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二静静地等她回神。过了一阵,河图苍白一笑:“死了很多人吧……”
“嗯。”曲二应声。
河图又哽住了。顿了顿,见到曲二衣袖处染着血红,忙问:“你受伤了?”
曲二一愣,旋即低头,反应过来:“还好。”
“你自己包扎的?”河图问。
“嗯。”
“药在哪里?”河图坐到他身旁,说:“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曲二没有拒绝,取来药具交给她,脱掉半边衣服,再拢回衣襟,刚刚露出一条手臂,上面乱七八糟地缠着纱布,已经松脱,还渗着血。
河图帮他重新敷上药,缠上纱布,一圈一圈地绕得紧紧的,最后打结。又看着那个结发怔。
谁也没说话。
房间里悄然无声。
直到某个瞬间,曲二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河图猛然惊醒,帮他穿回衣袖,说:“战场上,照顾好自己。”
曲二笑了:“你也是。”
“嚯。果然在这儿呢。”张仟长的声音响起,他不声不响地撩起帘子,说:“别人都在忙里忙外,就你们俩在这你侬我侬。怪不得不愿意处理,原来是——”
他突然闭嘴,头一扭,正避开一只飞射的箭:“你——”
河图已经拈起第二支箭,说:“横竖我也是要死的人,不妨再带你一个。”
张仟长不说话了。
河图仍不饶人:“我若是你,早想办法解决这处境,而不是在这无能狂怒。”
“河图。”曲二意思性地唤了一声。
河图放下箭,转头说:“我的疏忽,我自然会弥补,不用某些人拿来嚼舌根。”
她抛下这话,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曲二收回视线,向张仟长道:“东栅兵力还在虎视眈眈,现在处置河图,令女兵暴动,有弊无利。张仟长与其说些军法当斩的话,不如先想想如何破局。”
第67章
按照曲二原本的计划, 她们率先出击,将东栅兵拖入战团,越陷越深, 就顾不上支援,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们没能给予东栅兵致命打击,反而陷入了被动境地。淮北城的战斗已经打响, 要不了多久,消息会传到东栅,届时东栅出兵,刀锋直指淮北,她们自保尚难,更不说阻拦东栅兵锋。
曲二和张仟长和几名佰长再度聚集在营帐中, 商讨如何能逆转形势, 河图在旁列席。
“现在人数差距太大了, 她们不来打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我们还要去主动拦截他们……难啊。”有佰长发言。
张仟长闻言,冷哼一声:“拿人命去填嘛。”
自从战败,他情绪不对,曲二已经习惯不加理睬,道:“目前我们唯一的优势是, 上次战斗河图最终带兵赶到, 敌军担心有诈,立刻撤退, 尚未摸清我们的虚实。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入手。”
张仟长道:“是啊,这都是她的功劳。”
因了仟长如此, 张仟长名下的佰长们也不敢吭声,只有曲二名下佰长附和道:“我们要让他们摸不清我们有多少兵力?”
曲二点头:“那样,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至少能保存我们的实力。”
佰长问:“那该怎么做呢?”
曲二思索片刻,说:“诸位以为——”
突然,通报响起:“报——大营外发现敌兵!”
曲二声音打住。他大步迈出,撩开帘子问:“什么情况?”
士兵道:“大营东侧,有敌方兵马正向此处赶来。”
曲二问:“多少人?”
士兵道:“人数不清,但确定并非全军。”
曲二回头对众人道:“他们来试探我们的兵力。”
这会儿张仟长也不再阴阳怪气,直接问:“怎么办?”
“派出两队人马,你,”他点出名下佰长:“带队正面迎击。张仟长,你部下派出一名佰长,绕后攻击敌方尾翼,直切正中。你们两队人马,切记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顿了顿,又说:“敌军若仍继续前进,另换两队人马,同样一方正面迎击,一方抄往后路……”
张仟长:“我懂了,之后就是换来换去,让他们搞不清楚咱们到底有多少支队伍呗。”
“不。”曲二摇头:“三轮之后,若敌军仍然前进,我们便全军压上。”
河图这时发言:“我不明白。”
曲二解释:“三轮之后,若敌军仍继续前进,证明他们军中有人看穿我们在故弄玄虚,很可能反推我们营中无人,进而发动进攻……”
“所以,”河图道:“我们再全军压上,打破对方的推测。”
曲二微笑:“不错。”
“行,我这就去安排。”张仟长立刻走人,曲二将自己队伍的任务分配下去,佰长们也都各自从事,不多时,营帐中便空空荡荡,只有曲二和河图留下。
河图问:“我们做什么?”
曲二不答,河图便道:“只负责最后的全军压上吗?”
曲二道:“此次动用兵力不多——”
“不,你只是怕。”河图说:“论游击能力,我们不输于任何人。可你怕我们又一次失误。”
曲二无言以对,沉默之后唤道:“河图……”
河图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可以理解曲二的担忧,主将并不是能够感情用事的位置。只是自从那一次失误,负面情绪在她心里积压了太久,每每走过一处,都要面对士兵们的异样目光,她们若是当真只想敷衍也就算了,可这次战斗,她们同样背负任务。
陆凌空的练兵之法是否有效,江流水是否能够出来,和公主的利益联结是否稳固,乃至于更朴素的,战士们能否达成目标,获得摆脱出身的机会……
所有这些压在她的肩头,可她连一次洗刷耻辱的机会都没有。
河图强行压下这些思绪,叫来手下队长们,不带任何情绪地传达曲二的命令。队长们似乎察觉氛围有异,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但备战在即,没人说出口,宏璧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便回去迎接战斗。
然而最终,战斗并没有发生。
一切如曲二所料,只是最差的结果并没有出现。敌军在遭遇三次伏击后就已经心生怯意,没有继续前进,掉头撤退。河图等人根本没有出战的机会。
这算是一场小小的胜利,虽然仍有伤亡,但收兵回营时,将领们脸上的脸色都好看了几分,连张仟长见到河图都没有冷嘲热讽,只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
像每一场战斗结束后那样,士兵们开始清理战场,清点死亡人数,将受伤的人抬回营中,将领们则在营帐中集合,继续讨论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曲二了解了此战的情况,表情并没有其他人那样轻松,道:“其实我倒希望他们最后进攻。这样一来,我们全军压上,他们会意识到我们人马众多。但如今他们中途离开,如果将情况如实汇报,恐怕有人会据此推测我们军中无人,反而棘手。”
这番话说得其她人脸上都不太好看。曲二又道:“不过事已至此,敌军如果当真以为我们无人,前来进攻,我们会很被动。最好的防守在于进攻,我的想法是,我们实行骚扰战术——”
一言未毕,帐外又传来消息:“报——中军来信!”
传令兵走进营帐,向曲二递上一枚竹筒。
曲二验过印信,取出纸条,看过,面色微沉。张仟长见状,拿走信纸道:“说了什么?”
目光落上信纸,张仟长先是噤声,接着又爆出一声:“干他爷爷的!”
两位仟长都如此表现,营帐里氛围立刻降到冰点。河图忍不住起身,走近了问曲二究竟是什么消息。
曲二神情复杂,轻声说:“中军遭遇淮北城阻力,进攻不利,调兵前往支援。”
河图忙问:“那这里呢?放弃吗?”
曲二缓缓摇头。
张仟长再按捺不住,说:“曲二,你可别又把主意打在我们身上。我们这次伤亡可够严重了,绝对不接这个烂摊子!”
曲二不说话。
张仟长又骂骂咧咧起来,正巧营帐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他烦躁地冲出去,大嗓门一吼:“都吵什么吵!”
曲二微微蹙眉,走了出去,其她人也都跟上,到了帐外,一名士兵正在解释:“报仟长,两名士兵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张仟长点了爆竹似的:“现在是什么时候?都自身难保了还打架?”
他当即冲出去,到了地方一看,两个人仍扭打在一起,还是一女一男。
所有情绪都点着了,他大叫一声:“都给我住手!”
男兵是张仟长的手下,听到声音,当即松手。可女兵却不依不饶,又狠狠揍了他几拳。
河图脸色也不好看:“停下!”
女兵反应过来,回头见到河图,才不情愿地起身,抹掉嘴角的血,恶狠狠地看男兵一眼。
曲二也赶来,劝住怒发冲冠的张仟长,问:“为什么打架?”
男兵道:“谁知道她怎么突然冲——”
“呸!”女兵吐了他一脸唾沫:“敢做不敢当的孬种!你怎么不说你怎么骂我们的!”
男兵眼神躲闪,又梗起脖子:“怎么叫骂,我那是实话实说!”
曲二瞬间明白了,说:“大敌当前,有力气不用在战场上,却在这里内耗。你,挑衅在先,军棍三十。你,从犯,军棍十五。权且记下,战后施行。”
“呵。”女兵撸袖子说:“十五军棍揍你一顿,值了!”
话刚说完,她回头对上河图的眼神,瞳孔一缩,不吭声了。
“都反了,反了!”张仟长道:“也别打仗了,直接等死吧。”
他转身就走。曲二给河图一个眼神,也转回身去。
河图叹息一声:“走吧。”
女兵跟在她身后,走到河图的营帐,再往后,还有许多得知情况赶来的女兵,带着担忧的眼神跟在后面,却只能停在营帐之外。
这一路上,河图想了很多,要怎么劝慰她们,可想来想去,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终究是个首领,旁人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最多张仟长发作一通。但她手下还有几百女兵,她们在营中走进走出,每天不知要见到多少男兵,又收获多少白眼。
要怎么和她们说呢。
不知不觉,路已经走到尽头,再没有时间思考,她只能转过身来,口中仍掂掇着要说什么,见到女兵的瞬间,又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刚刚和男兵打得难解难分的女兵,此刻却红着眼眶。
“队长,你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吗?”她说:“只是一次失误而已,而且,明明不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可在他们眼里却是罪不可恕。我明明能把他打趴下,可在他眼里,我还是不如他,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凭什么?我不服!”
“我不服!”她的情绪陡然激昂:“我们训练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来让他们耻笑的吗?就是为了让我们说一句‘我们就是不如他们’吗?”
“不是啊!”
“我们也想要证明自己,我们不输给任何人,我们也能上战场,我们也能拿起刀杀向敌人——我们比他们更厉害!我们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样能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
“——可是,没人相信我们!”
她大声嘶吼:“没人相信我们!”
她声嘶力竭地呐喊:“没人!”
河图张口无言。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这些声音,同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底怒吼。
可她是首领,她们能够高声发出的呐喊,她却不能,她要为所有人负责。于是,只能沉默。
“队长。”女兵突然抓住她的手臂,说:“我们请战吧!”
河图摇了摇头。
“队长……”女兵呼唤着,目光满是恳切。
河图察觉,自己的理智又开始摇摇欲坠。
“队长!”光线一亮,几个人走进来,又有更多人走进来。
她们在河图面前站了几排,异口同声地说:“战吧!”
河图张了张嘴:“这是战场。”
女兵反问:“那又怎样!”
河图说:“你们会死。”
“我们早就经历过死亡了!”女兵高声说:“我们怕的是死亡吗?我们怕的是没有活过!”
“你忘记了吗?我们为什么走到今天,我们为了更好地活着!我们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如果只像行尸走肉,过去那么多年,日复一日,我们活得还不够吗!”
“队长。”她们说:“我们要战斗!”
河图看着她们,看到她们灼然明亮的目光,那其中仿佛燃烧着火焰,也燃起了她心头的火焰。
当她们抄起刀,分明不堪一击,却敢迎向邢州兵的刀芒,她们考虑的不只是生死,更是过往多少年仍磋磨不灭的血性。这血性,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训练中、在距离昔日苦难越来越远的日常中,渐渐被消磨,即使是河图的誓师,也未能激起几分。
但此刻,却再次爆发了。
一时间。连杀三人可得良籍的承诺都褪色了,只有愤怒是崭新的。
她们想要击碎那偏见,想要证明自己,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