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昭昧握刀仿佛拈花,透着漫不经心的随意,说:“我不让它过去,它就过不去。”
伎子嘴唇颤动:“你要做什么?”
昭昧轻飘飘地说:“总有人要死,过去不是你,但若你拒绝,现在便轮到你了。”
伎子睁大了眼睛。
昭昧手一动,刀锋又逼近几分。她又说:“死,还是从军?”
伎子陡然回神:“从军——从军!”
她近乎呐喊:“我从军!”
昭昧微笑,收刀,向河图道:“记上她。”
肆主瞠目结舌,却不敢置喙。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肆主痛不欲生。
河图轻车熟路地带着昭昧走进一个又一个房间,初时,昭昧还一个又一个地问原因,到后来更直截了当,走进去先拔刀,再问话,最后收刀离开。
走过的房间越来越多,河图记下的名字也越来越多,肆主的脸色已经如丧考妣,昭昧也越发面沉如水。
那么多人选择从军,可氛围只更加冷凝。眼看走廊要到尽头,她们只得到千篇一律的回答。
终于,河图推开倒数第二扇房门。昭昧走进去,见到人便将刀架上,不知多少次问出那个选择:“死,还是从军?”
她根本没有期待回答,只觉得心头膨胀的怒意即将爆炸。
突然,她听到对方小声问:“能不能什么都不选?”
昭昧这才发现,对方看起来比她还小些。她说:“不能。”
对方瞄了眼肆主,又问:“那……有第三种选择吗?”
对方这样啰嗦,反倒奇异地令昭昧急于宣泄的情绪得到缓解。
“什么是第三种选择,”昭昧讽刺:“好好儿待在这里?”
对方看看肆主,又看看河图,泄气地耷拉肩膀,说:“我知道你们是来招兵的,我也不想在这劳什子地方呆下去,但是,我进了这里,还能想办法逃跑,被抓回来最多就挨顿打,可进了军营,我还能逃出去吗?就算逃出去了,一旦被抓到,那可是死路一条!”
她顶着肆主吃人的眼神,大声说:“可我也不想当兵啊!”
“你明白就好。”昭昧收刀,说:“可惜你倒霉,被我们撞到。”
她依然登上了河图的名单。走出房间时,昭昧道:“瞧,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河图说:“终究不是自愿的。”
昭昧冷笑:“这样说,那些服兵役的男人都是自愿的了。”
河图没有说话。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到最后一个房间,还没到门前,就发现肆主的情况有些不对。
她向那房间瞥了又瞥,几番欲言又止,又拦在她们身前:“这,这个你们不能进去。”
昭昧不发话,河图已经把人拉开,将要开门,突然顿住,表情僵硬。
一时间,所有人都察觉了她的异样,旋即察觉了这房间的情况。
细碎的声音由内而外,昭昧听到第一个声调,便梦回很久以前。
那堵在胸臆间的情绪刚刚衰减,此刻又陡然膨胀。
她手按刀柄,猛地推开肆主,一脚踹开房门。
“哐!”
门扇脱框,摔在地上。
“不能进——”肆主大喊,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李素节阻拦的动作慢了半拍。
今日曾多次出鞘却从未见血的刀第一次斩落,干净利索,带下的头颅在地面沉闷碾过。
伎子大惊失色,惊恐万分地尖叫:“啊啊啊啊——”
她连滚带爬地下床,撞出房门。
昭昧甩了甩刀上的血,向河图道:“看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当初那般反应啊。”
“你居然——”魂飞天外的肆主蓦然醒来:“你居然,居然——”
她两眼一翻,身体一软,厥了过去。
昭昧踢了踢地上的半截尸体,转向李素节:“你刚才要说什么?”
李素节愣愣看着地上那颗头颅,说:“那是李家的人。”
昭昧一怔:“怪不得敢留下来。”
因为没人能把他怎样。即便是昭昧,一时冲动出了手,冷静下来也要考虑这件事的后果。
李素节安慰道:“横竖都有这么一天的。”
“嗯。”昭昧应道。
她们离开倡肆,自然有其她人做好收尾,河图将此行得到的名单整理出来,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出现在她面前——那家倡肆所有伎子的名字。
昭昧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扔到一边,道:“大丈夫总说生当建功立业,可她们怎么不想。”
“她们又不似大丈夫,要对这朝这代有什么归属。”李素节笑道:“问她们,她们大概只觉得,建功立业有什么用?”
说着,她叹息:“建功立业于她们,是没什么用。”
昭昧道:“可没有人站出来,建功立业于她们永远也没有用。她们就只会坐享其成罢了。”
“话是如此。”李素节道:“但人总是有惰性的,只要还有一点可能,她们也会说服自己继续,你若强硬坚持,你或许就成了比害她们沦落此地更可恶的人。”
昭昧恼了:“你这样想?”
李素节道:“这是她们的想法。”
昭昧道:“可我要你的想法。”
李素节问:“我的想法?”
“是。”昭昧直视她:“如果我坚持要那么做,你怎样想?”
“我吗。”李素节认真想了想,笑了:“我想……”
她轻声说:“我想取缔倡肆。”
第91章
“取缔倡肆?”昭昧讶异:“你怎么想到这里?”
“不是今时今日才想的。”李素节道:“很早之前, 河图来到的时候,我就想,她们其实没有退路的, 哪怕她们从良,亦摘不掉身上伎子的标签,甚至, 哪怕她们原本就只是良家女子,亦逃不掉被人省视着、时刻怀疑着将会成为伎子——只要倡肆存在一日, 便免不了会有伎子,便免不了会有人受那样的苦、走那样的路。”
昭昧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是。可你既然早那样想,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早说出来,能做什么?”李素节道:“你我尚在曲准的掌控之下,便是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况且……取缔倡肆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昭昧不语。
“想也知道, 取缔倡肆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没有足够稳定的根基, 就没办法稳定推行。”李素节语气一转:“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昭昧亦多了新的思考,立刻问:“那什么是最大的问题?”
“伎子。”李素节说:“伎子才是最大的问题。”
昭昧微微蹙眉。
李素节继续说:“取缔倡肆,倒也还容易,可是,只取缔倡肆又有什么用处?伎子呢,她们离开了倡肆又要如何生活?她们习惯了安稳的环境, 就如你今日见到的那般, 根本不愿意改变,又要怎么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即便她们试图改变……她们多数自幼年起便沦落倡肆, 一生都活在这里,所学也只为这一目的, 已经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当她们突然要去独立生活——她们怎么独立生活?”
想法在心里堆积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此刻再不压抑,她将所有念头尽情流露:“时日稍久,她们会意识到,她们最擅长的便是做伎子,她们会顺从惰性,去走那条最简单的路。就像我们逃难时见过的那些人。她们不是伎子,可她们做的和伎子没什么两样——她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所以呢?”昭昧道:“你今日为什么提起?只是因为又见到了她们吗?”
“不。”李素节目光清明地看着她:“因为你问我的想法。这就是我的想法。”
她说:“她们若没有旁的路可走,那么,便为她们找到那条路。”
昭昧有些明白了:“可你见到了,她们并不想走。”
“所以我说,总要有人逼迫她们。”李素节道。
昭昧嗤笑:“要我一个一个杀过去吗?”
李素节摇头:“纵使如你所说,倘若她们真的受你逼迫拿起武器,至少证明她们有反抗的能力——但你要的是为你战斗的士兵,而不是与你战斗的士兵。逼迫不是目的,目的是招兵。”
“你也见到了,”昭昧脸色落下来:“是她们不愿意。”
“不妨换种方式。”李素节说。
昭昧问:“什么方式?”
李素节道:“当初曲准如何征收营伎,你便如何征收士兵。”
昭昧渐渐醒悟。
李素节解释道:“按十取一,直接要求各家倡肆出人。她们不敢抵抗,自然拿最底层的人来充数,而这些人,正是处境最艰难的人——”
“也是最容易接受改变的人!”昭昧目光渐亮:“这样一来,我们至少能够得到数百人,而且……”
李素节微笑:“隐患最小。”
“好极了!”昭昧笑得灿烂。
“而且,”李素节又说:“我们大可以一批一批地征收,每一批只取十分之一,便如温水煮青蛙,肆主们总觉得不过十分之一,但一批批下来,到最后时,倡肆的伎子必然所剩无几,而我们也能够达成目的。”
昭昧点头,说:“就按你的意思——”
“等等。”李素节忽然道。
昭昧:“怎么?”
李素节合掌,目光明亮:“最简单的办法我们竟没有想到!”
她不禁懊恼失笑,叹道:“募兵。我们竟把募兵的法子都忘在了脑后。这可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作为她们最初的军队,刀锋营由伎子组成,她们自打决定招兵,便直接将目标对准了伎子,却忘了最朴实的办法:广而告之。
邢州城高门富贾,然而,富的愈富,穷的愈穷,街巷间从不乏在生死间挣扎的人,于她们而言,今日少吃一顿便可能饿死,又哪里顾得上未来是否死在战场。
她们才该是最先考虑的人。
昭昧怔忡,旋即粲然,面上积郁一扫而空,起身道:“我这就吩咐河图募兵。此前招到的一百来人,编入陷阵营,由陆凌空练兵。”
这又牵扯到另一件事,李素节情绪稍落:“骑兵的马还是个问题。”
她们已经派出曾经参与买马的人往北方去接触马商,至今仍没有消息。曲芳洲收拢兵权的过程看似顺利,实则是表面功夫,真正触碰到核心利益,将领们便开始倚老卖老,似马匹之类的事情,便没有商量的余地。
安静了一会儿,昭昧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今天我杀了个李家的人。”
李素节抬头,四目相对,她读出了昭昧的意思。
良马多在军营,倘若别处还有,那只会出于世家。
李家居邢州诸世家之首,自曲准死去便有些蠢蠢欲动,近日昭昧冲动杀人,更是给足了借口。
死的是李家三房的幼子,平日里最受大人宠爱,更是骄横无度,惯常往来于倡肆。李家自诩诗礼传家,并不许拈花惹草,但凡事都有通融,李太常教训几次,不见用处,便以为尽到责任,不再多说。这次闹出事情来,三房到他面前哭诉,他先是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指责,话里话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待训斥结束,转头便召集城中众多头面人物,闭门开起了小会。
会上,李家三房自然要再度哭诉一番自身遭遇,骂骂咧咧道:“她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该如此枉顾恩义,当初她刚到邢州,还受曲准掣肘,我李家为护她周全,不知出了多少力气,她却这般翻脸不认人——”
“慎言。”待三子说得差不多了,李太常打断他的话:“毕竟事关公主,不可出言不逊。”
三房住了口,却又旁人捡起了话题:“李太常此言差矣!李三郎幼子确确实实为公主所杀,多少人亲眼多见,还能有假?况且,这也不是公主第一次杀人了。你我不曾看见,大军平扬州归来时,诸多将领亲眼所见,公主拔刀杀曲名洲,眼都不眨!”
“说起来……”另一人开口:“我家亦有个不成器的孙子,常喜欢往来倡肆,几年前却在倡肆为人所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当日他正和那个……如今叫河图的人共处一室,如今看来,分明便是河图所谓,可恨事后却有曲芳洲作保,将她救了出去!”
“诶,这事儿我知道!但要我看……”一人说:“河图从前可没那个胆子,算算时间,公主那时候却到了邢州,她刚到邢州,就能要曲准杀了好些士兵,可见是像了她——咳咳,可见天性如此。”
“你那件事,究竟是河图还是公主,尚未可知,但我这儿有桩公案,却冤有头债有主,必定是那陆凌空所为!可就因她进了军营,如今似乎还做了公主的人,这事儿还有几人记得?哼,如今她还官运亨通,竟做了都尉!”
“不管是河图还是陆凌空,都和公主过从甚密,保不齐是一丘之貉。”
又一人道:“依我看,这公主便像了她母亲,来邢州城这许久,不见她有半点贞淑娴静,倒是喜欢做些分外之事。这几个月来,竟招兵买马,还放言要招收伎子,我去的时候……咳,我路过的时候,正见到她们出入倡肆,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是公主该做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