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房门,在李素节走进来前拦住,说:“我想一个人。”
李素节止住脚步:“……那你先休息。”
昭昧关上门,走到床边,一头栽进了被褥。
这是一场漫长又昏沉的睡眠。
李素节唤来医者,一同守在她的门前。直到日落天边,又晨曦浮泛,她自半睡半醒间听到门扇“吱呀”轻响,立刻惊醒起身。
初升的朝阳射入泛红的晨光,照在昭昧苍白的脸上,显得她的目光漆黑幽邃。乍一见,便要被卷入沉溺。
李素节心中微悸:“怎么了?”
昭昧眨了下眼,方才的暗昧仿佛错觉,可又分明不是错觉。
“素节姊姊。”她听到昭昧开口,语气轻描淡写:“我想起来了。”
李素节略有疑惑。
昭昧直勾勾地看她:“我全都想起来了。”
一盆冰霜兜头灌下,李素节只觉冷遍全身。
第93章
死去的记忆重新活泛, 昭昧想起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忘记。
那一日,何贼攻入上京, 皇宫里一片混乱,而她刚刚与阿娘达成和解,想要带她逃离, 却得到她的拒绝。
阿娘说,她跑不掉。
彼时, 她不能理解,倘若她一个十岁的孩童可以离开,为什么她偏偏不行。
可后来的事情似乎在印证这一切。
当她和素节姊姊向门外跑去,一道身影迎面而来,成为她此后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事实这样简单。
当她逃出上京,在城门处挥刀溅血的时候, 她不觉得恐惧;当她面临追杀, 几次濒临险境时, 那危险亦不曾入她的噩梦。
她怕的从来不是刀光剑影,甚至在握刀的时候激动战栗。
能够令她抛掉记忆不愿去想的,只能是更具冲击力、令她难以面对的真相。
她的阿耶,她的父亲,提着刀,一步步走上殿前的台阶, 记忆中扭曲的身影与梦里重叠。
他冰冷的目光中藏着疯狂, 目光锁在她身上,一步, 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素节姊姊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却也一步,一步,又一步地后退。
突然,他手臂横扫,将素节姊姊挥倒在地,面目狰狞地唤她:“阿昭。”
他把刀架上了她的颈项,而她那时手无寸铁,更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恐得做不出任何反应。
谁能想到,素日里最宠爱她的父亲,有朝一日撕下面具,是如此的血腥。
倘若那刀锋就这样落下,那么,或许再没有后来的她。
可关键时刻,当她瞠目结舌不能反应,当头顶雪亮的锋芒即将落下,那时的她听不到也看不见,可时隔多年重新捡起那回忆,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同处一室,另一个人动了。
她的母亲,武缉熙,她不知从何处取出刀来,毅然决然地刺向了李益的身体!
那样精准、那样一往无前。
昭昧想起往前再数几年,李璋还没有出生,却出现在母亲腹中的那一天,母亲也是以这样的凶猛,将簪子刺进了父亲的胸口。
可那次她失败了。护胸的肋骨将簪子拦住。
而几年后的又一次,期间不知经历多少次琢磨,经历多少次辗转反侧的构想,她成功了。
毫厘不差,昭昧见到记忆中的母亲,将刀刺进了李益的心口。
而李益亦在危急关头瞬间反应,想也不想地挥刀反击。
那刀同样刺中了母亲,不似他心口那一刀正中目标,偏离了些许,却也令景象化作一片鲜红。
而武缉熙仿若未觉,在李益亦因察觉是她而震惊怔忡时,她果断地将刀用力向前,递到尽头处,又猛地抽出。
血,大量的血,像喷泉一样溅上黑白的回忆。
李益的身体在原地僵立,片刻便倒在她面前。
他是当场死掉的,而他死掉时,她仍在云雾之中茫然。
不过几次呼吸,形势几番逆转,走向了谁也没有料到的结局。
武缉熙也倒下了。
李素节恍然一声大喊:“殿下!”
沉默的记忆有了声音,黑白的片段有了色彩。她为这一声惊呼唤回心神,麻木迟钝的思绪重新运转,忽然,陷入更深刻的痛苦。
父亲要杀她。母亲救了她。母亲杀了父亲。父亲……杀了母亲?
是的。真相就是这样。
年少脆弱的神经就此崩断,记忆也因此终结。
再度醒来,她已在宫殿之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忘记了那些,曾想找回记忆,却在痛苦的自我防御中放弃。
直到今日。
她豁然开朗。
从来都是这样。
父亲将遗诏交给李璋,将太子之位交给李璋,将大周复兴的最后希望交给李璋,而留给她的,只有冷硬的锋芒。
他想要杀死她。
因为她是女孩,她不能为国复仇,却可能成为逆贼的战利品,成为大周的耻辱。
一切如她与素节姊姊讨论的那样。
她问,公主是不是不被期待复仇,只该殉国而死。
她想起素节姊姊听到这话时强烈的反应,忽然明白,那时候她大概看起来像恢复了记忆。
“阿昭。”李素节无措又小心地呼唤。
昭昧弯出一个笑,认真问她:“因为活着辛苦,所以,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李素节说:“不是的,我们要活下去,再辛苦,也要活下去。”
“他算什么?”昭昧愤怒地大喊:“他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李素节说:“他死了。你还活着,阿昭,你还活着!”
昭昧笑:“他曾经说,他最喜欢我。他还说,他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可他全都留给了李璋。他留给我的是什么?是几句宠爱,是以死成全?是自以为是地为我好?”
她只是发泄,不需要任何回答,可李素节依然一次一次、认真地回答她:“那只是宠爱。宠爱并不是爱。”
“是了,宠爱。”昭昧勾了下嘴角:“他是够宠爱我了。”
李素节见她情绪渐渐稳定,抓住她的手,正对她的目光,轻声说:“那样的人,没必要放在心上,你的心,该放在更远、更宽广的地方。”
昭昧看着她,片刻,回握她的手,用力说:“是。”
她露出坚硬的笑:“从他要杀我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死了。”
李素节松了口气。
那段过往本该是最深的隐患,从前昭昧死死将它压在心底,而现在,她终于强大到能够恢复记忆。
李素节想,这或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她也就欣慰地笑了。
记忆恢复还是带来了一些影响,昭昧越发不待见颍州来使,已经不耐烦她们继续停留,按计划要尽地主之谊,现在只想打发她们滚蛋。
但她见了两个舅舅,还没有见宋含熹。
李素节很快安排妥当,昭昧便与宋含熹相见。
还没有走到大厅,她先在使者当中见到了熟悉的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那是个二十余岁的男子,一身戎装,却与寻常士兵两样——他断了一条左臂。
这左臂的确惹眼,但昭昧率先见到的,是他的脸。
他也见到二人,笑着招呼:“公主,好久不见。”
梅五。
几乎丢进记忆的故纸堆里的人。
使者们到达的时候,李素节已经见到了他,也打听了情况。
当初遭遇追杀,梅五带领侍卫牵制敌人,后来再没有赶上,她们以为梅五死了,实则因为敌人追得紧,他不敢去见她们,和剩下几个兄弟躲了几日,终于摆脱了敌人,却也失去了她们的下落。而他那条手臂就是那时候伤的,因为来不及医治,伤势恶化,只能截掉。
这些李素节已和昭昧说过,可昭昧见了他,仍惊讶道:“你竟没死。”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挑衅。梅五尴尬,正要将经历重述一番,昭昧又突出后半句话:“怎么却出现在这里?”
话中敌意分明。梅五只能当做不知,又要回复。
昭昧再度截断,轻笑一声:“是了,你本就是贺涛的人。”
梅五几次说不出话,索性不再言语。
昭昧便道:“看来,此番是你的将军派你来与我们追忆过往。”
她们曾一同历经生死,颍州派他前来,也是如此考量,但那些回忆却在昭昧的讥诮声中烟消云散。
昭昧道:“贺涛自己不来,大约是攻打汝州,脱不了身吧。总不会是觉得无颜见我。”
梅五嗫嚅着,到底忍不住开口:“将军与某昔日实在多有得罪,但如今太子在颍,有崔相辅佐,又有诸多忠臣义士投奔,公主您也不需在邢州寄人篱下,不如前往颍州,与太子团聚。”
“寄人篱下。”昭昧念叨着这几个字,笑了:“你说的是。我何必寄人篱下。”
梅五直觉不对,又摸不清头脑。
昭昧已没兴致与他搭话,推门而入,见到了宋含熹。
她和宋含熹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她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道:“我不走。”
宋含熹并不意外。
昭昧亲自来见宋含熹,自然不是为这一句话。
她靠上椅背,睨着宋含熹,说:“也劳烦你,带着你的使者滚回李璋那里,告诉他——好歹姊弟一场,若是相见,有朝一日,便请他来,跪在我的脚下。”
宋含熹波澜不惊地听完她的话。
昭昧撂下这话,便起身离开,到门口时向李素节道:“送客。”
宋含熹等人被昭昧毫不客气地“请”走了,没有什么践行宴,昭昧甚至没有出面,只有李素节送她们走出城门。
宋含熹停下脚步,回头看李素节,目光微深,道:“公主实在不该与崔相作对。”
李素节道:“何止崔相,便是与天下人作对又如何?”
宋含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你们拒绝得这样狠,再见,恐怕便是兵戈相见了。”
李素节道:“我们何惧兵戈?”
宋含熹没有再劝,又觉得不必说再见,便这样坐上了马车。
李素节说时决然,可当老师的马车渐渐走远,她心底再度涌起怅然。
她人生的前面二十年,除了生她养她的母亲,再有碑石峨然的殿下,便只有亦师亦母的宋含熹。她们一同改变了她,或说,培育了她。
而现在,她也长大了,只能看着老师渐行渐远。
她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向马车奔跑,大喊:“老师!”
车子停下了,但宋含熹没有出面。
李素节停在几步远处,胸口起伏,说:“您曾经想要带我离开,可我留下了。您说留下没有用,可我却觉得,留下来是有用的。”
“纵使没有用,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是的,总有一些事情,比其她的所有都更重要。”
车帘微动,似有人撩起,却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意,良久,终究放下。
李素节道:“您说,这世上的人常常身不由己,一辈子都只能在围墙里挣扎。可现在,我想砸碎那围墙了。”
“不。应该说,”她道:“现在,我要砸碎那围墙了。”
车帘再没有动,车里的人依然在车里,没有看她一眼。
可李素节还是固执地向车里的人弯腰,直起身来,说:“老师,一路走好。”
第94章
“公主拒绝了太子。”李太常说。
一言激起千重浪。在座诸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么说, 她还要留在邢州?”
“那岂不是那些混账事儿,还要继续下去?”
“我听……听有的人说,她已经在倡肆招了两批伎子, 再这么下去,倡肆迟早倒闭!”
有人提醒:“话不能这么说,就算倡肆不倒闭, 别的事情也够出格的了。”
说话的人也反应过来:“是,倒不是倡肆的问题, 主要是公主做的这些事情……哎。”
争论结束,大家都看向李太常,义正辞严道:“李太常,公主身为大周正统,竟与太子不睦,这若传出去, 岂不是令天下义士寒心, 令逆贼看了笑话?”
李太常沉沉点头:“不错。事已至此……”
必须要解决了。
招兵的事情仍在推进, 不止伎子招了两批,邢州城里的乞丐们也几乎都被编入了军营,只是期间不免出些令人齿冷的事情,诸如有人看中募兵告示中贴出的待遇,自觉家贫,可以以此取得补贴, 便将女儿送来, 请她从军补贴家用。
昭昧自然照收不误。只是这女儿进了军营能不能出去,出去后还是不是她们的女儿,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日,昭昧听过河图关于招兵情况的汇报, 感到颇有成就,便去找李素节,打算分享这份喜悦。
到的时候,恰逢李素节自外而来,面色微沉,昭昧脸上笑容也淡了三分:“出什么事了?”
李素节道:“他们恐怕动手了。”
昭昧:“谁?”
李素节道:“李家,很多家。”
昭昧道:“我没有得到消息,怎么就说他们动了手?”
李素节将手中的名单递过去,说:“今日一早,有人前来报我,说市令不至。我便去调查,果然发现市令没有当值,导致市场秩序混乱。我只能临时调拨人手,维持秩序,前去追查市令情况,却发现他抱病不出,又坚决不与我相见,便觉奇怪,又细致调查,竟发现不只市令,功曹、仓曹等多处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