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起从前,和昭昧谈起彼时仍音讯不知的妹妹,她最大的期待,便是希望她能够婚姻幸福。可现在却找不到那样的心态了。她总觉得她们该走得更远、见得更多,而不是困在柴米油盐间,围着灶台,从辉光四射,到归于平凡。
“可终究……”河图说:“这支队伍的人会越来越少。”
“我不会走的。”宏璧突然说。
河图顿时自感伤中抽神:“哎?”
“走了又能怎么样?别人眼里,我还是个做过伎子的人。这标签贴上去,一辈子也别想揭掉。”宏璧靠着门廊,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家离这儿不远,我也回去过。但那之后就不想回去了。她们为了置办我兄长的婚事,把我给卖了,到头来再见到我时,还嫌弃我是个伎。”
“脱籍有什么用?”宏璧看向河图,眼中映着火光点点:“要我说,这世道什么时候没了伎子,咱们才算有个出路。”
“没有伎子吗?”河图喃喃:“真是个宏大的心愿啊……”
“嗐。”宏璧说:“我就先想想。反正从前我也没想过我能上阵杀敌呢——从前不敢想的可够多了。”
河图笑起来:“你说的也是。”
两个人靠在门廊上,看着士兵们嬉笑怒骂。忽然,宏璧皱起眉:“那个……是不是陆凌空?”
河图定睛一看,当真是陆凌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还拎着个酒坛,左抡一轮,右抡一轮,往门廊这儿走来。到了近前,扔了酒坛,抱着柱子就往上爬。
河图和宏璧对视一眼,盯着陆凌空带着醉意,动作却麻利,跟猴儿似的几下子爬到房顶,踩得房瓦阵阵响,听得人心惊胆战,怕房顶破个洞,也怕陆凌空摔个痛。
河图和宏璧打个招呼,也爬上了屋顶。
陆凌空到底没摔下去。溜达一阵后,她选个地方躺下,正跷着二郎腿晃悠,看起来仿佛睡着了。
河图走到她身边,轻轻叹气:“真羡慕你啊。”
陆凌空猛地睁眼:“羡慕我啥?”
河图骇了一跳:“你没睡?”
“嗯。”陆凌空舒展着身体,又问:“羡慕我啥?”
“长在山寨,又自幼习武,体能与眼界都与我们不同。”河图实话实说。
“嘁。”陆凌空说:“你想多了。”
河图惊讶:“难道不是?”
“我小时候天天和我耶干架。我爬墙头看他们练武,每次被他抓到都要挨揍。我皮糙肉厚,他揍他的,我学我的,他看管不住我,就天天就在我耳朵边儿叹气,生怕我嫁不出去,临死了还放心不下,差点随便指个兄弟让我嫁。”
这与河图的猜测大相径庭。她震惊道:“这样他还让你做大当家?”
“屁。”陆凌空气得坐起身来:“那是因为我后来遇见了流水!我小时候偷学那三脚猫功夫能干什么?除了强身健体,什么用也没有。你看我现在厉害,那是流水教得好,我能当上大当家,也靠她脑子好。”她翻个白眼,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过她!可惜,她还没放出来……”
陆凌空陷入自己的思维中,自言自语起来。
河图仍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良久回神,听到陆凌空骂骂咧咧,再听,居然是骂公主。
河图觉得今晚接收的信息略多:“公主不是于你有恩?”
“什么恩?”陆凌空不高兴地说:“是,要不是她配合了流水的计策,我这会儿还在被曲准追杀呢。但你怎么不说我为了让她配合,献出多少粮食?你们那年过冬的粮食还是我给的呢,我对她还有恩呢!”
河图自悔失言:“是我偏颇了。”
陆凌空却陷进情绪里:“结果我是没事儿了,流水又搭进去了……等我去找曲准,把流水放出来,到时候——”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河图不由得问:“到时候怎样?”
“……不怎么样。”陆凌空嘟囔着,又躺下去,闭着眼,不管河图怎么说话,她都把嘴闭得紧紧的,不搭理了。
天色渐晚,庆功宴也接近尾声,有仍旧清醒的,负责将醉鬼睡虫们搬回营帐。明日她们拥有假期,可以睡到太阳高高升起,但河图例外。
她早早醒来,开始工作。回兵时,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便是统计战果,虽然士兵们意在拖延而非斩杀,但最终汇总出的结果,依然使几十个名字挨挨挤挤地排上名单。
河图带着名单来见昭昧。
名唤浮金的李家隶臣前去通报,不一会儿,请她入见。
她走进去时才发现,曲二也在。彼此招呼了,她把名单交过去,昭昧接过看了一会儿,说:“人还挺多的。”
“嗯。”河图说:“杀敌三人以上者八人,杀敌一至三人者五十八人。”
“明日召集士兵。我会兑现承诺。”昭昧说。
“是。”昨晚和宏璧交流的话语响在耳畔,河图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
昭昧将名册递给李素节,说:“你来得正好。先前你带兵的时候不是遇到了意外吗?曲二正要说起这件事。”
河图瞬间抽离思绪,问:“结果怎么样?”
“我仔细调查了那名伍长,但是,”曲二顿了顿,说:“没有发现问题。”
第72章
“但愿他们别发现什么问题。”房间中, 曲大眉头紧锁,来来回回踱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超出他的预期。
曲二和昭昧关系密切,令他感到十足的威胁, 为此,他不惜动用母亲安插在邢州兵中的细作,希望以女兵为结点, 居中挑拨离间。
昭昧对女兵的看重有目共睹,女兵若因曲二出现问题, 两人必生嫌隙,而女兵划归曲二名下,更为他提供绝佳时机。只要女兵触犯军法,必将由曲二执行。
曲二若是执行,女兵实力大打折扣,河图身为首罪也难逃一劫。但以曲二与河图的关系, 他或许手下留情, 那么曲二在军中威望也必然受损。
无论怎样, 只要罪名成立,总归是由他受益——曲大是这么想的。
但现实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女兵们的确触犯了军法,延误战机,导致更多伤亡。曲二也果然不忍降罪,硬是顶住张仟长乃至众多士兵的压力,孤注一掷给了女兵机会。
女兵若是就此败了, 那也就罢了, 曲二只会输得更难看。
可是,她们胜了!她们非但将功折罪, 更是赢得漂亮!
曲二哪里威望受损?他反倒声名更盛,一路升到了校尉!
而他至今仍是白身!
想到这里, 曲大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一手好棋走到他今天这一步,继续稳住实在不容易。
旁边的娘子叹息一声,说:“你能不能停下来?转得我头晕。”
曲大一屁股坐下,眉头拧得像遇到不解之谜:“她们居然赢了?”
“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娘子缓慢道:“我以为你改了性子,能稳重些,还叮嘱你千万不要冲动,没想到,你还是这般。”
曲大说:“这事儿若是成了,您就不是这番话了。”
“可你没成。”娘子淡淡地说:“还暴露了我的人。”
曲大坐不住,又站起来,说:“我已经派人去收尾了,她们不会发现。”
“最好如此。”娘子说:“但愿你吸取教训,考虑周全了再动手。”
“我考虑得如何不周全?”曲大说:“明明是两难之局,谁知道就被她们破了。不光是我,天底下的人都想不到,就是父亲,恐怕也惊讶得很。”
娘子不否认,只说:“女子作战,本来也不是第一次。”
“话是这么说,但她们,包括那个公主,当真……邪门儿。”曲大说:“您知道吗?公主今天还去军营,不知道要做什么。”
说着,嘲讽道:“总不能也搞个庆功大会吧。”
曲大随口一说,却猜得八九不离十。庆功宴是已经结束了,但是庆功大会还没有召开。这一日,所有士兵们聚集在偌大的校场上,队列整齐地看向前方。
正前方高台上,河图全身披挂在一侧等候,所有人的目光跟随她的视线看去,见到营门处一行人走来。为首的正是昭昧,紧随其后的是李素节,接着是隶臣浮金托着两个木匣。
士兵们已经猜到,今日的庆功大会必然与那个约定有关,理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各个目光紧盯着高台中央。
昭昧站在那里。
她和李素节对了眼神,又目光向前,第一次迎向这么多人的视线。
她暗暗吸了口气,平平地说出第一句话:“战士们。”
这一声后,全场静默而沉寂。
“战士们。”她重复着这个称呼。
“两年前,你们分散各地,或许互不相识,或许互为仇雠。两年后,你们聚集在这里。一起流过血,一起杀过人,你们曾在战场上不离不弃,最终齐心协力,跨越生死的距离,再度站到这里。”
“你们不仅战胜了敌人,更战胜了曾经那个怯懦的自己。”
渐渐的,她忘记那几百个人,只说想说的话:“我曾经许下承诺,将以三条敌人的性命,来交换你们的簿籍。现在,战斗结束了,于你们中有些人而言,那个可能,就摆在你们面前。”
两个木匣,一左一右,盖子揭开后,露出里面的内容。
那么多人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其中一个,目的明确地,只看向了那一个。
那里面盛放着她们所有人的簿籍。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将名字从那里抹去。
李素节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直到第七个人。
算上河图,只有八个人。
她们走上前去,走到那匣子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划掉自己的名字。
这只是个象征的仪式,可仍然抵拦不住,去掉名字的瞬间,那涌上心头的复杂。
追求那么久的目标,到头来不过轻轻一笔。反过来,只是这么轻轻一笔,葬送掉多少人的多少年华。
如释重负吗?或许有。却又不尽然。
昭昧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七个人僵立在台上。
李素节解释道:“这里有足够你们生活一年的银两。”
这时,她们才注意到另外一个木匣。匣子第一层,是几包银两。
李素节将银两一一送到她们手中,由衷地说:“你们做到了。你们都很英勇。”
银两牢牢攥在手中,她们一动不动。
昭昧又说:“你们可以走了。按照约定,从此你们不再是军营的士兵。”
七个人面面相觑。
“或者。”昭昧语气一转:“你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一人脱口而出:“什么选择?”
匣子第一层取下,第二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几十块铁牌。
宏璧问:“这是什么?”
“这是,”昭昧说:“兵章。”
几人目露惊异:“兵章?”
兵章是每个士兵的身份象征,刻印着军队番号及个人信息,生时昭示身份,死时陪葬坟茔。邢州兵拥有兵章,但,她们不是邢州兵,她们没有编制,亦没有兵章。
可现在,昭昧却说,那是兵章。
宏璧忍不住说:“是邢州兵的兵章?”
“不。”昭昧微微一笑:“是我的兵章。”
几人倒吸了一口气,近乎大惊失色。
昭昧迎着她们惊诧的眼神,说:“你们可以选择离开,带着银两,寻个地方安家落户,过你们想要的安稳生活——但你们是不可能安稳的。”
“因为,”昭昧目光锋利,言语赤、裸:“你们手无寸铁。”
没人开口。
“你们也可以选择留下。”昭昧说:“接过我的兵章,做我的佰长、什长。我或许自身难保,不敢许诺更多,但哪怕只为保全自己,我也必将保全你们。”
“因为,”她坚定地说:“你们是我赖以生存的锋刃。”
她看向台下更多的人,说:“你们自出生起就蒙受不公。”
“你们被教导牺牲,亦被迫牺牲。你们不能读书、不能为官。你们不能做他人生来便受期待要成为的人。”
“当你们浴血疆场,你们受他人嘲讽。当你们功名昭彰,你们不被承认。”
“好像你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但不是!”
“你们本该拥有与他们相同的机遇,不为轻蔑,不受讥讽,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并因所有付出取得应得的结果——你们该有这样的机会!”
她郑重地说:“你们亦将拥有这样的机会。”
“你们将因军功而受褒奖,因战果而得封赏。更重要的是,”昭昧说:“你们会得到尊重,因为我们每个人——”
“都和你们一样。”
第73章
说话这番话时, 昭昧想了很多。
她知道女兵自成立以来不受待见,即便史书曾零星几笔写下她们的成就,也仿佛巧合, 不似男性那样,理所当然地在书页上写满自己的姓名。他们的自大和固执亘古至今,依旧不相信她们能战斗, 遑论取得胜利。因为她们是伎子吗?不,因为她们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