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不服:“我有七百战士。”
“是。七百战士。”钟凭栏附和,忽然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送你军粮?”
昭昧不答。
钟凭栏笑起来,眼角带着细细皱纹,端详着她,说:“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声音微微不稳,她立刻打住,顿了顿,再度开口:“你走吧。”
昭昧张口欲言。
“嘘。”钟凭栏打个噤声的手势,疲惫地笑:“我……想安静一会儿。”
昭昧走出房间。
她看到明芳楼中,依旧有隔出的厅堂,里面传来细微的说书的声响,和听众们喝彩的喧哗。她停下脚步听了听,似乎又有了新的故事,可停留在她记忆中的,永远是第一次走进这茶肆,认识的那个武侍郎。
她离开了明芳楼。
钟凭栏并没有给出回答,她只能等待,再继续盘点自己的钱财,和冯庐一起拨着盘珠子算怎么用才妥当。
昭昧面临的还不只是这一件事。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守孝期即将届满,她用以拖延曲准的理由没了用处,意味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而女兵一战成名,证明自己的同时,也带来隐忧。
这日,昭昧突然收到消息,曲准亲自叫去了河图,说有事商谈。
她吃了一惊,问负责带话的宏璧究竟是什么事情。宏璧才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先前曲准便私下派人来与河图交涉,但不成功,这次,更是亲自出马。
河图也觉事情不好,走时便托宏璧前来通知,算时间,这会儿河图已经到了曲准的宅院。
李素节问:“她们说的是什么事情?”
宏璧叹了口气:“还不是要女兵合并的事情!”
“这又是什么情况?”昭昧蹙眉:“合并到哪儿去?总不会是……”
她见宏璧表情,反应过来:“当真是啊?”
宏璧点头:“河图和我说,他们打算将女兵并入邢州兵,命她做仟长。河图拒绝了。”
“然后曲准就亲自动手了?”昭昧道。
“看来曲准是势在必得了。”李素节和昭昧对了个眼神,含混地说:“只怕这件事……不好解决。”
第76章
曲准的心情不太美妙。他纡尊降贵先后和两个人谈话, 只希望对方弃暗投明,归到自己名下,可这两人, 一个无动于衷,一个断然拒绝。
河图的背影仍在视线之中,旁边幕僚安抚道:“这河图着实不长脑子, 这样好的机会,竟然就那么——”
“够了。”曲准不想再听第二遍结果, 又觉犯不上与区区小卒置气,便转了话题,边走边问:“公主出孝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幕僚忙说;“已经准备妥当。”
曲准道:“那也该准备订婚事宜了。”
幕僚吞吞吐吐:“郎君……”
曲准问:“什么事?”
幕僚低声道:“为公主请脉的医者说,公主至今未有月信。”
曲准笑了一声。
幕僚立刻改口:“不过,只娶进府来安置, 倒也不算碍事。”
曲准瞥他一眼。
幕僚只觉那眼神微冷, 当即噤声。
那边却陡然一声:“曲准!”
阖府上下, 乃至邢州城内,敢如此称呼曲准的,唯有一人。
曲准抬头,果见公主怒气冲冲迎面而来,身后跟着刚刚走出的河图。
他带上春风笑意,翩然道:“公主何故发怒?”
昭昧不客气地质问:“河图是我的人, 你叫她来做什么?”
“哦, 为了此事。”曲准笑盈盈道:“河图带兵立功,我唤她来, 自然是为了犒赏。”
“那也该经由我来传唤。”昭昧不依不饶道:“你带了她把门一关,谁知道你们究竟谈些什么?”
曲准失笑, 被冤枉似的略带无奈,转向河图:“公主不妨问问河图,便知我所言不虚。”
昭昧没有回头,把手掌摊开伸过去,蛮横道:“若是犒劳她们,我才是她们的主人,也该犒劳犒劳我吧?”
那手掌几乎抵到曲准下巴上。他稍稍让开,给幕僚使个眼色,说:“公主说的不错,是准考虑不周,这边嘱咐人备好厚礼,送到您府上去。”
“这还差不多。”昭昧的怒火来得快也去得快,人也风风火火,得了回应便带着河图要走。
曲准叫住她:“公主留步。”
昭昧回身:“还有什么事儿?”
曲准谦逊低眉:“公主即将出孝,准已备下典礼,届时请公主除服。”
昭昧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正过身来,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曲准抬眼,微笑:“除服后,公主也该考虑订婚事宜了。”
“曲刺史当真是心急得很。”昭昧奚落:“一日都等不得。”
曲准神色如常,道:“邢州兵马已攻入扬州腹地,不日将攻取扬州城,届时,整个扬州皆归准的名下。待准自扬州归来,便屈尊公主下降以成婚礼,正合双喜临门。公主以为如何?”
昭昧问:“我说不呢?”
曲准道:“如此吉日,公主合该满意。”
“呵。”昭昧道:“既然如此,又何必问我!”
她不再理会,带着河图离开。
回到日居时,正遇到曲二前来。碰面时他微有诧异,昭昧便缓下紧绷的脸,招呼着一同落座,却好一会儿没说话。
李素节问她怎样,她将出孝、订婚乃至成婚之事说给她,又很快撂在一边,考虑起当下最要紧的事情,问河图曲准究竟说了些什么。
河图如实回答,又说:“我没答应。”
事实上,只要见到曲准,她便忍不住想起秋叶,也想起秋叶曾说过对曲准的评价。
——他这个人,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喜好也要和别人不一样。当初看中我大概就觉得我够特别,平素最爱我冲他使性子,我也就装模作样地跟他甩脸子,他便越看越觉得我好了。其实啊,都不过是那么回事儿,真要扔起来,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他才不在意呢。当初娘主把我撇出去,要说里面没他的意思,我可不信。
因了这话,再想到那失而复得又许久不见的妹妹,河图对曲准,连敷衍的客套都摆不出来,拒绝时也干净利落。
李素节闻言,却说:“其实你该答应的。”
“答应?”河图愕然:“你们要我做他的兵?”
“是也不是。”李素节道:“你们可以去做他的兵,蹭他的粮饷和军备。他那儿的肯定比我们的好些。”
河图有点明白了:“但暗地里,还做你们的兵。”
“没错。”李素节遗憾道:“但你拒绝得这样干脆,是不好再反悔了。”
河图已经回过味儿来,担忧道:“我是不是……坏了你们的事?”
“谈不上。”李素节握住她的手,说:“以曲准的性情,也是迟早的事。”
当她们从宏璧口中得到消息,就已经料到这件事不好解决。便是河图答应了,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曲准没那么容易算计。只是河图这么拒绝,也的确有点难办。
一时间,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
河图道:“曲准已经打起了我们的主意,是不是之后还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不是打你们的主意,是打公主的主意。”李素节说:“既然发生了,多想无益,只看他下一步要走到哪里了。”
昭昧问曲二:“邢州兵拿下扬州城还要多久?”
曲二说:“扬州城实力较邢州较弱,自打通淮北城后,几乎没有遇到阻力,按目前速度,明年春天可以拿下。”
河图吸了口气:“难不成真要……”
昭昧晃了晃头,又问曲二:“你来找我,是为之前的事吗?”
“是。”曲二道:“排除了伍长的嫌疑后,我调查了那群山匪,的确发现了问题。”
河图问:“什么问题?”
曲二道:“山匪之所以目标明确地劫走伍长,是受到旁人指使。”
河图道:“这样明确,莫非……”
曲二点头:“是我军中的人。”
“理由呢?”河图只觉可笑:“既然是你军中的人,这样害我有什么益处?总不会是其它州潜伏的细作吧。”
李素节冷不防问:“是曲府的人?”
河图尚且糊涂,曲二已然点头:“不错。”
他面带歉疚:“他恐怕是冲我来的,却害你们受罪。”
虽然不曾点明,罪魁祸首是谁再明显不过。河图气笑了:“竟有这样的人。”
曲二道:“我已经全面调查过,再没有发现其她细作。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故技重施。”
河图道:“不如直接告诉曲准。他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曲准也容不得他。”
“不。”一个字落地有声。
昭昧道:“曲二,你多加注意,防止他再使绊子。旁的先不理会。”
曲二没有异议。
曲大自以为处理干净了手脚,实则将把柄交到了别人手里。他甚至还再度跑到昭昧面前彰显存在感,还带着事先许诺的马,十几匹都聚在昭昧的门前。
马匹过于醒目,没有隐瞒的必要,曲大也表现得足够光明正大,倒好像是故意为之。
昭昧命人将马匹带到马厩,看在它们的份儿上,接见了曲大。
曲大开始时还装得有模有样,一通寒暄客套无微不至,但没坚持多久,就急吼吼地撕开面具,暴露出真实目的。
“我听说父亲正在筹备您的出孝仪式。”他像陈述也像征询,道:“出孝仪式后,就该是您与父亲的婚礼了吧。”
“嗯。”昭昧不算热络地回答。
曲大笑了:“没想到您年纪轻轻的,便要做的我的母亲了。”
昭昧皱眉:“谁要做你的母亲。”
曲大故作抱歉:“是名洲失言。”
昭昧瞟了他一眼。
“只是,”曲大叹惋地说:“我父亲毕竟年已不惑,而您正当妙龄,实在是不相匹配。”
“既然如此,你倒是去和你父亲说,”昭昧说:“索性取消了这婚事。”
“他哪里听得进我的话。”曲大道:“公主想必知晓,他最是刚愎自用,打定的主意,再难回头。”
“那我是非嫁不可了?”昭昧道。
曲大讶然:“我以为您答应了这婚事。”
昭昧笑了:“你父亲难道给了我拒绝的选择?”
曲大还要说什么,昭昧已经冷下脸来:“我现在心情不好,恕不奉陪,送客。”
她不管曲大神情如何,转身便走。排除装出的几分恼火,她也的确不想再听旁人提醒这桩婚事是多么糟糕。
更糟糕的是,邢州兵的兵马仍在向前推进,守孝期满后,那个订婚的日子也已经来临。
而这时,一个几乎被遗忘在脑后的糟糕名字也出现在昭昧的耳中。
她惊讶:“你说谁?”
李素节重复:“我说,李璋。”
“李璋是谁?”昭昧笑了:“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素节抿唇,说:“赵孟清攻打颍州城,围城三月,城中弹尽粮绝……”
“这我知道。”昭昧打断她,冰冷地重复:“守将杀妻飨士,一时间,士气振奋,天下人为之惊叹。”
她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段,蓦地一笑:“街头巷尾,我听得够多了——好一个大义灭亲的义士!”
李素节默然片刻,说:“不是这件事。”
昭昧问:“那是什么事?”
李素节道:“颍州城即将沦陷时,另一股大军前来营救,击退青州兵马,并一鼓作气夺回颍州多座城池。”
“你该不会要说,”昭昧皱眉:“这兵马是李璋的?”
李素节叹息一声:“是。李璋据有幽州,又集结兵力救回颍州。颍州城守将是大周死士,见李璋而献城,如今颍州也半数在李璋掌控之下。”
“他?”久违的戾气冒出来,昭昧控制不住地说:“尿布都还没干吧!”
“事情自然不是他做的。可他是大周正统。”李素节的声音也沉甸甸的:“有他在,大周遗民将闻风而拜。”
“所以,现在是要我这个公主也去拜他了吗?”
话一出口,昭昧便意识到情绪不对,闭了闭眼,声音平稳后说:“把他的信给我。”
第77章
李璋送来了一份信, 点名由长安公主接收。
信是由曲准遣人送来的,交到昭昧这里,期间不知过了多少道手。她拆开看了两眼, 笑了,把信递给李素节,说:“他的字写得可真好。”
一个五岁孩童会不会写字尚且未知, 但这纸上的字却卓有风骨,仿佛一个大人套上孩子的大脑, 诉说着对姊姊的思念。
“他知道什么是思念吗?”昭昧说:“他怕是连我的模样都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信中写得深情款款,翻来覆去不过一个意味:弟在颍州,姊姊来归否?
“这话是说给曲准听的吧。”昭昧觉得好笑。
“是说给天下人听的。”李素节道。
昭昧若有所思。
李素节折起信纸,交还昭昧,说:“你身在邢州, 无论如何做不到‘归去’, 但他身为弟弟, 却不能忘了姊姊,自然要摆出姿态,将选择交到你手中,这样一来,无论你归是不归——”
昭昧打断:“他都是个仁至义尽的好弟弟了。”
李素节点头:“是这个意思。”
昭昧蹙眉:“这法子可不像是一般武将想出来的。他身边还有旁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