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最初的最初, 她不谙世事,只以天然的敏锐对李璋怀有敌意,微妙地察觉父亲的偏心,却误以为是因自己是姊姊。可现在,她已经能够理解,不是因为她是姊姊, 而是因为她是女人。
真真正正, 一切生来不同。
她要打破这不同。
当初她向素节姊姊摊开自己的计划, 上面并没有很多内容,如今回首,只觉粗糙得一无所有,可素节姊姊那么轻易地答应了她。那么轻易地作出回答。
眼前,她仍然好像一无所有,握在手里的兵章, 倘若不赋予权力, 便只是一块废铁。可她没有权力,她仍在权力的狭缝间生存。她唯有这个信念, 赤诚地向她们摊开。
可是,那又怎样?她从来敢想, 从来敢做——她偏要做无人敢做之事!
她们亦回应了她。一如当初素节姊姊的那声回答。
七个人取出了属于她们的佰长的兵章,五十八个人走上前,成为了她的什长。
最后余下一块兵章。
当河图走到面前,她亲手将兵章递出,郑重地交到她手上。
六十六个人,她们一一在她面前走过,又走下高台,走回队伍。她们站在那里,和其她所有人一样。
所有人。
她们站在那里。成为她的锋芒。
昭昧看着她们,初登高台时的紧张一扫而光。
她笑起来。
庆功大会结束后,返回的路上,昭昧的步伐轻飘飘的,嘴角仍旧压不住笑。出了军营,她忍不住转过身来退着走,一边退,一边说:“我表现得还好吧?”
“嗯。”李素节说:“比想象中更好。”
昭昧转回身,说:“稿子我背了很久,可还是忘了。”
李素节道:“现在这样更自然。”
“我也觉得。”昭昧扬起下巴。
车驾自军营往回走,过了会儿,回到她们的住处。
昭昧已经搬出了曲府,如今住的是新买的院落,由李素节提议命名为“日居”,取自“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意为光阴流转而光明不歇。昭昧喜欢这名字,很快便换上牌匾,又修葺一番,由李家的隶臣们护院,整个院落便从内而外地成了昭昧和李素节的所属。
浮金守在外面,昭昧和李素节走进房间。关门的瞬间,昭昧笑出声来。
李素节问她为什么笑,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开心啊。”
“就这么开心吗?”
“嗯。”昭昧说:“不只是因为她们,还因为你。和她们说话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你。”
“想起我什么?”李素节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昭昧喝了一口,容色沉静下来,道:“想起当初你说,一定要我想出个章程来说服你,可后来我拿出那样简陋的计划,你也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分明不是我说服了你,是你说服了你自己。”
“是。”李素节坦承:“那时候,我只差一点点理由。”
“但还是很感谢你。”昭昧说:“不只是你答应了我,还有那一次你为了救河图,和我说的话。”
她本来不看好她们,总觉得她们习惯忍受,或许反将这苦难视为功勋,沉迷其中。
是李素节坚持伸出援手,将她们从污淖中拉出,甚至,为了劝服她,给出那个她不能拒绝的理由。
——我可以救她们,但是,为什么?
——你不是没有根柢吗?那就让她们成为你的战士。
现在,她们成为了她的战士。但她们并不知晓,或许将永不知晓,是李素节成全了她们。
但昭昧知道。
她说得这样认真,李素节有些不自在,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昭昧盯着她,说:“素节姊姊,你脸红了啊。”
李素节的脸更红了,飞她一眼,嗔道:“说正事。”
昭昧不再玩笑,说:“我打算为她们开饷。”
李素节面色微沉:“钱是个大问题。”
昭昧说:“钱一直是个大问题。”
她们根本没有生计来源,能够支撑两年,半因女兵自耕自织,半因曲准时常供奉。可从前士兵们基础薄弱,自耕自织尚算劳作,可现在效用已经不大,她们需要更多时间锻炼,无形中又增添一笔负担。
她得想办法养兵。
昭昧因为和士兵的新关系而产生新的烦恼,旁人却不知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昧前往军营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为此,曲准还分出人手去盯梢。可盯梢的士兵回来后,却说不出什么,只解释道:“她们的士兵人少,互相还认识,不太好混进去。”
曲准瞧不出情绪,旁边幕僚只好开口:“没混进去,也该看到、听到些什么吧?”
士兵忙道:“里面应该是在开会,所有人都在校场,公主和她们说了些什么,好几十个人走到前面去领了什么东西,不知道公主又说了什么,过了一阵子,她们又全部回到队伍里面。再之后,人就散了。”
幕僚皱起眉毛,说:“我听说,公主和她们有个脱籍的约定,这次想必是为了这件事。这么一来,那些走到前面的,大概是能够脱籍的了。但是,她们又走回去了……之后呢,军营里有什么人彻夜不归吗?”
士兵摇头:“之后她们就开始训练了,一日也没见有人出来。”
幕僚不解:“那这人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
曲准始终不发一言,手指轻扣扶手,不知道想些什么。
“郎君。”幕僚道:“公主此行目的有待查清。但女兵的实力已经表现得很清楚,陆凌空的练兵之法确实有效,或许,我们该正式应用到军队当中。”
“你觉得……”曲准沉思着,问他:“只是练兵之法的缘故吗?”
幕僚似懂非懂:“您的意思是?”
曲准没吱声。
幕僚恍然:“您是打算把女兵……”
曲准道:“去,和那个叫……”
“河图。”幕僚说。
“河图。和她谈谈,把女兵全部并入邢州兵。”曲准果决道:“一应编制按邢州兵配备,由河图担任仟长。佰长、什长、伍长之类,都交给她来提名。”
幕僚道:“郎君,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只是一场战斗,还看不出什么,即便赢了,也可能是运气使然。是不是再等一等?”
曲准笑了:“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
不需要幕僚回答,那点笑意转瞬不见,曲准冷然道:“不管她们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本事,都决不能再留在公主手中。”
幕僚明白了。
“去找河图谈,谈不成,”曲准意味深长道:“就由我来亲自来谈。”
幕僚应声,又道:“江娘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您什么时候方便前往?”
“现在。”曲准起身,往江流水所在院落走去。
按照和陆凌空的约定,此战女兵得胜,江流水即将脱离囚禁,但曲准仍未放人,时至今日,她已在这小小院落中困居十数个月,即使不良于行,每日只见得四角天空也该十分影响心情,但她丝毫不受影响,每日品茶练刀,不像是质子,倒像是回家。
曲准来到时,她正在看书,封面写着“山水经”三字。
“江娘子想必已经听到消息,那些女兵立了不小的功劳。”曲准自然地在她面前落座。
江流水眉眼不抬:“嗯。”
曲准道:“却也犯了不小的错误。就为不懂山川地势,竟至于迷路。”
江流水翻开下一页:“嗯。”
遭到如此冷遇,曲准泰然自若,说:“江娘子看着《山水经》,也是想了解山川地势了?只可惜如今流传舆图,多有差错,平素读读倒也罢了,用来作战却要十分谨慎。”
这回,江流水连“嗯”字也欠奉。
“也是。”曲准笑起来:“江娘子能将这样实用的练兵之法记得一字不落,想必对山川地势也了如指掌。”
翻页的手指停下。江流水头一次正眼看他,神情淡淡,看不出端倪:“曲刺史不妨直言。”
曲准不再客套,直入正题:“兵书是你交给陆凌空的。”
江流水合拢书页,放到桌上。
曲准目光转利:“故意把自己送进来,引她来救,自然而然地引出兵书存在,救得她一命。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可惜,却将自己困在这庭院——江娘子当真付出不小啊。”
“如你所见,”江流水道:“住在这里,于我而言算不得付出。”
“那兵书总该是了。”曲准语气纡徐,却锋芒毕露:“初闻陆凌空念诵兵书,我便觉不对。驼驼山不该有如此兵书。果然,真正有此兵书的人,是你。”
江流水面无波澜。
“但你又为何能有此兵书?”曲准微微一笑,从容道:“天底下,仅以身世论,配得上这兵书的人,绝对不多。”
“而流落到如此地步的,更是不多。”他说:“我派人前往边疆查探,恰好,死者四人,正有一人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他盯着江流水的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
可江流水脸上什么也没有。
她平静地问:“曲刺史说了一通废话,是想见我惊讶吗?”
曲准眉毛一跳:“可你并不惊讶。”
“交出兵书时,我早做好一切准备。”江流水目光平视,说:“这结果再自然不过。”
“看来是并不以为危险。也是,”曲准道:“便是告诸天下,与你似乎也没有损伤,正相反,或许会有人额手称庆。”
江流水道:“曲刺史知道便好。”
“但公主呢?”曲准语气一转。
江流水脸上终于现出波动。
曲准玩味笑道:“倘若公主知晓你的身份,又该如何?”
第74章
房门开了。
守在门口的幕僚不知道她们谈得怎样, 亦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打量曲准走出时的神情,猜测或许不尽如人意。
曲准不说话, 直到走出庭院,才回头向里面看了眼,说:“放了吧。”
幕僚小心问:“她没有答应您?”
“嗯。”曲准说轻飘飘地说:“我给她些时间, 让她看看我的诚意,实在不行……也只能杀了。”
曲准目光落到他身上, 说:“派人盯着,要是跟丢了,就提头来见。”
“是。”幕僚又问:“那陆凌空那边?”
曲准道:“调到老二军中,让他盯着再学一轮。”
幕僚按照曲准的吩咐,很快释放了江流水,还为她在城中置办了宅子。
江流水刚搬出来的那日, 陆凌空来接, 脸上藏不住兴奋, 习惯性地要两只手推着轮椅,还没碰到把手,江流水已经自己转着轮子走了,发现她没跟上,回头:“怎么了?”
陆凌空反应过来,跟上几步:“你这新轮椅还挺方便啊。”
“嗯。”江流水说:“这些日子, 我只靠推它来锻炼身体了。”
虽然双腿有碍, 但她仍坚持习武,只是在曲准的院落里, 不用想也知道有监视,她不方便舞刀弄枪, 只靠转轮椅来锻炼臂力,长久下来,还是不可避免地肌肉松散。
但曲准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也不需要再瞒着什么了。
陆凌空闻言,好奇地捏了捏她胳膊,说:“还行,比我想象的好。”
江流水推着自己往前,边走边看周围风景,并没有很大不同。陆凌空时不时在旁边解释几句,这一路走得很慢,到宅子时,已经过去半日光景。
等到房门紧闭,陆凌空才长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你可算回来了。”
江流水问:“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曲准应该告诉你了吧,就是打了胜仗的事儿。现在他正打着扬州呢,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打到扬州城了。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又亲自带兵。”
江流水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也去。”
陆凌空大笑:“还是你了解我。”很快又说:“但其实打哪儿都无所谓,就是天天让我在军营里练兵,我都要憋得长毛儿了。”
她不是江流水那种安静的性格,本长于山野,却不得不困于城池,心早飞出去了。
江流水又问:“还有旁的事情吗?曲准也不知道的。”
陆凌空沉静下来:“有。”
她收起所有轻浮,神情颇有些郑重,说:“前些日子,那个公主,去军营里给她们开了庆功会。”
话到一半,她视线逡巡一周,声音又压低几分,显出几分久违的声线,说:“本来约定杀敌三人可以脱籍离开,但最后,谁都没走。”
江流水问:“为何?”
陆凌空谨慎地开口:“我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她给她们发了兵章,不是邢州兵的,是她自己的。还封了仟长、佰长和伍长……这不该是曲准决定的事儿吗?她哪儿来的权力?”
说话间,两人对视。
陆凌空眼中是沉甸甸的黑。
江流水也收紧了下颌。
陆凌空略有不安,问:“你怎么不说话?”
“或许……”江流水说:“就是你我不能宣之于口的那个原因。”
“你也这么想?”陆凌空险些没控制住音量:“我以为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