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准脾气并不好,但从来不和女人生气,甚至,被女人甩了脸色,他反而兴致勃勃。但对他、对属下,又立刻换一张面孔,谁也不敢像秋叶这般放肆。
现在,秋叶走了,曲准的笑意也慢慢收敛,目光落回曲大身上。在他开口之前,曲大提醒道:“阿耶,驼驼山那边的事情仍在推进,这次一定万无一失!”
曲准将要出口的话咽回去,目光沉沉:“你最好说到做到。”
“是。”曲大道。
“否则,”曲准缓缓弯起一抹笑:“就换二郎去军中吧。”
曲大的声音低下去:“是。”
因为驼驼山的事情仍在推进,曲准又给他一次机会。曲大走出房间,吐出一口气,下台阶时想起额头伤口还在,绝不能让曲二看见,便绕了条远路。
没走几步,曲二迎面走来。
曲大面庞扭曲起来。
曲二微讶,犹豫了下,还是打了招呼。
曲大嘴角抽搐:“真是……巧啊。”
曲二解释:“我送公主回来,正从此路走过。”
曲大道:“是啊,能够亲自护送公主,是该得意。”
曲二笑了:“大兄心情不好,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说完,不再领会曲大,脚步一折,换了条路。
曲大恐怕会更生气,曲二心想,可是,谁在乎呢。
曲二回到院中,娘主同在。她早听到前院的消息,格外兴奋,曲二刚进门,她就迎上来说了一通夸奖的话,好像曲二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曲二其实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更早见到公主,彼时还不知道她是公主——她表现得无论如何也不像。
曲二有些走神。
他见过面目可憎的母亲,见过顺从无力的夏花,还见过……总是情非得已的旁人。
他没见过她那样的女子。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生活在规矩最森严的环境,却步子迈得比谁都潇洒,言行举止比谁都嚣张,生气时生气,开心时开心。
真有女子活得那样恣意,好像自己永远是对的,错的永远是旁人。
他叹息一声。从思绪中醒来,才听到娘主的话:“你知道你父亲的德性,必须先下手为强!”
“下手?”曲二茫然:“什么下手?”
“哼。”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曲大一定也会那么做的。你不能落在他后面!公主现在年纪小,正是容易被动摇的时候——”
“您在说什么!”曲二推开她:“那是公主!”
母亲没好气道:“公主不就是用来联姻的吗!你别一副我怎么这么想的模样,信不信你耶,还有你那位大兄,全是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曲准的声音陡然插进来。
娘主一个哆嗦:“……啊,没什么。”
她方才激动,声音不小,曲准已经走到门口,哪里能听不到?
可曲准只瞥了曲二一眼,没有追问,开门见山道:“把后院伎妾遣散了吧。”
娘主蒙住:“什么?”
“遣散伎妾。”曲准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不!”娘主震惊得嘴唇发颤。
“这些年你处理了我多少伎妾。”多少人的凄惨下场他轻飘飘地带过,说:“这次正遂你的愿。”
“不,我不答应。”娘主有些气短。
曲准冷冰冰地安慰:“放心,你和她既然为我生了儿子,自然可以留下。”
他说得足够清楚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娘主扶着曲二慢慢站直身体,问:“秋叶呢。”
曲准道:“她不是伎妾?”
娘主扯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
曲准只为这一件事来的,说完就走了。他一走,娘主就坐倒在椅中:“你看……果然是这样……”
曲二良久不语。
“所以,”娘主紧抓他的手臂:“你一定要抢在他们前头。有李家在,他们不敢逼迫公主,比起你父亲、还有你大兄,公主更喜欢你——”
“阿娘。”曲二叹气,挣开她的拉扯,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是到时候的事。可要是你不这么做……现在我是娘主,我们处境尚且如此,倘若我不是娘主,我们要落到什么下场!”
曲二说:“欺瞒公主是死罪。”
娘主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他,瞳孔黑得瘆人:“若要休了我,我宁可去死!”
曲二闭了闭眼睛,满脸痛苦:“可您想过我吗?我……做不到啊。”
娘主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你和夏花可以,怎么和公主不可以?”
袖口箍得死紧,他有些疼痛,嘴唇颤了颤,说:“夏花她……都知道了。”
“啪!”
狠狠一巴掌落在他脸上,打得他侧过头去。
“你怎么能告诉她!”娘主发疯地大喊:“除了你和我,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若是她传出去,你耶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您这样喊下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曲二说。
娘主一怔,立刻恢复平静,说:“我信不过夏花。你得确保她不说出去。”
曲二点头:“她不会说的。我相信她。”
娘主又道:“至于你,和公主做朋友总该没问题。”
曲二犹豫了一下,点头。
娘主吐出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交代你。你常去那边,应该知道各家倡肆的情况。”
曲二警觉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娘主笑了下:“你不说,我不会派人去查吗?”
曲二无动于衷:“那您就自己去查吧。”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回头:“您做出的决定,总要我来承担后果。”
娘主究竟是什么表情,曲二没有关注。她是不会后悔的,他也只是想说才说出口。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前看到院中矗立的木头人。
他抽出刀,开始练武。
练武的时候,什么都能忘掉。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他停下动作,满身是汗,却舒畅许多。转身时看到一旁竟站着人,不禁愣住:“公主。”
昭昧本来抱着手臂倚在树边看他,听到招呼,走过来,说:“我听说,你武功很好。”
距离稍稍拉近,曲二举止就有些不自然。他退了一步,谦逊道:“公主若是如此日复一日地练习,未必不如我。”
“说谎。”昭昧半点不留情面。
曲二不明所以。昭昧已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说:“我猜你知道我习武。”
曲二又退了一步。
“而且,”昭昧撤回身,笑道:“时日不短。”
曲二默然不语。
“你教我练武吧。”昭昧大大方方绕场走了一圈,说:“你平日不在这里练武吧?你在哪里练武,我也要去。”
曲二压低声音说:“公主恐怕不愿旁人知晓练武的事情。”
“是。”昭昧坦然点头:“所以我要你来教我。”
曲二问:“不怕我宣扬?”
“你宣扬我的,我就——”昭昧放轻声音,每个字都弹跳着出来:“宣扬你的。”
第34章
曲二眉头一跳:“我救你那次?”
昭昧点头:“你泄露我的, 虽然麻烦,但影响不大;可我泄露你的,后果应该很、严、重。”
曲二答应了。
昭昧离开的时候很开心, 可离自己的住处近了,就泄了气似的,脸垮下来, 昂首挺胸却百般抗拒地往前走。
她和李素节闹矛盾了。
她们早就闹矛盾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件事。
李太常当年遇难,得一名屠夫搭救, 承诺答应屠夫一个条件,对方却狮子大开口,嘴皮一碰就说要娶李家贵女!
换做常人,早就恼了。可李太常原本有意显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许了承诺,绝不可能自打嘴巴, 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答应了他的条件。
那么多人见证, 他还必须嫁个足够有诚意的女儿。
李素舒不是李家人,一旦闹开了,要丢他的脸。
他得嫁李素节。
可李素节跑了。别无选择,李素舒代姐姐出嫁。直到她死了丈夫,重返邢州城,当着李素节和昭昧的面, 仍旧说不后悔、应该的, 这牺牲精神简直可敬可佩。
出门昭昧就笑话李素节和她相像,越来越怯懦, 迟早放弃反抗;李素节反唇相讥,说她做事漫无目的, 五十步笑百步。
吵着吵着就开始口不择言,最后不欢而散。
昭昧知道李素节说得不算错,消化了一晚上,又在钟凭栏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想通了,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素节姊姊说得也有道理,完全可以就此揭过。
谁知道,她难得有一次拉下面子主动讲和,还没开口,就听说李素节要出嫁了!要按照李太常的意思出嫁了!她答应了!她没有反抗!
昭昧这下可炸了。
她们为什么吵的架?
她在这边觉得自己说得对,那边李素节就立刻证明她说得对。她就是放弃反抗了!
昭昧气得够呛。
让她主动道歉,容易吗?
什么讲和?才不要!
直到进了曲府,她们依然在冷战——这次是昭昧单方面的。
她看出李素节有讲和的意思,也看出婚事不可能达成,但她不高兴,很不高兴。
这会儿走进院子里,想到有好些事情都没法和素节姊姊分享,昭昧就犹豫起来。
要不要先说句话呢。
正想着,面前的门开了,李素节自然道:“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
昭昧问:“你知道是我?”
“听出来了。”李素节走进屋子。
昭昧觉得过去的事情都在这一问一答里面解决了,也跟着往里走。前面李素节止步,转身,道:“你去见曲二了?”
“是啊。”昭昧道:“我请他教我武功。”
李素节皱眉:“你何必与他走那么近。”
昭昧听出来别的意思,刚挂上的笑容又落下来:“我为什么不能与他走得近?”
“他……”李素节斟酌着说:“曲家的人都不怀好意。”
“哦。”昭昧硬梆梆地说:“我像傻子吗?”
“你聪明得很。”李素节无奈地说:“只是有些事情……没这么简单。曲大固然不是好人,可曲二未必就是好的。何况你的身份……他们……”
她说得吞吞吐吐,昭昧欢喜的笑意完全消散,抬高了声音:“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只有你懂!所以你非要答应了那混账婚事!”
“怎么说起这个?”李素节道:“纵然我答应,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曲准根本不会答应——我倒宁可他答应,那就不会把主意打在——”
昭昧盛怒:“你当然希望他答应!”
“我怎么希望他答应——”李素节满脸有口难辨的痛苦,可见到昭昧的脸色,又忽然断了声音。
“阿昭……”她轻声唤。
昭昧就看着她。突然,摔门而出。
她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这样生气。从听到素节姊姊答应婚事的那一刻起,心里就慌张起来。
不应该这样的。明明,即便她们来到李家,即便周围都是素节姊姊的家人,可她心里却知道,却肯定地知道,素节姊姊会向着她的。那些李家的人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思,都不会伤害到她。
她这样信任素节姊姊。
可偏偏……她没办法接受她成婚。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困在那笼子一样的皇宫里。婚姻带走了她的一切,从此,她在女儿眼中便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了过去,没有了未来,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就只在偌大的房间中形影相吊。
素节姊姊呢。她是不是也会那样,为了婚姻,就要斩断全部过往?
父母带不走素节姊姊。她会逃。
可那个庞然大物似的婚姻,或许会说服她心甘情愿。
一旦她答应,她们会分开的,她们就再没办法像现在这样亲近了。
还说什么会陪伴到永远的屁话呢。
昭昧漫无目的地走出院落,走到一道门前,想要出门时,又想起在她们争吵之前,她是怎样逼着守门的人答应再不阻拦素节姊姊的。现在她想,如果他们敢阻拦自己,就非要闹到曲准那里不可。
可是,并没有人拦着她。
倒是有人跟着她,可能是李家派来的护院,也可能是曲家派来的眼线。她不怕,光明正大地走进明医堂,找钟凭栏。
钟凭栏不在,赵称玄忙着诊病,她直奔后院。烟熏火燎的,有医者劝她别呆在这儿,可她执拗劲儿上来,反倒非要坐在这不可。
没人能拗得过她。昭昧没待多久就后悔了,熏得难受,但为了尊严,梗着脖子也要待下去。又过了会儿,后门打开,一个人走进来。昭昧正忍得百无聊赖,抬眼一看,愣住。
夏花。
夏花也愣住,走过来问:“你怎么坐在这儿?”
昭昧反问:“你怎么总是走后门?”
夏花笑道:“我若是走前门,怕是别的女子都不敢来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