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曲大口中溢出痛呼,又颤抖地咽回喉咙:“呃……”
整个人痉挛着退后,几次呼吸,他又绷紧了全身力气,猛地上前,挥舞的拳头咆哮而来。
风声凌厉,昭昧肃目扬眉:“你敢!”
四目相对,曲大的动作滞在半空,似有无形的丝线将他狠狠拉住,他与那力量抗争着,挣扎着,悬在空中的手掌一点点落下。
昭昧眨了下眼。
那落下的手掌蜷曲握拳,卸掉所有力道。曲大轻笑一声,杀意烟消云散,玩笑般道:“我哪里敢。”
他盯着昭昧笑,将燎燎怒火一点一点塞回心底,笑过了,面上便干干净净,仿佛疼痛只是幻觉。刚转过身——
“站住。”昭昧声音平平。
曲大停下脚步,顿了顿,回头:“公主有何吩咐?”
“既然是公主,”昭昧目光轻触地面,问:“你就这样走?”
曲大跟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眉毛动了动,转过身来。
昭昧站在那里。
曲大又是一笑,屈膝跪在她面前,低头道:“名洲,告退。”
昭昧亲眼见他离去,沉着的表情转瞬消失,扬着眉毛,打开掌心,露出里面一块玉佩。
第37章
从见到曲大起, 这块玉佩就垂在他腰间。
方才呼吸间的几番拉扯,玉佩晃进她眼中,她在抬腿时勾住这块玉佩, 袭来的疼痛使得曲大对腰间这一点力道无所察觉,玉佩轻轻松松落到她手里,呈现出不规则的圆环形状。
该拿它做什么好呢。
昭昧正想着, 脚步声响起,曲二从夏花那里回来, 走近时目光落在玉佩上。
昭昧掂了掂,说:“这玉佩看着很贵重。”
“那不是主要的。”曲二说。
“什么是主要的?”
“他……”曲二意味不明地停顿片刻:“是父亲亲自打磨出来的。”
昭昧又看了看:“手艺不错。”
曲二说:“大兄生辰时,父亲许诺他一个要求,他张口要了这块玉佩,从此就一直悬在腰间。”
“我以为曲准该很宝贝这种东西。”
“是很宝贝。”
“曲大居然敢要,还挂在腰上。这不是挑衅?”
“谁也没有想到。”曲二说:“但父亲答应了。”
昭昧抬头:“曲准很喜欢他啊。”
曲二垂眸不言。
昭昧又说:“我见他从曲准房间里出来, 一副嚣张模样。他们在说什么?”
曲二将袖口一叠叠挽起, 向昭昧伸手:“或许是驼驼山的事情。”
“驼驼山?”昭昧把刀递在他手心:“很重要?”
“无非要得到驼驼山的人力。”曲二摆出起手式。
昭昧再问, 他举刀将落,不再回答。
昭昧扣住他的手:“驼驼山这样厉害?”
曲二避开她的动作,耐心道:“我父亲成为邢州刺史,正是因为前任刺史剿灭驼驼山匪徒不利。”
昭昧问:“他剿灭了?”
曲二微微一笑:“他与山匪合作了。”
“哈。”昭昧忍俊不禁:“现在没理由合作,又打起旁的主意了。陆凌空恐怕不是那样的人。”
“那就看大兄的手段了。”曲二再次举刀,见昭昧仍直直站在旁边, 又落刀, 叹息一声,说:“公主, 虽然你只在这里装装样子,可我却是当真要练刀的。”
昭昧沉思着, 回神问道:“练刀为了什么?”
“强身健体。”曲二答。
“曲大目标明确,你却什么也不做。”昭昧若有所思:“藏拙?”
“公主不也是。”曲二看着刀锋,索性收刀入鞘,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为了你的秘密?”昭昧仍固执地探寻:“你娘可不想你藏拙。”
“我娘,”曲二说:“她什么都敢想。”
昭昧笑了下:“无怪乎你耶喜欢曲大。”
“怎么说?”
“你这样死水一潭,扔下石头都砸不出水花。而曲大,他可是扔块石子就想翻出滔天巨浪的人。”
“你不是知道原因吗,”曲二浅笑:“我为何如此。”
昭昧盯着他的脸看,忽然问:“甘心吗?”
曲二避而不答:“你何必缠着我追问。既然知道我是死水一潭,就该明白我帮不到你。”
昭昧突兀地走近一步。
曲二退开一步。
昭昧又走近一步。
曲二静静地看着她。
她们离得很近,昭昧看进他眼底,问:“如果机会到你手中呢?”
曲二笑而不答,从容退开,说:“那块玉佩,还是不要留在手中。我父亲能忍痛割爱,却不会任它消失。”
言罢,他颔首:“告辞。”
昭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一眼手中玉佩,离了庭院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昭昧在忙自己的事情,李素节也没有闲着。昔日闺中好友如今多数已经成婚,有的远嫁,再难相见,有的近婚,同在一城,也不如往昔行走方便——无论哪一种,她们的夫家总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李素节回来,阔别五年,便试着联系故交。
昭昧回房时,李素节赴宴尚未回来,她托着脸颊陷入沉思。听到“吱呀”一声,猛一抬头。
李素节吓了一跳:“怎么了?”
昭昧摇头。
李素节坐下,停了片刻,说:“何贼昭告天下要登基了。”
“哦。”昭昧不咸不淡应了句。
这是彼此都早有预料的事情,并不值得惊讶。
“青州刺史已经兵临城下,这时候却只想着登基。”李素节微微皱眉。
“他那样的人,做梦都想做皇帝吧,皇位近在眼前,怎么忍得住。”昭昧仍有些心不在焉。
这心不在焉李素节曾见过,开口时便有些犹豫:“在想什么?”
昭昧霍地起身,取下自己的刀,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声响。
刀横在她和李素节的面前。
李素节不解:“这是?”
昭昧斟酌着将开口,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曲准派人来见。
两个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昭昧起身:“我去看看。”
她走出房间,已经有人将曲准手下迎进来,捧着玉盘站在她面前,赔笑道:“公主,郎君为军营发生的事情惊扰公主感到歉疚,特命小的送来这盘点心,向公主谢罪。”
昭昧揭开盖子,见到盘中盛放的白玉般的点心。
她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对方立刻又道:“郎君说,公主见多金银珠宝、吃惯山珍海味,纵然备下再多厚礼,也入不得公主的眼,便亲自下厨,做了这几味点心,以表心意。”
昭昧接过盘子,退开几步,那隶臣以为任务完成,躬身想要告退,昭昧嘴角一弯,托着玉盘的手忽的扬起、一抛。
玉盘自她手中飞出,直冲隶臣。隶臣一个激灵,那玉盘已从他头顶擦过,砸向身后。
“啪嚓。”
撞向石柱,粉身碎骨。
什么白玉般的点心,沾了泥土,也是灰扑扑的。
昭昧沾了灰尘似的拍拍手心,说:“我收下了。”
隶臣灰溜溜地走了。
李素节笑道:“砸得好。”
昭昧翻个白眼:“他当自己是什么。晦气!”
回到房中,又见到那把刀,李素节岔开话题,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昭昧抓住那把刀,说:“虽然有很多人在身边保护我,但始终不如握在手里的刀。”
李素节道:“自然,旁人并不可靠。”
“是。”昭昧说:“今日,他能把血溅在我身上,日后,他就能让我溅出血来。”
李素节直接问:“你要做什么?”
“一把刀能杀一人两人,那太少了。”昭昧说:“我想要更多的刀。”
李素节问:“何处去取?”
昭昧迟疑片刻:“驼驼山。”
李素节紧追不舍:“如何去取?”
昭昧说不出来。
李素节缓一口气,说:“刀是你的刀,才能杀你要杀的人。你要如何让她们做你的刀?”
驼驼山和曲准不对付,但和她们同样有仇。当初逃离驼驼山时,她们火烧山寨,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那场火中,何况,昭昧不清楚,李素节却知道她对二当家做了什么样的事。
那样的事情,足够二当家视作奇耻大辱,这梁子结下,就绝不可能解开。而陆凌空对这位二叔又尊重有加,但凡二当家耿耿于怀,陆凌空就不会松口。
除非……
陆凌空和二当家反目成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曲大负责驼驼山的事情。”昭昧说:“似乎有了进展。”
李素节凝眉:“可陆凌空还在城中。”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意味。
昭昧道:“他打算越过陆凌空对驼驼山下手。”
李素节说:“如今不能打草惊蛇,所以陆凌空暂时安全,可一旦驼驼山那边尘埃落定,她就是第一个要死的人。”
昭昧抄刀起身,往外走。
李素节叫住她:“你去哪儿?”
“找她们。”昭昧说:“我不喜欢陆凌空,但更不想曲大好过。”
可她怎么知道陆凌空在哪里?
怀着渺茫的希望,昭昧去曾经偶遇的那家客栈看了一眼,陆凌空不在。站在客栈门前,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昭昧想了想,往明医堂走去。
不巧,钟凭栏和赵称玄都不在。丹参说,赵称玄是又去给钟凭栏的那位朋友看病去了,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昭昧就坐在这里等,看堂里几名医者又换了那身奇怪的蒙面打扮,问:“你们又要去义诊了?”
“嗯。”丹参说:“曲刺史不知从何处调来粮食,已经发下去了,最近城外的人总算少些,加上天冷,可能再过些天就没什么人了,所以这段时间就去得频繁些。”说着,“扑哧”一笑:“守门的小吏都知道我们啦,每次去时,都要招呼说‘白娘子们来了’。我们可不姓白。”
正说着,她抬眼,目光一亮,笑道:“赵娘子,钟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昭昧刷的起身,几步蹿过去,去抓钟凭栏的衣袖。
钟凭栏身体一旋躲了过去,道:“急什么,我又跑不掉。”
她躲开,昭昧就跟上,非要抓住她衣袖,握在手里,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陆凌空在哪里吗?”
钟凭栏一愣:“哎哟,陆凌空不是驼驼山的匪首吗?这怎么问我?”
昭昧问:“她在哪里?”
钟凭栏无奈地笑,拉开昭昧的手:“我哪里知道。”
昭昧狐疑地看她。
“你以为她无所不能呐。”赵称玄插话进来,说:“她生了病还是要来找我。”
昭昧刺道:“那你无所不能咯。”
“不好说。”赵称玄从柜台后取出一包药,递给丹参说:“这是夏花的药,你给她送去。”
夏花是明医堂的常客,昭昧不奇怪她抓药,这会儿却突然问:“她总吃什么药?”
赵称玄白她一眼:“病人的事情,能乱说吗?”
昭昧抢先一步取走夏花的药,说:“那我去给她送药。”
“这孩子。”钟凭栏笑道:“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昭昧才不管她们怎么说,抓了药就走。
既然找不到陆凌空,那就去找夏花。邢州城的倡肆聚集在各个地块,夏花的住处正属于其中一块,附近几条街都是倡肆,林林总总几十家,昭昧却只来过这一家。她从不走正门,这回也轻车熟路地翻上二楼,感叹这段时间的锻炼有些效果,总算能一口气落地。
这一口气刚刚结束,昭昧抬头,迎面撞见一位伎子,对方的目光正看向这个方向,按时间推论,该是清清楚楚见到她是如何翻上来的。
昭昧的手按住刀柄,没来得及想如何处理,就看到那伎子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又转个弯,往别的路上去了。
昭昧反而愣住。
那女子不是装作没有见到,而是真的没有见到。她虽然眼睛在看,可心没有,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
她好奇发生了什么,悄悄跟上去。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那女子只是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仅此而已。
昭昧有点失望地转身,走出一步又停下,回过头想了想,又跟上,靠近那个女子的房间。
她当初就是这样见到夏花的。
那时候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被一股力量支配着,抓住最直接的念头,就挥刀落了下去。
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也很像。
或者是每一个房间都很像。一道房门隔开所有,走在走廊上时,一切都很平常,可一旦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点破那层窗户纸,透过一点点缝隙窥见内里,所有的平常都被打破,露出狰狞的真相。
昭昧说不清心头涌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是因为生命中最初遇见的那一次,带来的是她最讨厌的弟弟?
还是因为在那次遇见里,她见到面目狰狞的母亲,用鲜血将所有景象染红,以至于此后每一次遇到,她总想要拔刀,以为这样的画面,就该溅上鲜血?
她顾不上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