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笑着向曲二瞥去一眼,回头才问:“十二岁女孩,和二十岁的女子?”
隶臣点头:“但是……”
曲大拔腿就往外走。
隶臣忙跟上去:“大郎!”
曲大不耐烦道:“我知道了。她们来了,你这就去通知阿耶……”
“大郎!”隶臣终于理清了气息,大声道:“她们是和李太常一起来的!”
脚步骤然停下。曲大耳边一静,缓缓转身,笑容阴恻:“你说什么?”
第32章
李太常是为了合作来的。
进门没多久, 曲准就试探出他的态度。为此,双方相谈甚欢。
果不其然,很快, 李太常给出明确的、肯定的答复。
这本是喜事,换做三天前得知,曲准除了欣悦不作他想, 可现在他却想到,伴随着合作的达成, 李素节的婚事也要提上桌面。
李素节……他有点犹豫。
江北李素节与江南沈惠并称“北节南惠”,素有令名,倘若娶了,能够拉李家上船,并没什么坏处。
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多了位公主。
和公主相比,李素节就成了鸡肋。只是正在交好的节骨眼上, 他若是就此翻脸不认人, 得罪李家, 也得不偿失。
公主的名头和李家的助力,他都要。
得想个合适的理由。
曲准脑子一转,有了想法,抬眼向李太常客套一笑,正要引出话题,李太常却先他一步。
“但是, ”他理着胡子, 笑道:“有个条件。”
曲准率先想到,这条件正好可以交换。便道:“愿闻其详。”
李太常道:“李府新近一位客人, 愿借住曲府。还望刺史多多关照。”
曲准眉毛一动,神色莫名:“客人?”
李太常微微一笑, 侧身让到一旁:“是,贵客。”
曲准向他身后看去。
李太常出行,自然有多人随从。曲准自恃身份,迎接时并未扒着人群个个识别,这会儿人员散开,才露出队尾两个身形格外不同的人。
一个十二岁,一个二十岁。
昭昧在分散的人流中独独走那最中央的一路,来到曲准近前,笑得嘴角弯弯,眼睛也弯弯,说:“曲刺史。”
笑容钉在嘴角上,曲准盯着她,默然不语。
公主的确来了。和李家一同来的。
慢慢的,公主不笑了,不满道:“我应约前来,你怎么这副表情?”
曲准缓缓低眉,像有力量硬生生将他的头摁下去,他却微微一笑,声音亲切:“公主。”
李素节皱眉看他。
公主满意抬头,又露出笑容,说:“你家大郎呢?他请我来的,费了好些口舌呢。”
曲准笑了下,抬头时面无表情:“去唤大郎来,就说公主到了。二郎也一并来。”
隶臣应声而去。曲准看向李太常,露出笑容:“这哪里算得上是条件呢。公主莅临,蓬荜生辉,我曲家只怕照顾不周,敢不竭尽全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昭昧猜他嘴里牙都快咬碎了。
从曲大和曲二的关系可以窥出,遇到这种争功的事情,曲大绝对会在曲准面前不着痕迹地大书特书,将功劳无限放大,列出种种请来公主的好处和达成此目的的辛苦,将曲准的期待抬到无限高。
恐怕在见面之前,曲准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得响亮,算计着如何利用她取得最大利益。结合从李素节那里得知的曲家和李家这些时日的交涉,不难得出结论,曲家想在两家关系中占据主动。
可如今李家抢先一步,说服了她,只轻轻巧巧说句话,便将保护她的任务交出去,此后,曲家做得好,是李家的首功,做得不好,是曲家的罪过。
当真是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可曲准能拒绝吗?
除非他不想要她这面大旗,否则,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不仅要吃,还要吃得积极,吃得漂亮,吃得津津有味。
想到这儿,昭昧咂吧一下嘴,嘴角也翘起来。
手指探进衣袖,拈起那页薄薄的纸,她回头一顾,讶然道:“大郎来了?”
曲大正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口,闻言脚步一顿,抬头,见到昭昧。
他站住了。后方曲二走来,他才重新迈步走到前头,站在曲准面前,头埋得低,深深吸口气,才低头:“阿耶。”
曲准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要将昭昧介绍给两个儿子,手臂刚伸出去,昭昧已上前一步道:“你来得正好。”
曲准动作一滞,意味深长地看向曲大。
曲大僵硬抬头,露出个抽搐的笑,声音像从腮帮子里出来的:“……什么事?”
昭昧手指一抽,将薄薄的纸递到他鼻子底下,颐指气使道:“你答应我的事。”
曲大见到了那张纸。白纸黑字写着他的约定,以及不可抵赖的画押签名。
他当初是怎么想的来着?发生的事情太多,冲击得他的大脑有些迟钝,片刻才想起,他当时以为,没有足够力量的监督,这不过是一张废纸。只要公主进了曲府,他就是翻脸不认账又如何,她最多胡搅蛮缠地发火,却没有任何办法。
可现在,这张纸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眼前,当着李太常的面,当着曲准的面。
他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
曲准像第一次见到似的:“公主和小儿曾有约定?”
昭昧鼻子里轻哼:“他写的可是‘代父’。”
曲准不语。
李太常拖长了音说:“刺史是打算反悔不成?也是,只要推说儿子贸然从事,就能把责任甩得一干二净。只是,儿子假父之名行事,也不知是一次还是两次,这种借刺史之名在外招摇撞骗的事情……”
“李太常说的什么话。”曲准笑开:“这自然是我的意思。”
“那是不是该履行约定了?”昭昧晃一晃纸,眼睛晶亮,好奇道:“带我去走一圈吧。我还没去过军营呢。”
曲大见到那兴奋的模样,觉得刺目得很。
从进门开始,他没看父亲一眼,也没看曲二。
他都做了什么?告诉父亲公主不愿暴露身份,而自己如何努力抢在李家之前劝服她,为曲家赢得先机。在曲二面前耀武扬威,恨不能直接说自己做成了怎样的大事。满心期待,希望到时候父亲对自己另眼相看,让大母和曲二咬牙切齿。
现在,全都没了。
他不敢想父亲是何等心情,一旦回到私底下,等待他的又是什么结果。
他控制不住盯着昭昧,恨不能把她钉进地里,可对上曲准有意无意间射来的目光,又立刻低下头去。
昭昧说要立刻去军营参观,曲准推说军营杂乱,需要暂缓几日,稍作整理后再请她来。昭昧欣然同意,注意力这才转到曲二身上,笑道:“我认得你。”
曲大霍然抬头,眯起的眼睛扫过曲二,又掩饰低头。
曲二只在见到昭昧时有片刻错愕,之后便像隐形人似的,安静地站在旁边,不似曲准那般气场强大,也不似曲大那样情绪激烈,昭昧若不开口,大家都要忘记还有他的存在。
可昭昧开了口,他就成了全场的焦点。他抬起头,颔首道:“公主。”
昭昧转过身去,昂首问曲准:“我住在哪儿?他带我去。”
“公主。”曲大上前一步,笑得和善,道:“他不熟悉路径。”
昭昧嫌弃地瞥他一眼:“自家的地方怎么不熟悉?你和他说了位置,他难道还会找不到?”
曲大说不出话来。
不熟悉路径当然是借口,他就是不愿曲二在公主面前出风头。
最终是曲二带着昭昧离开,李素节紧跟在后,手中还提着个鸟笼。曲大这会儿才知道,那个他眼里的“宫人”,是司籍女官、李氏长孙,他父亲想要求娶的人。
——曾经。
昭昧走后,曲准就借口国丧不宜谈婚论嫁把这页翻过去,好像当初提起的人不是他。李太常看足了笑话,心情好得很,没有计较,走的时候挺胸抬头,衣袂飘飘。
刚送走李太常,一个隶臣凑到曲大身边,说有事汇报。曲大恨不能立刻离开此地,脚不沾地地带着他走远,问是什么事情。
隶臣道:“您吩咐调查的事情,小的查清楚了。”
“调查?”曲大思路不接,有些怔忡。
“就是王大的事情。”隶臣讨好地说:“小的查过了,除去不能计数的,城里有二百零三位姓王行大的男子,但他们都不认得那两个女子,旁人也没见那两个女子在他们身边出现。只是在这些人之外,小的听说还有一位王大……”他说得兴奋,偶一抬眼对上曲大的目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声音也弱下去,慢慢的不说了。
“说啊。”曲大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不说了?”
“李府管家,”隶臣小心地说:“姓王,行大。只是平日里大家都称呼他王管家,还没人叫他王大,所以查得慢……啊!”
曲大抬腿一脚,隶臣扑倒在地。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废物。”
隶臣捧着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
曲大仍不解气,像要把自己受到的羞辱全都发泄出去,阴阳怪气道:“你要是能早几日查到,我今日至于受这样的气!在李家面前,在那个小丫头面前,脸面都被她们踩在地上,你觉着阿耶会怎么看我!”
隶臣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咚咚。”敲门声响起。
声音戛然而止。曲大看过去,门口隶臣像什么也没看见,低下头说:“郎君有请。”
曲大攥起拳头,深深吸气,整理了衣服,露出个笑容:“我这就去。”
第33章
该来的总会来。曲大心里说了一百遍, 迈步往曲准的院子去,礼貌地敲门、进屋,看到曲准正在下棋。他一手棋子, 一手茶杯,微微皱眉思索棋路,旁边还坐着看书的秋叶。
曲大正要行礼, 前头曲准声音传来:“她只想隐姓埋名,你颇费口舌, 才将她劝来?”
曲大动作一僵。
曲准指尖拈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房间里只有秋叶的翻书声和曲大的呼吸声。
曲大鼓足勇气:“阿耶——”
“代父做主,”曲准声音平平:“承诺凡有犯者,一律处斩?”
曲大闭上嘴,只低下头。
棋子轻轻落下,“啪”, 抽空了其它所有声响。曲准抬起茶杯啜饮一口, 转过身正对他, 笑了:“公主来到邢州,这样的大事,我却是最后知道的。”
“阿耶——”曲大再不能忍受,屈膝跪倒:“是我的错——”
“确实是你的错!”曲准陡然大声,手中茶杯一抛!
曲大侧了侧脸,茶杯砸在他额角, 冲势一断, 滚落在他身上。
曲大闭上眼睛,额角有什么流下来, 分不清是血还是茶。
过了一阵,曲大才缓过疼痛, 抹去脸上的液体,声音绷得像琴弦,说:“阿耶,没人能证明她是公主,我们只要——”
“李家说她是,她就是。”曲准冷笑:“因为受人救命之恩,便将养在闺中十余年的孙女嫁给一介屠夫。他李太常一诺千金,天下皆知。难道你能劝服天下人,他在说谎?”
曲大的腮帮子痉挛着,说:“她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料到……”
“没料到什么?”
“没料到,”曲大低声道:“听闻她从未出宫,如何能……”
“她还需要出宫?”曲准一笑:“武皇后不就在宫里吗?”
“皇后?”曲大微愣。
“那可是个宰相。”曲准说。
曲大不以为然:“区区三月宰相——”
“你自然是比她强。”曲准嗤笑:“从军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阿耶!”曲大挣扎着要起身,曲准视线一落,他又结结实实跪在那里。
曲准仍沉在方才的话题,叹息:“可惜,做了皇后。”
“做皇后有什么可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曲大腰杆挺得笔直,硬梆梆地说。
曲准心情怅然,竟没有生气,道:“做了皇后,反而一辈子都只能在那皇宫里。皇宫着起一把火,她就要跟着死去。”
他抬眼,见到曲大表情,笑了,扭头看向旁边的秋叶,问:“换做你,做皇后还是做宰相?”
不知何时,秋叶已经不再翻书,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谈话,这会儿陷入思索,缓缓说:“要我说,做个足不出户的皇后,当然不好,但她若是乐意呢?做个运筹帷幄的宰相,或许很好,可也没什么大不了。”
“哈!”曲准大笑:“果真是个女子。”
秋叶不平:“武皇后不也是女子。”
“她?”曲准摇头:“她可算不得女子。”
秋叶恼怒道:“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怎么我就‘果真是个女子’,她就‘算不得女子’?”
她毫不掩饰,把书一摔起身,把帘子一摔就出了门。
曲准不以为忤,反而笑起来,似乎得了什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