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二至今记得刘仟长那见了鬼的表情,和脱口而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
他说:“生死之事,哪里敢玩笑置之。”
对方当即一句:“你这分明就是拿士兵的生死当儿戏!”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奉命拦截东栅的女兵们:“她们能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她们躺在地上拦着敌兵吗?等到东栅兵打过来,我们又要损伤多少战士!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紧接着又嘲讽:“是了,你是曲刺史的儿子,自然没人敢拿你怎样。但是你这种人,我头一个不服!”
很久没人敢这样指着鼻子教训曲二,刘仟长倚老卖老,揪着他的决策一番指摘,话里话外明明白白:这场战斗若是输了,那必然是他的罪过。
后来,淮北城的战斗再度打响,汇合的兵马发起强势攻击,淮北城岌岌可危,眼看便要陷落,突然,一支奇兵从侧翼蹿出,杀得邢州兵措手不及。
一鼓作气拿下淮北的计划就此搁浅。
战后,曲准召见两人,她们都猜到与突然杀出的兵马有关,途中又遇见彼此,便料想兵马来自东西两处军栅。刘仟长顿时骂骂咧咧:“肯定是要我去对付他们了。你干的好事儿,倒要我来擦屁股!”
曲二挂念东栅,没心思与他搭话,沉默着走进中军营帐。这沉默大概被视作心虚,刘仟长越发理直气壮,刚到曲准面前站定,就抢先道:“刺史,既然是曲仟长未能拦住东栅兵马,就该由他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曲准似笑非笑地看他,又转向曲二:“你愿意去吗?”
曲二并不知晓事情真相,但若真是东栅出事,自然由他解决更好,便点头答应:“我去。”
“好。”曲准道:“给你两千兵马,按我的吩咐,解决西栅兵。”
曲二愣住:“西栅兵?”
“也是。”曲准瞄一眼刘仟长,皮笑肉不笑道: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你们还不知道,今日打乱我计划的,正是西栅兵。”
刘仟长张口结舌。
半晌,吐出一句:“这不可能!”
“那是我对你说谎了?”曲准反问。
刘仟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三丈高的气焰全部熄灭,跟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
等走出营帐,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可能。”
得知东栅没有出事,曲二心情明媚,跟着重复:“是啊,怎么可能。”
刘仟长立刻又板起脸来:“这次是我的安排被他们钻了空子,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论距离,西栅比东栅近,来得快很正常,正好给你提个醒,东栅兵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
曲二的确是做了准备的。
然而,从第一日推到第二日、第三日……推到淮北城破那一日,东栅兵始终没到。
他见到刘仟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见不到。
但他并不觉得多么轻松。
东栅兵没有来到,意味着河图一行人将他们死死拖住,可这样的结果,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不能多想。
即便事实证明女兵拖住了东栅兵,可在多数人眼里,她们已经成了死人。
不然呢。难道她们拖住了数倍于几的敌人,还能够保全自己吗?
当传信西栅提上日程,曲二立刻请命前往,这时刘仟长又出现在他面前,一副终于与他达成和解的模样,承认女兵也可以拦住敌人,只是,在他耳边发出沉重又意味深长的叹息。
曲二知道那声叹息的含义。可他不信。
即便所有人说,他跑这一趟不过寻个安慰,到头来依旧要面对现实,可他坚持认为,现实并非如此。
然后他来了。他见到了女兵。
此时此刻,她们正在他面前欢呼雀跃,为将那些男兵踩在脚下。
昭昧曾经一言戳破他的真实,看穿他与世无争如同深潭古井,可眼下他却突然冒出一股久违的冲动。
很想带着她们走到刘仟长面前,看他眼珠子掉下来的模样。
那一定很有趣吧。
想到那场面,他笑起来。
女兵们的想法与他一般无二,自豪的喜悦后,她们急切地想要旁人来见证这一切,尤其希望将相反的现实狠狠拍在他们脸上。
这会儿她们才想起这场面中少了一个人。
“姓张的呢?”有人道:“就该让他来见识见识,他想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哼,看看到底是谁瞧不起谁!”
听到这话,河图也反应过来,问曲二:“张仟长呢?”
曲二平静地说:“他阵亡了。”
“哟嚯!” 耳朵尖的捕捉到这一句,又幸灾乐祸道:“那可真可惜了,他是看不到我们是怎么把东栅兵打得落荒而逃的了。他死了!”
众人配合地哄笑起来。
曲二也无奈摇头。
她们对邢州兵毫无归属,对曲准的利益亦没有任何关切,听说张仟长死了,如同听闻敌人败绩,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好在有河图控场。看差不多了,她命士兵们整理行装,跟着曲二往淮北城去。
淮北城是扬州的西侧重镇,堪称大门,如今大门轰开,曲准可以以此为跳板,侵占扬州。故而此次前来征战的大批士兵将驻守淮北城,与倒戈的扬州兵们一同,继续活跃在作战一线,直至剑指扬州城。
余下士兵们则将与曲准一同回归邢州城,迎接即将到来的庆功。其中就包括河图一行,也包括那位刘仟长。
河图等人步兵居多,跟随在后,曲二则骑马在前,先一步到达淮北城。进城没多久,他便在路旁偶遇了刘仟长。
刘仟长仿佛不经意间瞥见他,打着招呼,眼神又目标明确地向他身后一瞟,惊讶道:“你的兵呢?”
“不算我的兵。”曲二说。
“我知道。”刘仟长不耐烦地说:“那些女兵呢?你不是去接她们的吗?怎么不见人影?”
他说得很快,不给曲二答言的机会,又说:“该不会真的全军覆没了吧?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拦住了东栅兵,算是这一战的功臣了,谁知道就这么……”
“刘仟长。”曲二打断他。
刘仟长意识到什么,有点尴尬,又徐缓起来:“我实在是遗憾,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哎……都是些年轻娘子,虽说从前是伎子,但这一遭也算将功补过了。”
“补过谈不上。”曲二说:“逼良作伎,是官府的过错。”
刘仟长敷衍:“什么官府不官府的,我一个粗人,不懂那些,只是那些伎子……”
“不过,”曲二打断他说:“她们此行立功,自然应当犒赏。”
刘仟长觉得哪里不对:“什么犒赏?”
“以区区七百人,拦住东栅五千兵马,几乎没有伤亡。这样的功劳,”曲二反问:“不该奖励吗?”
刘仟长先是张开了嘴。然后闭上了嘴。
不只刘仟长,还有许多先前没来得及张嘴的人,见到数百女兵入城,索性不再张嘴,遇见曲二时,只顾讪笑,打着哈哈就脚底抹油地溜走。
曲二的耳朵难得清闲下来,只听得河图等人闲聊的声音。没几日,全军班师,河图一行也同队跟随。
走到一处山野,曲二扭头:“是这里吗?”
“是。”河图打量周围环境,说:“我们当时只顾着保护辎重,没留意伍长是怎么不见的。”
曲二沉吟道:“我会调查清楚。”
第71章
出发时, 曲准带领邢州城兵马,又从邢州沿线各城抽调兵力,到达淮北城下时, 浩浩荡荡几万人马。
归来时,多数兵力留守淮北,抵达邢州城的不足三成。
这三成兵马, 还包括处境尴尬的女兵。当男兵们大摆酒宴,营中一片张灯结彩, 女兵这边虽然收到了曲准的犒赏,却被排除在欢乐的庆功氛围之外。
但女兵的军营中同样阵阵欢声笑语。
她们哪里稀罕和一群臭虫同桌,到时候一言不合,闹出什么血溅当场的笑话,好端端地破坏心情。不如自己人聚在一起,说些只有自己人能自如交流的话题。
依旧是那十几个小队长, 再度聚集到议事厅。依旧是那个酒坛, 犹存着临行时封下的酒。
到了彼此践诺的时刻, 每个人领走属于自己的那碗,比起出发时,一个不少。
有人抬手:“队长!我能不能不喝酒?”
众人循声看去,那女兵端着酒碗,碗底只有浅浅一层,她却如临大敌, 眉头高高皱起。
有人笑:“你这副表情, 活脱脱是见了东栅兵!”
女兵恶狠狠瞪她一眼,又看向河图, 理直气壮道:“这酒太苦了,我喝不惯!”
有人奇了:“走的时候不也喝了?”
“那不一样。”女兵振振有词:“走的时候心里怕得很, 喝点酒壮胆。但现在赢都赢了,凭什么还要委屈自己?我就要喝点好喝的。”
“兰章。”河图无奈:“你以为什么好喝?”
兰章道:“桂花酿!我很小的时候喝过一口,甜甜的、香香的……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味儿。咱们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桂花树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吧,到时候摘下来做桂花酿,等咱们下次出征回来再喝。”
有人问:“你会做?”
兰章顿了顿:“不会。”不等众人嬉笑,又说:“那又怎样,总有人会的。但是得少放一点糖,后来我也喝过桂花酿,但总觉得太腻,只有好多年前喝过的那一口,味道刚刚好,只可惜……”
她声音低下去:“后面再没有遇到了。”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很快有人打破沉默,笑着说:“这么说,那还可以做杏花酿、桃花酿、梨花酿……什么花儿开了就做什么酿,一年十二个月,咱们月月喝得不重样。”
有人提议道:“那我们干脆出征的时候喝苦酒壮胆,回来的时候喝甜酿开心,到了什么月就用什么花,这样一来,出征的时候猜不到哪个月回来,也猜不到能喝到什么,这么一想,岂不是很期待?”
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比起毫无新意的喝酒喝酒喝酒,这主意十足地勾人。河图还没开口呢,大家就纷纷拍板,再拿晶亮的眼睛齐刷刷望着河图。
河图能怎么样呢?河图自然是答应了。
众人欢呼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想各个月能够喝到嘴里的花。
突然,有人问了句:“兰章,你的酒呢?”
大家这才想起事情的起因,朝她看过去,就见她捧着空无一物的酒碗,大大方方说:“当然是趁你们不注意赶紧倒掉咯。”
河图噗嗤地笑出了声。
事实上,经历原因,士兵中似兰章这般不爱酒的人并不多,甚至,还有人嗜酒如命,奈何军营往日禁酒,她们苦苦忍耐,直到今天开了禁,仿佛狂欢,渐渐上了头,有胡言乱语的,有就地打滚的,有大打出手的,简直乱作一团。
河图只抿了几口,更多时候只看着她们嬉笑怒骂,听她们借着酒意说着口无遮拦的话。
声音有些嘈杂,远处的并不能分辨清楚,只能听到近处几个人扯着嗓子说话。
“要我说,咱们这算个屁啊。他们那才叫庆功宴呢。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听说曲二要升到校尉了,到了校尉,可就是结结实实的武将了。嗝。”
旁边人感慨:“升得这么快啊。”
“废话,不看看他是谁,曲准的亲儿子!别说他了,就是个废物士兵,也比咱们升得快!哦不对,”她打着晃,艰难地清醒着:“咱们也没官儿可升啊……嗝。”
旁边人的声音低下去:“咱们杀够了敌人,也能脱籍吧……”
“脱籍个屁!”她激动地大叫,唾沫星子都喷出来:“脱个籍能怎么样?人家都升到校尉了,咱们拼死拼活的,就为了脱个籍。好笑不好笑?”
她嚎道:“就问你好笑——不好笑——”
好笑。
河图在心里回答了她。
那些人生来便拥有的,却是她们终其一生的追求。不,她们甚至不能有追求。追求本身,已经是僭越。
身边有人走来。河图扭头,见到了宏璧。
“当初为什么没走?”宏璧问。
河图讶异。
宏璧笑笑:“我猜到的。没道理秋叶能走,你却不行。可你没走。”
“走又能去哪里?”河图说:“不过是那么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可我既然连那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做过,又为什么还要去走那条最平凡驯顺的路。”
“那脱籍呢?”宏璧说:“我知道秋叶脱了籍,可你,我在名籍上见到过你的名字。”
河图望着篝火旁开怀疯癫的士兵们,说:“单单我一个人脱了籍又怎样?要我怎么告诉她们,当你们还在为脱籍努力的时候,我早就没有了你们这样的困扰?”
“她们应该猜到了。”宏璧说。
河图看她。
“看我做什么?”宏璧笑道:“我能猜到的事情,她们也能猜到。”
河图默了默,弯起嘴角:“这次战斗后,也该有姊妹脱籍了。”
“不想笑的时候不要笑。你在讨好谁呢?”宏璧说:“她们离开,你不难过?”
河图收敛笑意:“……难过。一起提过刀一起杀过人的姊妹,就要这么离开了。明明是件好事,可我心里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