他笑了下,说:“您总该告诉名洲,他做了什么。”
“他逼良为倡,被我发现——”
“逼良为倡?”曲大皱眉:“那会不会是女子——”
“——竟还狡辩说是你情我愿!”公主恶狠狠地说。
曲大将要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顿时同仇敌忾起来:“邢州兵中竟有如此败类!”
“哼。”公主鄙夷道:“这就是邢州兵。”
曲大道:“名洲立刻上报刺史,警戒全军。若有再犯,统统斩首。”
公主露出了笑容,先前的恶劣化作几分天真:“是该这样。”
“那您……”
“我去。不过,”公主自诩聪明地说:“你们白纸黑字地把答应我的事情写下来,这样才不会反悔。”
曲大立刻道:“是,公主。怎敢有半点欺瞒。”
他笑得眼睛细长,心想:没有足够力量的监督,写再多字也不过是废纸罢了。可怜的公主。
终于,双方在白纸上落款,曲大代父署全名,公主却只留了个封号长安公主。
曲大多看了一眼。公主察觉,理直气壮道:“你还不配知晓我的名字。”
曲大回以尽可能友善的一笑。
公主心情不错,答应前往曲家,只是要等宫人同去,曲大就独自回府,路上扯扯衣领,面色阴沉。
麻烦。大、麻烦!
好在,麻烦解决了。曲大轻哼一声。
等她到了曲家,就会发现以后的事情由不得她。到那时,他一定要把今天收到的屈辱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31章
曲大笑起来, 步伐轻快地回到曲宅。
进门没多久,见到曲二。他笑容满面地打招呼:“二弟,从大母处来?”
曲二微微一笑:“是。”
曲大点头, 真诚道:“听说那位秋叶娘子不安分,大母为此生了不少气。二弟该多劝劝,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还是少劳心些。”
曲二含笑:“看来大兄做成了什么要紧事。”
曲大眉毛一动,笑而不语。两只手搭在身后, 施施然在他面前走过。
他也是来找阿娘的。进了屋,女子便问:“如何?”
曲大没什么表情,慢悠悠走到椅旁坐下,衣摆一抛一落,整整齐齐搭在腿上。
女子道:“看来是成了。”
曲大慢慢露出笑容:“三日之后。”
女子问:“没有李家?”
曲大道:“没有李家。”
女子神情舒缓,继而一笑:“我儿做成件大事。”
曲大跷起二郎腿, 晃了晃说:“您是没见到, 那公主实在是胡搅蛮缠, 费了我好一番口舌。”
女子瞋他一眼:“这一番口舌,你就去同你阿耶说吧,越辛苦越值得。”
曲大笑起来:“不错!阿耶正和李家交涉,这节骨眼上,谁抢到了公主,谁就先握住了底牌。到时候, 李家答应合作, 咱们就可以借公主的身份获得主动,李家要是不答应合作……”
女子笑道:“公主在此, 李家如何能不答应?”
两人相视而笑。
笑罢,曲大道:“我们抢在了李家前头, 而曲二,曲二还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他一拍大腿,道:“当真想看看,他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会是副什么表情!”
女子开口:“会见到的。很快。”
曲大毕竟年少,前些日子与驼驼山谈判失败,已经挫伤了他的锐气,这番终于做成了件大事,不免得意,越说越是兴奋。
女子提醒:“虽然此次是陆凌空提供的消息,但可不能因此就对她放松警惕。”
“阿娘放心。”曲二微笑:“驼驼山那边的事情,我已经在推进了,这些日子正想办法拖住陆凌空。等再过些日子,就该有好消息传来了。到时候,就是双喜临门。”
女子欣慰地看着他,又叹息一声:“不知李家会不会答应你耶的条件。”
“那是大母发愁的事情吧。到那时,她做不得妻,又不能为妾,只有被休弃的下场。您还怕我胜不过曲二吗?”
“你哪里都好,只是习武不如他用功。”女子道。
曲大不以为然:“武功用来防身就够了,想做大事,还是得靠脑袋。”
“你总有歪理。”女子道:“只一点,你不像他那般往不干不净的地方去,这我便开心了。刚见到他了吗?”
曲大坐直了,探出耳朵:“他又出什么事了?”
“他刚和那位说,要给相好的娘子赎身。她哪里会同意?她最恨这些不正经的女子……罢了,和你没什么关系。”女子声音有些怅然,说:“快去你阿耶那儿吧。”
曲大本来也不耐烦听这些事情,闻言起身:“您等我的好消息。”
他要把好消息告诉父亲。
驼驼山失败得到的教训,事情没办成之前,不要随意夸口,所以,他还没有把公主到邢州的事情告诉父亲,这会儿才一五一十地说个清楚。
曲准这段时日心情很不好。
青州和邢州位在湖州两侧,湖州何贼造反,青州和邢州明知情形,却不约而同选择沉默,眼看着何贼打进京城。大周灭亡,何贼将立,青州刺史打着为陛下复仇的名号,立刻举兵攻打何贼。
——和曲准的打算一模一样。
然而,天不遂人愿。像他和公主说的那样,父亲打算举兵平叛,却赶上大水浩荡,邢州局势不稳,他根本无力动兵,只能任青州刺史一路势如破竹。
一番筹谋,为他人做了嫁衣。如何不气!
表面上,他仍有条不紊地主持邢州各项军政工作,可私底下亲近的人知道,他在气头上,稍有点火苗就能着。这时候急需有人泼水。
曲大便是来泼水的。
他来的时候,曲准正在下棋,一手棋子一手茶杯,一边静心,一边去火,旁边还坐着个年轻女子,正是这些日子才入府的娘子秋叶。她本是别府隶臣,曲准赴宴时相中,对方便拱手相赠。
但曲准不打算给她脱籍,也不打算以贱为妾。她仍旧是个隶臣,见了曲大却不动弹,只从眼角瞥他,倒像是瞅他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书。
她居然识字。
这念头漫不经心地划过。他向父亲行礼,曲准正拈着棋子掂量落在何处,又喝一口茶,随口问:“什么事?”
曲大道:“公主到了邢州。”
那一枚棋子没落下去。曲准放下杯子看过来:“公主?”
“是。”曲大道:“正在城内。我已经和她见过。”
曲准靠向椅背:“怎么说?”
“公主本打算隐姓埋名,还没有和李家接触。”曲大说:“但经儿一番劝说,她决定到府上暂住。”
曲准饶有兴味地看他:“如何劝说?”
曲大说:“她因为何贼之事对邢州心怀芥蒂,听到儿的解释,有所释怀,但又提及来邢州城路上的经历,颇为愤怒,儿不得不代您做主,向公主许下承诺。”
曲准不说话,曲大便继续说:“公主称途中曾遭邢州兵羞辱,并有兵章为证,要求我们在军中宣扬此事,再有发生,一律斩首。”
曲准皱眉,将棋子扔上棋盘,道:“军营的管束何时如此松懈。”
曲大年少,尚没有职务在身,不能作答。曲准不需要他回答,又问:“公主何日驾到?”
曲大答:“三日后。”
曲准说:“好。”
曲大微笑起来。
曲准起身道:“既然是你请来公主,那便由你负责日后的招待吧。”
公主在整盘棋局的位置至关重要,交由他负责,便是交付重任。曲大激动得心脏乱跳,忍不住脱口而出:“驼驼山的事情——”
曲准神色不虞。
曲大忙说:“有新的进展。”
曲准面色稍缓:“什么进展?”
“前次与陆凌空交涉,儿发现山寨的二当家可当一用,便着人留意,合适时加以挑拨。前些日子,已经收到他的消息。”曲大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如今,陆凌空和江流水都在城中。”
他打量曲准神色,心中一定,说:“既然陆凌空不答应,那么,何不换个答应的人?”
曲准似笑非笑地瞥他。
正当曲大以为自己误解了父亲的心思,曲准大笑:“谋定而后动。做得好。”
曲大跟着露出个轻松的笑容。
肉眼可见,曲准的心情因这两件事情转好——不只是两件,李府那边态度隐隐松动,已经有合作的倾向。整个曲府的氛围随之一变。
没多久,大家都知道府上将要来位贵人,不知是何许人,得到郎君郑重对待,短短三日,阖府上下焕然一新。
只等贵人到来。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曲大作为负责人,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痛快,尤其见到大母和曲二,心里就有种得意。
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可她们不知道。
一旦她们知道了,便会大吃一惊,甚至为他抢先一步而咬牙切齿。
只要想到那时场景,想到她们面上表情,曲二就觉得浑身一松,一点儿也不累。
一切就绪。曲准带着两个儿子在客厅等候,只等人在街头出现,就出门迎接。曲大虽可惜大母见不到一会儿的场面,又觉得这样的场合,她本不配出现。
负责探查的隶臣已经安排妥当,过了一阵,便有人腿脚伶俐地跑来:“郎君!”
曲大登时起身:“人到了?”
隶臣摇头:“贵人?不是,没有。”
曲大又坐回去,冷声道:“那你喊什么?”
“是李家……”隶臣喘息着说:“李太常来了!”
“李太常?”
“是。”隶臣连连点头:“小的不会认错。正是李家的车乘。”
“果然是好事成双。”曲准轻笑:“李太常终于下了决心啊。”
“阿耶。”曲大起身:“这的确是件好事,但她们若撞在一处,恐怕尴尬。”
“事情总要一件一件解决。”曲准起身,吩咐道:“我去迎接李太常。你便不去了,盯着你自己这边,人到了就通知我。”
曲大应声,看着曲准走去,有点担心李太常的出现,要分薄了曲准的喜悦。
高兴的事多了,就没那么高兴了。
他现在不知是该期待公主早些来,还是晚些来。可隶臣很快又跑来客厅,大叫:“大郎!”
曲大起身,眼睛发光:“人来了?”
“来了……”隶臣跑得气喘吁吁,话没说完,先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