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愕然中,“碰”的一下,插进身前桌面。
刀尖穿透半尺,昭昧松手,刀便立在她们中间。
“李太常。”昭昧说:“我以为,既然谁也说不过谁,那我们该换种方法决出胜负。”
李太常深深看昭昧一眼:“公主以为该换何种方法?”
昭昧屈指在刀身轻弹,道:“显而易见。”
李太常忽然笑了:“那某怕是要承让了。”
话音落地,门外一阵喧哗。
昭昧转过目光,便看到一线光亮。
那是刀锋反射的天光。
下一刻,庭院中兵马嘈杂,透过敞开的大门能够看到,众多士兵聚集,刀枪整齐,将前路封堵,更有前方队伍直入厅堂,大步到昭昧身前,刀上冷芒也照上昭昧的脸。
昭昧立刻按住刀柄,将要拔出,却有人比她更快!
眨眼之间,钺星已横刀拦在她身前。
对方的刀停在尺许之外。
昭昧目光一扫,厅堂中十余战士,厅堂外已不可细数。
她沉声道:“我似乎见到了上武军的装备。”
李太常捋着胡子,微笑道:“或许也可以唤作李家军。”
昭昧了然。这是李家人编入上武军后发展的势力。
“公主。”李太常道:“某本不愿走到这一步,奈何公主步步紧逼,某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更多的人涌上来将她和钺星团团包围。
钺星已不见往日散漫,目光炯炯,她攥紧刀柄,身体绷成弓弦,如蓄势待发的黑豹,下一刻便要扑上撕咬。
但是,对方人数太多了。任钺星有天大本事,亦不可能同时牵制几十双手脚。
何况,同行的还有别人,而暗鸮擅长的,从来不是战斗。
昭昧缓缓松开了刀柄。
李太常亦面色微缓,带出几分笑意:“多谢公主配——”
他脸色骤变!
昭昧扭头向外,高声:“动手!”
干戈四起,刀枪铮鸣。一行人涌进厅堂,突破李家的封锁。
更吵闹的喧哗响起,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太常已然起身,看着突然出现的兵马,目光看向门口。
短兵交接后,一道人影出现在那里。
在场所有人都认得她。
“曲芳洲,你——”李太常目光惊疑地在昭昧和曲芳洲之间游移。
关于曲芳洲和昭昧的关系,不少人都心有猜测。一方面,自从曲芳洲步入邢州官场,关于她的过往就被翻了个底朝天,谁都知道她和河图关系密切,而河图是昭昧亲信,曲芳洲就此与昭昧亲近并不奇怪。另一方面,当初昭昧杀曲大,许多人都见到曲芳洲护卫在侧,但细想来,曲准一死,邢州无主,曲大和曲芳洲自然兄弟阋墙,与其说曲芳洲为昭昧撑场,倒不如说,曲芳洲不方便亲手做的事情,昭昧代做,这才是真相。
李太常始终以为,她们是合作关系,就如当初曲准与昭昧那样。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防备。
暗鸮为李府世代传承,即使落入李流景手中,其培养方法李太常亦了然于心,无非重新培养,效果却不差,由她们护卫庭院,便是暗鸮埋伏在周围,也多半能发现。
所以,当昭昧走入李府,有人前来耳语,确定周围没有官兵出现,且没有暗鸮踪影,他便笃定,只要李府大门关闭,昭昧就再没有传递消息的途径。
可现在,曲芳洲却出现在他眼前,时机又掌握得这样巧妙!
她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总不能是昭昧出发前便预测出他们动手的时间……
李太常表情不定,落在曲芳洲身上。他的问题,曲芳洲没有回答。
盔甲在身,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磕响,她手按刀柄,挟着屋外清风与战意冽冽,大步流星,向昭昧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只落在昭昧身上。
沉重的皮靴在地面踩出节奏规律的铮铮声响,曲芳洲停在她面前。
目光相触的瞬间,她低头,俯身,屈膝,跪在昭昧面前。
字字铿锵:“臣曲芳洲,幸不辱命。”
屋中响起低调隐晦的惊异声。
曲芳洲跪下了!曲芳洲竟然冲昭昧跪下了!
李太常张口结舌,发觉自己此刻竟连问也问不出口。
曲芳洲是什么人?
一年之前,她不过是名都尉,纵然是曲准的次子,亦没有资格出现在他们的桌边。
可一年后,她继承曲准家业,是邢州之主,是扬州之主,更是整个上武军的统帅,拥有邢扬二州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纵然私底下仍有暗流涌动,可明面上,所有将领都要向他低头。
这样的曲芳洲,此刻,众目睽睽之中,竟向昭昧俯首!
这一惊变始料未及。李太常在震惊失语之后,迅速以敏锐视角意识到今天这个局中最大的问题。
倘若昭昧早有这样的实力,又有这样挥刀向李家的魄力,又为何先前那般表现,令他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奇怪吗?”昭昧扶起曲芳洲,目光沉静地开口:“我为何要将这谈判坚持到最后?”
李太常心理这样想,却不愿为昭昧牵着走,没有开口。
昭昧亦不看他,扭头向曲芳洲道:“事情解决了?”
“是。”曲芳洲道:“根据李家调用的兵力,已将李家在上武军中势力连根拔起。”
这便是她明明有足够兵力,却没有第一时间亮出来与李家兵马对峙的原因。
她们要趁李家露出底牌,一举消除隐患。
李太常听懂了。
他看向昭昧,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忽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从来不是他所谓的公主。
他终于,第一次,将昭昧看进了眼底。
昭昧也在看他,只是目光中含几分轻蔑,又化作连轻蔑也没有的漆黑。
她想起了李璋,也想起她问武三武四自己的名字,他们却只肯定地说她姓李。
不禁笑道:“现在,重新认识一下。”
她受众人目光,又视而不见,只声音笃定地说:“我姓武,名昭昧。是邢扬二州的主人——”
“亦将做这天下的主人。”
第96章
李府有变。
这是李素节早已推断的结果。单单这四个字, 并不值得李流景与昭昧相见。后来她说的是,李家试图调兵。
昭昧并没有深究李流景交出暗鸮又身受软禁,为何仍对李家动向了如指掌。她的心思全然放在调兵一事上。
必须拔除这个隐患。才有了今日的请君入瓮。
现在, 尘埃落定。
强大的武力碾压下,李太常纵使有通天的势力,亦不能施展。曲芳洲带兵有条不紊地将客厅中的李家人全部捆绑, 搁置一旁。
钺星也记仇,认准了方才交手的人, 那刀尖在他们身上戳了几个洞,满意了,又掏出肉饼。
这肉饼她揣了一路,还没能吃上一口,这会儿终于得了闲,张嘴就咬去了半个, 顿时心满意足, 眯着眼睛, 那点眼白看不见了,整个人便黑成了一只小猫,偶尔伸舌头细细舔着嘴唇手指,不漏掉一点油水。舔过了,想起什么,她动作一僵, 偷偷地看向昭昧, 见她没有察觉,才放心地又咬了一口肉饼。
昭昧看见了, 但这会儿懒得再说她手不干净,只当不见。
有上武军出动, 暗鸮便只原地待命。李素舒说是亲临现场,实际上根本没轮到她现身,暗鸮无主,此刻都围在李流景身旁。
很快,场面清理干净,李家人都堆在一旁,上武军亦回归昭昧身侧。这时,李流景起身,走上昭昧面前。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似在彼此眼神中完成了交流。
昭昧道:“后面的事情由你来收尾。曲二从旁协助。”
李流景看一眼曲芳洲,点头:“好。”
昭昧转向李素节,李素节以为她有什么吩咐,上前一步,听到她说:“我饿了。想吃肉饼。”
钺星正将肉饼吃得满室飘香,勾起了昭昧的馋虫。
李素节失笑,道:“好,你去吃肉饼,我再去和素舒谈谈。”
李素舒现在的心情不太美妙。
本以为这番行动,她能够带领暗鸮一雪前耻,谁知真正到了现场,才发现白费工夫。
暗鸮根本就是走了个过场,到头来她只空欢喜一场。
李素节来见她的时候,她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可开口就暴露了语气:“姊姊今日这场戏看得可好啊?”
这是挖苦她全程陪跑呢。
李素节大方落座,道:“比你的位置好些。”
李素舒片刻拉下脸,转瞬又盈盈浅笑,道:“那怎么不留下继续看戏,却来这儿找我?”
李素节不言,她又笑道:“该不会又是从前那件事吧?我说了,我不答应。”
李素节慢条斯理地开口:“自你回到邢州算起,暗鸮到你手中,已有三年。”
李素舒好整以暇:“是又怎样?”
李素节道:“可你撤回暗鸮,仅有一年。”
李素舒面色稍沉:“那又如何?”
李素节从容微笑:“既然前两年暗鸮均在公主身边,后一年,又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李素舒道:“我乐意。”
李素节不理会她,说:“撤回暗鸮,是在曲准死后。明眼人即使不知内情,亦可知晓,自曲准死后,公主势力只增不减。世人多爱踩高捧低,这样论来,本该是从前不愿意的,后来又愿意了,可你却相反,从前答应了,后来却不答应了。”
李素舒嘴角溢出声意味不明的笑。
李素节道:“倘若你是我记忆中的素舒,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可你不是,非但不是,你任性大胆,喜欢剑走偏锋,更无理由突然抽身,除非……”
李素舒问:“除非什么?”
李素节抬眼:“除非为了再进一步。”
李素舒看着她,忽而笑开,目中波光流转。
李素节道:“现在总该说了,你想要如何再进一步?”
声音似从舌尖弹出,李素舒轻巧道:“我要负责公主侍卫。”
李素节不假思索:“不可。”
李素舒笑意转淡:“从前你们可不是这样做的。”
李素节道:“从前公主任用暗鸮,是为信任我。但她不信任你。”
李素舒道:“可你们不知道暗鸮是我的。你们信任了暗鸮,就该接受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李素节神色淡淡:“你该知道那些秘密一旦出口……受损的不会是公主。”
“是吗。”李素舒悠声道:“看来谈判失败了啊。”
“不。”李素节说:“暗鸮有更合适的去处。”
李素舒兴致寥寥地问:“什么去处?”
李素节缓缓吐出两个字:“斥候。”
一刻钟后,李素节走出李素舒的住处。
李素舒并没有给出答案,但彼此心知肚明,现在的沉默只是为了讨价还价,而结果已经确定。
她手中握有暗鸮,如果不能为公主所用,就只有一个下场。
姊妹多年,却走到针锋相对,昔日情谊只剩下利益关系,李素节不免唏嘘,唏嘘过后,该走的路还要走下去。
李家一事仍在持续发酵。李流景不动则已,一动便雷霆万钧,不计亲戚血缘,所有反对者均人头落地,李太常首当其冲,与当日一百余人,以罪名谋逆,死在李家上下所有人面前,尸体在府邸中央的大院中摆放了三天三夜,鲜血染红石板,深入缝隙,留下经久不退的红。
自此以后,所有人走过穿堂的庭院,都将想起这一天。
李流景,自李家大娘,跃而成为李家娘主。
任家人私下如何谩骂,面上终须恭敬俯首。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李家只是开始,谁也没有忘记最初的目的。她们要借李家之势,令邢州所有世家势力向她们低头。
如今,参与此事的诸家都已经夹着尾巴,短时间内不敢出头,余下的事情,昭昧已经交到李流景的手中。
她的目光则落到另一件事情上。
先前派往北方沟通买马的队伍回来了。
她们此行并没有带回马匹,但带回了北方的情况。
战马以边地出产最优,细说来,便是汝、幽二州与北域交界。幽州已在李璋名下,崔玄师亦已发动对汝州的战争,一旦李璋拿下汝州,整个北方尽入其手,马匹封锁只会更加严密。
来人报说:“现在战斗打得正烈,似乎有意向北推进,已经进展到容城一带。”
容城,已经是汝州最北端,与北域接壤之地。而北域皇帝年事已高,已经有苟延残喘之意,继位之争暗流涌动,暂且无力南侵,也为李璋提供了机会。
“容城。”昭昧重复。
“是,容城。”来人又说:“马匹交易颇受影响,但也有马商试图南下躲避汝州战乱。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李素节便问:“怎么说?”
来人犹豫片刻,说:“我在北方走了一圈,听得一位马贩,因是女子便多关注几分,又见了一面,听她言语中的意思,似乎有意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