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涛一副恭顺模样,像不曾出言不逊:“他会是大周的太子。”
昭昧以为听错了:“什么?”
贺涛不再多言,向昭昧躬身行礼,便要离开。
擦身而过时,昭昧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不转身不看他,只说:“别走。”
耳边响起一声叹息。贺涛无奈地吩咐:“梅五,保护好公主。”
只有这句叮嘱。而他,依然要走。
昭昧转身:“站住!”
贺涛停下脚步。
“我要你留下来。”昭昧说:“你是我师傅不是吗?你应该留下来!”
“是,我是您的师傅,但是,”贺涛没有回头:“我更是大周的将军。”
昭昧紧盯着他的背影:“难道我不是大周的公主吗?”
“……不,您当然是。”
他这样说着,却迈出前进的脚步,带着浩浩荡荡的属下,一步一步,走出昭昧的视线。
昭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梅五上前几步说:“您放心,某一定会保护好您。”
昭昧动了动,像复活的雕塑带着坚硬的棱角:“保护好我?不然呢?你去死吗?”她轻笑:“可惜,那又有什么——”
李素节拽了下她衣角。
昭昧猛地咬住牙齿,别开脸。远处的火光刺痛她的双眼,她又转头,逼自己去看梅五、看他身后那可怜的几十个属下。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也映入他们的眼帘。梅五的眼中像有火焰安静地燃烧,他折下双膝,向她俯首,郑重道:“某,誓死守护公主。”
昭昧嘴唇抿得死紧,又松开,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她越过他走去。
几步后,梅五仍跪在那里。昭昧转身:“还不走?”
梅五回神,赶上几步,喊一声公主,说:“事急从权,请允许某背您前进。”
她的年纪有些尴尬,不够小,李素节抱不动,又不够大,似乎不能独自赶路。
昭昧说:“我自己走。”
梅五道:“我们需要走很远的路——”
昭昧说:“我自己走。”
梅五没有再劝,在前方带路,说:“第一道宫门破开的时候,贺将军就下令集中全部兵力守护西门,确保我们留有退路。目前西门仍在战斗,我们可以趁乱逃出。”
昭昧脚步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李素节问:“我们要从乱军里冲出去?”
梅五点头:“是。其他三道宫门已经被逆贼控制,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可是,围三缺一,”李素节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故意引我们上当?”
“那又能怎样。”昭昧开口:“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李素节问:“皇宫难道没有密道——”
“素节姊姊。”昭昧说:“即使有,他怎么会知道。”
李素节叹了口气:“这太危险了。”
昭昧拉住她的手,李素节回握她,用了点力道,让彼此都能感知这存在。
“素节姊姊,”昭昧笑了下,转而说起不相干的事:“你怎么还带着它?”
她说的是那只燕隼。它在笼子里长大,本来就没长开,受伤后不能移动,笼子就又小了几圈,带起来并不麻烦。只是她们在逃难,带着一只鸟,还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鸟,实在奇怪。
但李素节说:“如果扔下它,它一定会死。我不想它死。”
昭昧不能理解。
李素节有些紧张,提笼的手攥起来,说:“它伤得很重,不会有动静的。”
它的确很安静,一直躺在那里,几乎不动,只有胸口的起伏和两脚偶尔的抽搐证明它还活着。
它竟然还活着。昭昧心道。
逆贼尚未完全控制宫禁,又远不如她们了解内里情况,趁着混乱,她们来到西门。从这里开始,人马往来明显密集,金戈交错,铮然作响,火把丛丛,照得亮如白昼。
梅五递给她们一身装扮,压低声音对昭昧道:“您在这里稍等,某先去夺两匹马来。”
交代几句,他就带着另外三人,猫腰蹿了出去。
宫中不需要冲杀,马匹不多,骑马的多是兵长。但四人勇猛,杀进兵群,夺了三匹骏马。昭昧和李素节已经套上盔甲,在留守士兵的护送下靠近战团。
这里是大周的最后一道防线,集中着全部兵力。所有人顽强抵抗,他们顾不上结果如何,也知道只有死亡一个下场,但依然选择死在战场。
厮杀激烈,无人在意兵马中多出的人。
眨眼间,昭昧和李素节上马。梅五迅猛扬鞭,骏马一声长嘶,散开四蹄,闷头冲出去。
“抓住他们!”有骑兵高喝。
一层又一层人涌上来,生生截断去路。梅五扶稳昭昧:“公主,请抓紧我。”
昭昧全身都绷紧了,一切感官都迟钝起来。手脚僵硬,除了抓紧梅五,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睁大双眼,除了铺天盖地的敌人,什么也看不见。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每一次刀剑袭来时,都要蹦到嗓子眼。那跳动太强烈,整个身体也跟着战栗起来。
可刀剑越来越多。他们发现不能攻克梅五,便对准了她这个弱点,每当梅五占据上风,他们就围魏救赵,逼得梅五来救昭昧,将优势败得干净,前进得举步维艰,连马身上也多出密密麻麻的伤口。
昭昧抽搐般躲过砍来的一刀,发觉身体已经沉得要动弹不得。十斤盔甲既是堡垒,也是累赘,而她总是反射过猛,又平白浪费许多力气。
再这样下去,马会死,她们也要困死在这里。
昭昧紧张地攥起手,冷不防一痛,竟被缀成盔甲的鱼鳞片割破了手指。
明明是很小的伤口,却钻心的疼,比身上那些刀伤更厉害。
正是这尖锐的痛,令她麻木迟钝的感官恢复运转。她发现自己受了伤、流了血,更重要的是,会死的。
她会死的。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这是战场,所有人都在战斗。
战斗,或者,死!
她的眼中依然只有敌人,但是,她松开了手。
“公主!”梅五时刻关注昭昧,察觉不对立刻出声:“抓住我!”
昭昧像没听到。
“公主!”梅五喊破了声,稍有分神,仓促接招,“嘣”地一声,手中刀断成两截。
可此时正有攻击向昭昧当头落下!
他立刻向腰间另一把刀摸去。
但摸了个空。
铿——
鸣声回响。
昭昧拔刀出鞘。
第5章
过往所学瞬间在脑中闪过,僵硬的四肢已经回暖,自觉化出最简单的动作。
她平平出刀。
似已经演过千变万变,刀锋遇见刀面,像切豆腐似的斩成两节,又继续向前,直触对方的颈项。
像天然就知道如何去做,切入颈椎时,动作流利得仿佛庖丁解牛。
眨眼间,人头从脖子上歪下来,身体从马背上栽下去。
热血迸溅。
扑了昭昧满脸。她伸手去抹,是温热的。她有点愣。
“公主。”梅五震住了。
那无可抵挡的刀锋、流畅的动作、刃入颈椎时分毫不差的丝滑,和做出这一切却好像无所知觉的懵懂。
那是公主。
那竟是娇养深宫的公主!
她的手本该抚琴拈花,可她挥刀的动作却比草书落笔更利落。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可怕。
可场面不容他再耽搁,他劈手自敌人处换得新刀,两腿一夹马腹:“驾!”
马身一颠,昭昧立刻抓住梅五,自空茫中回神,反手一刀,正中敌人颈项。
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像记忆中坤德宫前发生的无数次杀戮那样。
身上的血液都澎湃起来,像注入滚烫的岩浆。昭昧紧握着刀,像握住自己的心脏。身上的甲胄不再沉重,敌人扑面而来,她抬臂挥刀,仿佛心脏泵出血液,沿着刀身源源不断地送到身体末端,又在那里喷泉一般迸溅。
终于,前方人影稀薄,她们已经超出很远,将皇宫大门落在身后。
这时,昭昧回头。
烟火幢幢,她的视线穿过士兵高举的火把,看到远处后宫那直冲天际的火光。
那个她住了十二年也困了十二年的地方。
她们冲出了包围。
梅五勒马,所有人跟着停下。又弃马步行走出很远,才稍作休整。
队伍四十多人,如今不足一半。
李素节脸色煞白,一路被人搀着走到这里,脚步刚停就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鸟笼。
昭昧给她解开甲胄,又喂她喝了些水。半晌,李素节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唤:“公主……”
昭昧松了口气,说:“我们逃出皇宫了。”
李素节说:“痛……”
甲胄并不能抵挡全部攻击,有力量重的,直接穿透,在她腰上划出一道,流出的血浸透了衣服,淋淋漓漓地浸湿了下裳。这是她身上最重的伤,但不致命。
梅五递来玉瓶,问:“您身上怎样?”
“我没事。”昭昧接过玉瓶给李素节涂药。
她的确没事。平生顺顺利利,刚走出后宫就直接上了战场,她紧张得肌肉抽搐,躲避的动作总是过大,好处便是虽然受了伤,但伤口都浅,最痛的,反而是指间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划痕。
李素节痛着痛着,就昏睡过去。
昭昧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梅五问:“您不休息吗?”
昭昧不答反问:“着火的地方是坤德宫吗?”
话题跳跃,梅五愣了下:“是。”
“怎么会烧起来?”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碰翻了烛台吧,当时场面太乱了……”声音戛然而止。
昭昧看向他,眼神黑透:“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梅五不自然地低下头:“某不清楚。”
昭昧再不说什么,梅五却欲言又止。昭昧看过去,他才说:“您刚才出刀的动作非常漂亮,不愧是将军的——”
昭昧打断:“别和我提他。”
梅五闭嘴。
昭昧说:“我们怎么出城?”她说:“你刚才喊了我公主。”
梅五怔住,脸上现出愧疚:“是某疏忽了。”
昭昧自顾自地说:“公主逃出皇宫,他们会封城吧。”
她的声音平稳得乏力,所有情绪都抽空了,只剩下波澜不惊的陈述。
远处,天光微亮。漫长的夜晚结束了。
白日里,梅五找到落脚的地方,昭昧和李素节留在房间,他带着人出去打探情况。
李素节仍在昏睡,偶尔惊惶地喊几声“公主”,昭昧就握住她的手。
另一只手取出母亲送的那根簪子。
簪子平平无奇,相比父亲送的那些镶金嵌玉的发饰,它就只是根簪子,散发着淡淡木香。昭昧摸摸头上,零星的几件饰品早不知道哪儿去,只有发带仍紧紧地扎起。
她还没到戴发簪的年纪。
把簪子收进怀里,昭昧终于感到一丝睡意,就挂在李素节的床边睡着了。
梦里依旧是那张扭曲的脸。看不清模样,整个人都模糊成一道剪影,像一叶孤帆在狂卷的海浪中翻滚,整个画面都随着血脉搏动,时远时近,像有人在拨动她脑子里的筋,不住地嗡鸣。
昭昧起身冲了出去:“哕!”
她吐了一地。半晌,起身,抹一把汗湿的脸,觉得清风吹在脸上有些畅快,就站了很久。
仔细想来,梦中并没有什么。
只是一个漆黑人影,提着一把剑,一步步走上台阶。长长的台阶永远也走不完,他没有更近,也没有更远,就那么一直一直地向她逼近。她好像目睹重墙倒下来,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砸在身上。
昭昧洗了脸漱了口,回到房间时,李素节已经醒了。
她支在床上向门口看来,问:“你做噩梦了吗?”
昭昧脸色微白,发梢还沾着水,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才说:“那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李素节惊讶,又松了口气:“那也不是坏事。”
昭昧说:“但我想知道。”
李素节靠着床头坐起来,安慰说:“等你真的想知道那一天,说不定你会想起来。”
这就是不说了。
昭昧忽然也没那么想知道了。她问:“疼得厉害吗?”
李素节说:“还好。”
“那就是不好。”昭昧戳穿她的谎话,说:“但是城里的药铺都关门了。”
“不说我了。”李素节勉强一笑,说:“城门那里,我看到了。我见过你练功,但没想到竟然那么厉害。”
昭昧低头,抚摩着自己的掌心,说:“是师傅教我的。你说,”她意味不明地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素节不回答。
昭昧也不想要回答。她说:“其实,他本来不想教我,我本来也不想学。他说,我贵为公主,哪里用得上学这些?自然有人保护我。”说着,她皱起眉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居然记得很清楚,连他说话时的表情都记得很清楚。”
“我当时觉得不高兴,因为他话里好像还有别的意思——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我就是知道。所以,当阿娘坚持要他教我,他不得不教的时候,他不情愿,我却觉得开心了。”
但这点胜利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刚开始习武的时候,她还有些跃跃欲试,但是当练武变成每日挥刀一千次的枯燥重复时,她就不乐意了。那段时间,每到第二天胳膊就疼得很厉害,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她一边吃饭一边哭,哭到不能自已,就跑去找母亲求情,母亲总不同意,她就开始不停地发火。
大吼大叫、踢桌子、砸花瓶……可不管她怎么做,母亲总是一脸平静,任她折腾,让她连发泄都没有出口。
后来,她习惯了每天的练习,也就不再提放弃的事情了。
“可是,”李素节说:“你现在变得这么厉害。”
“是嘛。”昭昧弯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可笑容很快散去。她说:“母亲说,如果不能变得很厉害,至少要能翻出皇宫最高的那座墙。我做到了。”
母亲是站在后宫那道墙前说出这句话的。那道墙只有一丈高,并非无法逾越,但她从来没有走出那里。
可她走出来了,不仅走出皇宫,还要走出京城。
京城的墙并不好翻。
梅五带来消息,京城已经戒严,所有城门关闭,城里正在排查可疑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