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准正唤:“公主——”
“曲刺史。”李素节率先开口。
曲准待李素节没有那样客气,慢慢挺直腰身,慢条斯理道:“李司籍有什么指教?”
“素节曾听闻邢州兵的大名,以为曲刺史必然治兵严谨。然而亲自来见,方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素节盯着曲准不善的目光,坦然道:“官兵倘若时常思虑如何私逃出营,又如何能够令行禁止、平定叛逆?”
曲准看着她,笑起来:“李司籍所言不错。不敢欺瞒公主,这些时日,准已经查阅军营簿册,将所有私逃出营的官兵斩首。只是,并非所有官兵均为私逃,他们既然登记出营,就不应受李司籍如此指责。”
李素节不甘示弱:“如此,那么素节所言,曲刺史治兵不严,总该不错了。”
“是。”曲准洒脱点头:“未能发现官兵私逃,是准失察。但我们如今谈论的,并非此事。”
“当然不是此事!”李素节突然高声道:“如今所谈,是官兵如何欺凌百姓!”
曲准冷笑一下:“你情我愿之事,何来欺凌。”
“大胆!”李素节喝道:“依你所言,公主便是情愿的了!”
“公主并非情愿,但总有情愿之人。”曲准与李素节针锋相对,道:“城外如何,李司籍一路走来,不会不知。生死之外无大事,为得一口吃食,总有人心甘情愿。倘若这些官兵有错,那么……”他轻笑嘲讽:“任她们去死便是对的了。”
“但你们又何曾!”李素节紧闭着唇,咬着牙关,才强压下情绪,举重若轻地问:“给她们另一条路?”
曲准扬眉:“何路?”
李素节直视着他。她为曲准这无知的一问感到可笑,一时分不清他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曲准又问:“李司籍如何不说?”
李素节抽离了情绪,平淡地说:“做工。”
曲准愣了下,表情古怪,忍俊不禁道:“李司籍是说,让那些女子做工?”
李素节说:“是。”
曲准笑出来:“她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偏偏能做那等事吗?”李素节目光如隼。
第36章
多少女子靠纺织承担半数税额, 余下的售卖又能够补贴家中嚼用。
她们是不能做工吗?她们只是不被考虑而已。
李素节无情抢白,曲准收了笑容,黑沉沉的目光看她。
“这有什么可争论的。”昭昧似对这窒闷毫无所觉, 顺理成章道:“不过是做工而已,曲刺史就让她们去做,能做的自然就做了, 不能做的就随便她们等死好了。”
李素节微微皱眉,似有异议, 但没有说。
再没有更合适的办法。
只是离开后,她忍不住道:“怎么能那么说话呢。”
“我说得有错?”昭昧理直气壮地顶回去:“给了她们机会,她们不珍惜,那就只好等死。”
李素节道:“你这就好比询问一个没有被教导着如何走路的孩子,为什么不去跑。又因为她不会跑,就说她该死。”
“不然呢。”昭昧说:“我铺了路还不够, 还要教她去跑?”
李素节沉默片刻, 嘴唇翕动着, 叹息一声:“是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般了。”
昭昧想要反驳,目光一转,面露惊讶。
蜿蜒小路上,十几个女子正在隶臣带领下往院外走,似要出门。无论在李府还是曲府, 这都是件稀罕事。
她几步赶上, 横在路中,问:“这是做什么?”
隶臣忙低头道:“郎君的吩咐, 遣散众位伎妾。小的正带她们离开。”
“伎妾。”昭昧重复着,尚不能理解这含义, 目光不经意瞥过这些人,发现大多毫无印象,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唯独当前一人,这些时日见得多,昭昧眼熟,便问:“她也是?”
她指的是秋叶。
隶臣面色有些尴尬,似乎在斟酌言辞,未及开口,秋叶一声冷哼。
“自然是了。”她讽刺地笑:“只是和她们的去处不一样罢了。”
昭昧想问,李素节按住她。秋叶的目光射过来,不躲不避,把昭昧和李素节都打量一番,笑意更浓:“你们可要小心府中这位娘主——哦是了,以你们的身份,也用不着怕她。”
声音颇为阴阳怪气,说完便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旁擦过,走出几步又回头,向隶臣道:“还不带路?”
昭昧亲眼见着她们离去,思索着那位娘主有什么特殊之处,没想出个所以然,偶一转眼,见李素节神色凝重,再一看,她又恢复从容。
昭昧若有所思,又向秋叶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和曲准争论的核心最终因为话题偏离而不了了之,然而次日,当昭昧和李素节跟着他来到军营,面前站着一排排披坚执锐的士兵,个个抖擞精神地看向她们的方向,曲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宣读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一个又一个士兵出列,在昭昧面前一字排开。每个人都有着年轻的脸,炯炯的目光时而看向曲准,更多看向昭昧,眼神蕴含着激动和敬仰。
曲准从未明言她的身份,只放出风声,多少人就已经知道。
他们大概今生都没想到能亲自见公主一眼。
那样的情绪,直白而纯粹,透着黑色的眼睛落在昭昧身上,显得清澈明亮。
就好像他们被兵锋磨砺出的朝气与锋芒那样。
这名单不短,曲准读得不快,每个人出列时,都足够昭昧从容见他一眼。
昭昧的视线瞥过前头几人,再后来便兴致缺缺。
那些眸光因了她的漫不经心而黯淡下去。
名单终于见底。曲准看看昭昧,又看向面前这几十人,唤了一个名字,说:“出列。”
那人甲胄在身,与别人不同,应当身具官职,不过看昭昧的目光也别无二致。
头盔下,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眼中闪过短暂的茫然,又很快为激动取代,甚至勾起嘴角,向昭昧笑了一笑。
曲准走到他面前,重复着他的名字,问:“是你吗?”
士兵仍在无知的兴奋当中,声音嘹亮:“是!”
话音刚落!
所有人听得一声刀鞘鸣响。全场寂寂无声,唯有旗帜猎猎,而那轻响,便如雷鸣。
声起,声落。
“是”字的余韵犹在空气中回荡,说话人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亮。
昭昧亲眼见他倒下去。
李素节已抱紧她,避开那迸溅的血液。
昭昧缓缓眨眼,视线从那死去的士兵上拉近,看到李素节后背溅上大片的血。血仍在泵涌,喷泉一样,将尾端淋在李素节的身上。
昭昧像是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凝视李素节肩头晕染得越来越大的血点,又眨了下眼。
刷的,目光射向曲准!
下一刻,李素节捂住她的眼。
“曲刺史。”李素节回头,怒道:“你这是何意?”
曲准轻弹刀身,振去些许血迹,收刀入鞘,伴着刀与鞘的擦响,笑了下,说:“如公主所愿,杀鸡儆猴。”
杀的什么鸡,儆的什么猴?
质问几乎冲口而出。可温热的掌心下,昭昧只垂下眼睫,遮住怒意肆虐的视线。
李素节拦在曲准和昭昧之间,将她护在怀里。
曲准笑道:“这些正是公主指明的罪人,准现在便将他们一一处置,以请公主恕罪。”
这些拥有着纯澈目光、年轻面庞的人,在昭昧面前一一死去。
昭昧没多看一眼。
她在听李素节剧烈的心跳,感受到她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她抓住李素节的手,握了握。
死人而已,没什么可惜。纵使那些人有着再无辜的脸,看起来人模人样,曲准也绝不会拿自己的兵力开冤枉的玩笑。
都只是罪人而已。死去只令人心畅。
但是——她们不该是这般狼狈模样。
曲准遂了她的心意,又不愿遂她心意。如此而已。
按照曲准公布的名单,参与“交易”的士兵全部死去。李素节始终没有松开手臂,昭昧也再没有露出脸。
她不露脸,所有人都想象到了她的表情。
回来后,曲大便春风满面地跟着曲准进房间。
他和昭昧的梁子越结越大,只要见到昭昧倒霉,他就觉得畅快,另外,驼驼山那边终于来了消息。这段时间,为了瞒住陆凌空和江流水,他时刻紧盯她们的动向,用各种手段将她们彻底隔离在驼驼山外,帮助二当家实现了火并。
驼驼山如今已经由二当家控制。
曲大总算扬眉吐气,将这好消息告诉曲准。
曲准闻言,冷笑:“废物。”
曲大觉得这话应该不是说自己。果然,曲准接着说:“当年驼驼山声势如何浩大,我与陆老当家多年交情,不想驼驼山如今败在陆凌空手里。她实在逊其父远矣。”
曲大心道:所谓的多年交情,便是多年敌手吧。
这话不能出口,恰好听到陆凌空,他说:“那陆凌空,简直不男不女。做了大当家,便学得跟男人似的。做事大手大脚就算了,毕竟是匪窝里长大的,可说话声音都要装成男人。上次我约她去倡肆,她竟面不改色去了。啧。”
曲准睨他:“你何时去了那种地方?”
曲大一愣,转移话题道:“驼驼山既然成了事,是不是可以直接对陆凌空动手了?”
曲准看他一眼,没有拆穿他的意图,说:“抓了吧。至于陆凌空……”他嘲弄道:“装得再像,也做不成男人。”
曲大今日做成了事,胆子也大些,摸到曲准心情,道:“是啊,装得像又怎样,只有武皇后那样的人,才能让您高看一眼。”
“武缉熙?”曲准沉默片刻,说:“她不算个女子,却还是个女子。否则,如何能困在那方寸之地,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烧死……岂不可笑。”
曲大小心问:“您曾与武皇后见过?”
“倒是不曾见过。但是……”曲准顿了顿,说:“二十年前,谁不知道武缉熙?当初她与崔玄师,一榜双宰相,并称‘上京双璧’,崔玄师年长,又只是探花,不如她风头正盛。那时候,哪个男子不想成为武缉熙,可谁知,那竟是个女子……女子。”
曲准讽刺地笑,又突然神色尽收,乜斜道:“你对武皇后很感兴趣?”
曲大还没开口,他又道:“是为了公主?”
曲大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这是从何——”
“你们倒是过节不小。”曲准道:“她纵然是公主,却也只是个公主。你何必与她计较。”
如何不能计较。曲大弯了下嘴角,问:“那您今日所作又是为何?”
“我为的不是她。”曲准目光微深:“公主虽然聪慧,但年纪尚小,又长在深宫,见识短浅,脾气总在脸上,还不成气候。我在意的是另一个。”
“您说的是……”曲大讶异:“李素节?”
“公主若是控制不得,杀了便是。”曲准字字令人心惊胆战:“李素节却杀不得。”
曲大若有所思:“天下要杀公主者不知凡几,杀李素节,却找不到理由。”
“况且,她的老师可是宋含熹,曾和武缉熙一同请立李益为帝,堪称三朝元老。”曲准笑了下,说:“至少在审时度势上,没人胜得过她。”
曲大道:“那李素节可半分没有继承她的天分。”
“不可掉以轻心。”曲准提点一句,吩咐:“驼驼山那边,尽快收尾,不要留下后患。”
曲大低头:“是。”
“还有,”曲准沉吟片刻,道:“今日杀鸡儆猴,巴掌打出去了,也该给他们些甜枣。”
曲大等着听令,曲准却语气一转:“这甜枣,你就不要掺和了。”
曲大欲言。
“不是你该做的事。”曲准面色肃然。
“……是。”曲大应声。
退出后,他回眸向房中一瞥,捞起腰间玉佩攥在掌心,无声地笑了下,复又沉下面色,路线一绕,往曲二住处走去,到院外停下脚步。
院子里不见曲二的身影,但公主却在,两只手一同握着刀,没吃饱饭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挥上几刀,拄着刀鞘歇一会儿,擦擦汗,再继续挥刀。
明明人没什么力气,握刀的手随时都可能松脱,可断断续续的,竟坚持了很久。
曲大也看了很久,直到那动作停下。
昭昧见到了他,对上他的视线。
曲大开口:“这样练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听而不闻,昭昧的视线重回木靶,又摆出起手式,稳住呼吸,积蓄新的一刀。
余光中,曲大忽然走近。
昭昧登时收刀入鞘,转身便走。
见她要走,曲大脚下一动,人就扑到面前。
昭昧立刻捉刀,刀将出鞘,刚刚一截,“铿”的一声,曲大一按,刀再入鞘。
曲大笑容未展,昭昧抬手一巴掌抡去。曲大飞快抓向她的手,刚刚碰到指尖,忽觉空气中一阵气旋流动。
昭昧抬腿。
她们距离太近了。
近到她出刀时,他能按住她刀鞘,她出手时,他能扯住她衣袖。
也近到,当她出腿,从屈膝到伸展,顷刻间便将所有力量从腰腹运到脚尖,再狠狠擂到曲大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