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按上刀柄。
而另一只手,按上了她的手。
第38章
昭昧没有反抗。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扭开, 扯进一个房间。
松开手,压着声音喊:“你疯了!”
昭昧没疯。她松开刀柄,说:“好巧。”
“好巧?”夏花道:“如果不是我, 换做别人,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夏花并不清楚昭昧的身份,不知道她即便杀了那个人, 也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脸上满心后怕, 忍不住又气又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你是随随便便就能拔刀杀人吗?”
昭昧没有回答,打量四周,确定这是夏花的房间,似乎刻意收拾了一番,没有旁人的痕迹。
夏花迎着她视线走近, 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杀人是要偿命的!”
昭昧这才正眼看她, 说:“所以,忍着吗?”
夏花陡然平静下来。
“每个房间都是这样的吗?”昭昧问。她有些好奇。
“是你见到的那样。”夏花咬了咬嘴唇,说:“从来都是这样。”
“哪样?”昭昧问。
“不管哪样。”夏花自暴自弃地说:“那样的房间,还有……这样的我、我们。”
她慢慢坐到床上。
昭昧又问:“哪样的你们?”
夏花像被这追问刺痛,嘴唇紧紧抿着,继而苦笑:“谢谢你, 曾经救了我。可是你救不过来的。”
昭昧解释:“我可没想救你。”
“那不重要。”夏花说:“结果救了, 那就够了。”
昭昧皱起眉头:“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所以,”昭昧天真又残忍地问:“忍着吗?”
夏花忽然笑了, 笑得很灿烂:“忍着啊。不然,像你那样杀人, 我们怎么逃脱罪行呢。”
“曲二呢。”昭昧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夏花抬头,神色怔忡:“你相信?”
昭昧不解:“信什么?”
夏花说:“他只是我的朋友。”
“不然呢。”昭昧莫名其妙。
夏花看着她,目光盈盈,又叹了口气:“朋友又怎样呢。他和我一样,只是胆小鬼,谁也不敢挣脱自己的枷锁,又谈什么帮人解脱呢。”
昭昧说:“所以,你毫无办法。”
“是,毫无办法。”夏花坦诚道:“我还小的时候就被卖到这里,除了在这里学会的,旁的什么也不会。有时候也想离开,可是离开后又能做什么呢,我养不活自己,最可怕的是,我怕迟早有一日,为了养活自己,我会主动做回这种事,那时候,我就连本心也失掉了。”
昭昧道:“你还没有离开,就已经想到这么多了。”
“嗯。”夏花说:“算我怯懦吧,只要想到后果就没办法走出那一步。只要还能忍下去,就比死好些。”
“忍不下去呢?”
夏花笑起来:“有什么是忍不下去的呢。”
昭昧看着她嘴角的笑容,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夏花的笑意却凝固在嘴角。
“但你不该笑。”昭昧一针见血道:“经常笑就会开心吗?”
夏花收敛笑意,有些不安:“人总要活下去。”
“你可以反抗。”
夏花垂下眼眸,喃喃道:“谁说不可以呢。”
她抬眼,目光是麻木的讥讽:“你若有闲,每天夜里可以来走一圈,去看看那些吊在天井里的女孩,听听那些游荡在空气里的鬼哭——谁说不可以反抗呢。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她们难道没有反抗吗?我——”顿了顿,轻飘飘地说:“我难道没有反抗吗?”
“可结果没有什么不同。哦,或许有不同。”夏花轻声说:“从前那些女子来劝我时,我恨她们为虎作伥、自甘堕落。可现在,我也做了那为虎作伥、自甘堕落的人。每每见到有女孩反抗,见到她们被吊在天井里奄奄一息,我总忍不住走过去劝一句‘放弃吧’。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还有,那就是看着那些不愿屈服的女孩年纪轻轻的,就化作尸体离开——”
昭昧突然打断:“什么声音?”
夏花一惊,瞬间从过往抽离,身体紧绷:“什么?”
昭昧道:“房间里有动静。”
夏花忍不住问:“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昭昧环顾四周,说:“你没听到那声音吗?”
夏花怔怔的,忽然笑了,复杂地说:“你没有听啊。”
“我听了。”昭昧重复:“你说你从前反抗过,现在劝旁人不要反抗。”
夏花几番欲言又止。
昭昧说的不错,可将夏花的一席话概括成这样,又好像哪里不对。
昭昧再没有听到那动静,转回头说:“你继续说吧。”
夏花失笑,又有些赌气:“我不说了。”
昭昧道:“那就不说。”
“不说,似乎也没有人可以说了。”夏花看向窗外,忍不住说:“你看到了吧,城外有多少流民饿死,比起她们,至少,我还能够吃上饭。活下来本身,已经很奢侈了。”
昭昧嗤笑:“那也能算活着吗?”
夏花扭过头来,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抿着唇笑,轻声说:“心脏还在跳动啊。”
胸腔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昭昧有一瞬愣神,又很快抽回手:“它就是不跳了,也与我没什么干系。”
“可真凉薄啊。”夏花感叹一声,坐正了身体问:“你来找我吗?”
昭昧按住刀柄,问:“你说过,那个人,你本来想杀了他。”
夏花愣了愣,明白她说什么,点头:“是。”
昭昧道:“我杀了他。”
夏花道:“却牵连了我。”
昭昧道:“我帮了你。”
夏花问:“害我坐牢吗?”
昭昧无动于衷,说:“既然我对你有恩,你不该涌泉相报吗?”
夏花笑起来。
无论她说什么,都拦不住昭昧自说自话。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很是应该。”
昭昧说:“你是曲二的朋友,也想帮他吧。”
“帮他什么?”
“帮他进入军营。”
夏花微讶,问:“他的意思吗?”
昭昧道:“我的意思。”
夏花失笑,摇头:“朋友不是这样做的。”
昭昧问:“你觉得曲二不愿从军?”
夏花摇了摇头,几番欲言又止,说:“无论想与不想,这决定该他自己来做。”
“呵。”昭昧嫌弃道:“有的人,非要人推一把不可。不然像你这样,还知足得很。”
夏花有几分好奇:“你觉得我知足吗?”
昭昧斜着眼上下打量她,没好气说:“你那么想和我说你从前经历的事情,怎么都不像知足的样子。可我一旦说你不知足,你立刻又自己安慰自己起来。我哪里知道你究竟是知足还是不知足?”
夏花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昭昧莫名其妙:“我说了什么笑话?”
“不,你没有。”夏花含笑摇头,稍稍止住笑意,说:“我只是觉得好笑——你把我说得也够可笑了。”
昭昧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究竟答不答应?”
夏花不作回复,却说起别的事情:“我有个妹妹。”
昭昧道:“你说过——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有什么难的?”
这回轮到夏花自说自话,无论昭昧问什么,她只自顾自说下去:“但我们长得不像。我们是异母异父的姊妹。”
昭昧听进去了:“异母异父?”
夏花点头:“我娘死得早,后来父亲娶了她的娘。我本来还有个妹妹,也是她同母的姊姊,可惜出生没多久就死掉了。父亲觉得他或许命中无子,便把她娘送到客人的床上,后来,就有了她。”
昭昧问:“什么是送到客人的床上?”
夏花说:“生下她后,她娘羞愤自杀,再过几年,我和她就一同被卖掉了。”
这一次,故事里抽离了情绪,夏花只是平平地陈述,不掺杂任何旧日怨愤。
她说:“我不知道她被卖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这样活着已经很勉强了,她真的会有那样幸运,比我活得更好吗?可若是她活得还不如我……那只能说,没有死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死掉的人太多了,只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死人,就已经很多很多,她们很多和我、和我妹妹一样,是被卖掉的。水灾、旱灾、贫穷……因为任何一个理由。”
她看向昭昧,眨了眨眼睛问:“我该知足吗?我不该知足吗?”
昭昧托着下巴听她讲完,开口时却说了不相关的事:“你父亲后来有儿子了吗?”
夏花神色怔忪:“啊……我走的时候,还没有。”
昭昧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吃到嘴里满意了,点点头,说:“你该不该知足,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答不答应。”
这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外,夏花愣了愣,笑开:“他若是来到我这里,拿那件事来问我的答案,我就答应你。可能……我也想有人听到我的一切后,给我一个答案。”
昭昧好像没听见后面的话,只听到夏花的“答应”,满意地笑起来,站起身,自然地按住刀柄,紧接着——
猛一转身,扑向房间角落!
一切发生地猝不及防。夏花霍然起身,冲向昭昧:“不要!”
第39章
夏花猛扑, 而昭昧比她更快,瞬间,风吹帘动, 刀光碰撞。
铿然一声交击,刀身震颤嗡鸣。昭昧微松刀柄卸去力道,对方趁势而上, 锋芒自刀身擦过,发出刺耳声响, 势不可挡,逼向刀柄。
刀柄之前,延展的护手将刀锋牢牢格挡。昭昧侧身撤刀,让过对方攻势,上步!
突然,身后探来双臂, 将她环抱。
急于阻止的夏花恰恰此刻扑到。
昭昧动作不及, 立刻退步, 却有夏花拦住去路,对方寸步不让,刀刃抵在她颈项。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
面前,是陆凌空的脸。
“又见面了。”陆凌空声音冷凝。
昭昧侧脸,见到旁边的江流水,又低头, 自雪亮的刀身看见自己的脸, 扬起头问:“要杀我?”
陆凌空眸中情绪翻卷,手中攥紧刀柄。
昭昧不客气地问:“杀了我, 你和她能活吗?”
陆凌空下意识看向江流水,又很快回头, 笑了下:“至少给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了。”
“给你那些叛变的兄弟吗?”昭昧讥讽道:“也是,他们死得早,来不及叛变。”
陆凌空眉毛压下,目光犀利:“什么意思?”
昭昧只挑衅地看她。
江流水叹息一声:“驼驼山怕是换了主人。”
昭昧反问:“她恐怕从来也没做过主人。”
陆凌空盯着她,半晌,松开手,挑挑额前乱发,问:“怎么回事?”
昭昧收刀,慢吞吞地说:“你的兄弟们大概都做了曲家的亲戚,只差你还没认祖归宗了。”
陆凌空呛道:“你不会好好说话?”
昭昧道:“你刚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不然呢。”陆凌空皮笑肉不笑说:“你害死我兄弟,还要我把你当兄弟?”
“敬谢不敏。”昭昧道:“我不似你,明明是个女人,却要和人做什么兄——”
昭昧没能说完。
陆凌空突然揪住她抵在墙上,低头时,彼此目光近在咫尺,昭昧抬眼,就能看进她的眼睛,看到那漆黑似燃着火光的深处。
她心头一跳。
她本来就和陆凌空不对付,刚刚又输了一招心情不好,说话时自然针锋相对,并没什么深意,可就在刚才,电光石火,她反应过来。
那日她偷听到的声音,的确是陆凌空的。可那声音与此时此刻完全不同。
和江流水独处时,她的声音清澈明亮,与眼前的形象并不相仿,倒是此刻她压低的声线似乎正衬她驼驼山大当家的模样。
但是,驼驼山大当家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昭昧弯起嘴角。
“你笑什么?”
“我笑你总想做他们的兄弟,可总也做不成。”昭昧比陆凌空矮些,可眼睛仰视时,目光却在俯视:“就算你压低了声音还逛起了倡肆,那又怎样,还是做不成驼驼山的大当家。”
情绪起伏卷起的强烈气息拂在昭昧脸上,陆凌空揪住她衣襟的手攥了又攥,手指僵硬得颤抖,好像下一刻就能砸上昭昧的头。
陆凌空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刀子射出来。
昭昧不甘示弱地回视,又累了似的,主动收回视线,轻轻一推。
陆凌空轻易地退开了。
昭昧露出得意的微笑,对江流水说:“现在可以谈点别的了。”
曲家从驼驼山内部动手并不是件意料之外的事,至少江流水察觉曲家有意留她们在城中后,就有所防备。这正是陆凌空这段时间大出风头的原因。
事情闹得越大,越是引人关注,越是令人掉以轻心。
前几天,陆凌空闹出命案,将这一系列事件推向高潮,而那个死去的人,正是死在这里,死在这家倡肆的房间里,那房间里,住着夏花的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