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将军笑了:“大周都亡了, 我们这算造哪门子的反?”
曲芳洲紧盯着他,忽又微笑:“只凭你们这样的谋算也能够成功吗?纵然控制了我和公主,想必其她将士也不会答应。”
“那就是你们的错了。”宋将军笑得阴恻:“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们竟将人马都留在了邢州和交州城,如今西城当中,近半数是我们的人, 如今你和公主也落到了我们手里,剩下的人就是想要反抗, 也得看我们答不答应了!”
曲芳洲叹息一声:“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将军脸色微正:“你若是乖乖听命,或许能多活些时日也说不定。”
曲芳洲正视他:“看来你是不会留我们性命了。”
“不错,待你们发挥了作用,就该死在手下了!”宋将军再无交谈打算,向旁边的人使个眼色,道:“把他带走!”
旁边的人没动。
宋将军又道:“把他带走!”
“不必了。”曲芳洲手腕一抖, 绳扣解开。她抖落绳索, 款款起身道:“毕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将军察觉不好, 转身要跑。
曲芳洲轻声道:“拿下。”
前路瞬间封堵,门口涌入更多士兵将他们困住,拿些妄图举刀还击的人见得潮水般的敌人,稍有犹豫,便已经一败涂地。
唯有宋将军,不愧为战将, 举刀还击, 眨眼砍倒数人,向前猛冲, 却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围住,而身后, 曲芳洲拔刀出鞘。
从被缚成囚,到缚人成囚,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
当曲芳洲收刀还鞘,曾用在她身上的绳索已经将宋将军牢牢锁住。他疯狂挣扎,面貌狰狞:“你算计我!”
曲芳洲眉目淡然:“既然早知有人意图杀我,又怎会毫无防备。”
“我们明明——”
“你们明明足够小心,”曲芳洲道:“我只是在每支军队里都放进了自己的人。”
“所以,”宋将军咬牙切齿:“这是陷阱?”
“不。”曲芳洲道:“这是时机。”
她亲自查过绳扣,又缓步上堂,坐回她刚刚昏昏欲睡的地方。
桌面上放着两张纸,一张是地图,刻画着。半个时辰前,她满腹心思都在战事,面临当前险境,思考倘若此战不敌,又该以何处为退路。她勾勾画画,忽略掉无险可守的大片坦途,将目光落在那片山林,思忖倘若需要撤退,唯有险要的地势能够切断对方的快速追逃。
可当她在思考如何对敌的时候,却有一群人在思考如何对付她们。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交州固然重要,但与邢州相比却远远不及,最可靠的战士们留在邢州,那么自出征交州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时刻准备着可能出现的背部之敌。
桌面上的另一张纸,写下的正是她的怀疑。几个名字痕迹轻浅,其中一个正是眼前的宋将军,而另一个……
曲芳洲抬头:“公主那边可有动静?”
很快有人回报:“公主那边已经解决,目前安好。”
“好。”曲芳洲道:“传令众举刀战士,贼首已被拿下,收刀者不杀。”
他们受宋将军支配造此乱局,罪本当死,但战士常常没有个人意志而以服从为要,到头来只是盲从,大敌当前,倘若杀死这近半人马,无异于自断臂膀。
曲芳洲吩咐手下收拢士兵,自己带着宋将军前往昭昧的住处,却在中途遭遇,见昭昧似目的明确地去往一处,不禁问:“这是去哪儿?”
昭昧瞥见宋将军,答非所问:“杀了吧。”
曲芳洲抽刀断掉人头,便跟上昭昧的脚步,走出一段路,诧异:“这是……”
“粮仓。”李素节道:“在他们暴动的时候,有人溜进粮仓,意图放火。”
曲芳洲惊讶:“他们竟要火烧粮仓?”
“不是他们。”李素节道:“另有其人。”
宋将军等人虽然心怀不轨,却只为夺权,亦不愿向赵孟清或李璋拱手,因而即使捉到她们,也不过想借战斗名头将她们消灭。
但火烧粮仓者不同。
曲芳洲问:“谁?”
昭昧吐出一个名字。
“她?”曲芳洲反而平静下来,说:“的确,曲大既死,她怕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曲准丧命的真相尚未揭开,意味着昭昧即使想杀曲大母亲亦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只能答应她出家的请求,同时心怀忌惮,派人前去看守。
她可还记得,当初曲大在军中安插细作,他母亲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而她仍未知晓此人还留有多少后手。
初时心怀警惕,但时日稍久,事务繁多,她也就忘在了脑后。
却有李素节在旁提醒,临行时耳语,提及这个问题。
偏偏就发生了,赶在一切混乱的时候。
昭昧面色沉肃,问曲芳洲:“那些作乱的士兵,都处理了吗?”
曲芳洲道:“已经派人前去收拢。”
昭昧点头,眼前已经到了粮仓。
点火几乎成功,自粮草一角烧起,时值混乱,倘若没有事先防备,只怕就要被得手。此刻,未能燃起的火势已经熄灭,几个人捆绑着纵火者跪在昭昧身前。
李素节问:“他交代了吗?”
士兵回答:“没有。”
李素节转向纵火者:“你究竟有没有同伙?同伙何人?他们为何没有出现?”
例行公事的询问,本没抱多少期待。可话音落地时,却见那纵火者抬起头来,映着火光露出森森的笑。
“同伙?”他说:“有啊。”
李素节立刻问:“他们在哪儿?”
“他们在哪儿啊……”纵火者嘿嘿地笑着,说:“你们马上就要知道了!”
说完,他突然撞向刀刃,鲜血溅出,立地身亡。
所有人心头发冷。
曲芳洲立刻反应:“快,去严查各处,一旦发现可疑人员,格杀勿论!”
“报!”
一声惊破原本喧嚣,令所有声音都淡了下去。
传令兵扑跪在昭昧身前,抬头时面色惶恐:“公主,西门、西门——”
曲芳洲喝道:“说话!”
他颈项爆出青筋,声嘶力竭道:“西门大开!”
第106章
传令兵为惊恐所慑, 嘶吼出那一声就虚脱地跪坐在地。
那话没头没尾,曲芳洲揪住衣领拉他起来,沉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传令兵抖抖索索道:“不知道怎么回事, 负责看守城门的人里,突然就,就有人造反, 杀了另外几个,把城门打开了, 然后,然后……”
曲芳洲将他甩到一边,回头道:“我去看看。”
曲芳洲匆忙离去,剩下昭昧和李素节,也将事情听了个齐全。两人相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词:
声东击西。
火烧粮草只是诱饵, 真正的目的是釜底抽薪。好狠毒的计谋。
昭昧回眸看一眼地面的尸体, 恨不能回去再捅几刀, 可眼下这不重要。她们立刻前往城门,还没有靠近,就已经在火光中见到涌入的乌压压的士兵。
这里已经乱成一团,无法前进。
昭昧和李素节后撤,找到城中最高的建筑物,远望时眺过城墙, 在黑夜中见到城门外蜿蜒曲折的星火密布。那是赵孟清的兵马。
近处, 厮杀声不绝于耳,几乎将她们包围, 分不清何处是战士,何处是敌人。
谁也没有开口。
形势赤、裸地摆在她们面前。
脚下是交州的领土, 是西城的土地,是她们刚刚攻城略地得到的战利品,城中兵马尚有近半来自交州,曾与她们交手,而余下三万人马,更有一万余人就在今夜叛变,尚未能重新划定立场,就再度遭逢巨变。
赵孟清率领五万兵马冲进这座城池,彻底击破了她们避己短处的拖延战术,将胜负系于短兵相接的剧烈冲突。
而这一切,只因为那个远在邢州的人。
昭昧勉力压下不合时宜的怨愤,问身后战士:“可能重新关闭城门?”
战士低头不答。
昭昧怒扯缰绳:“我去!”
“不行!”李素节拉住她:“现在形势不明,你是主帅,不能轻举妄动。”
昭昧道:“正因如此,我更要冲在前面!”
李素节克制着语气,手上力道不减:“等芳洲回来。”
昭昧一滞。李素节劝道:“只有她回来了,我们了解了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事实上,有些事情,不需要曲芳洲回来,就已经能看得分明。
只是,她不甘心。
她从未输得这样惨,上一刻还胜券在握,甚至为自己接连戳破两桩秘事而感到些许得意,下一刻,惊变就席卷而来,将所有胜利都碾进土里。
可她还是咬牙,放下了缰绳。
明知必败仍冲锋在前,或许会被称作英勇,实则愚蠢过头。她唾弃那样的愚蠢,又希望曲芳洲能带来一点意外。
但是,没有意外发生。
曲芳洲奔马归来时,身后赫然跟着另外几匹马。她下马,向昭昧递出缰绳。
昭眸光昧紧锁:“什么意思?”
曲芳洲道:“已经拦不住了,趁现在还能抵抗,走吧。”
昭昧问:“什么是拦不住了?”
曲芳洲避而不答,将一张图纸塞给李素节:“这是地图,我已经做好标记,你们按着路线走,出北门向东,绕开平路,走山地甩掉他们。”
李素节问:“你呢?”
曲芳洲按住刀柄,平和地说:“我带兵拦截她们。”
李素节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曲芳洲道:“事不宜迟,你们该出发了。”
昭昧沉默着,将缰绳交给李素节和钺星,又牵了自己的马,一步跨上,攥紧了缰绳。马儿不适地摆了摆头,她就坐在马上看着曲芳洲。
曲芳洲仰头,火光照亮她的面庞,她浅笑道:“保重。”
昭昧一言不发。
李素节回她:“保重。”
她话音未落,昭昧已调转马头,旋风般冲出去,一骑绝尘,李素节和钺星忙跟随在后,三人在前,又有曲芳洲带领兵马紧随其后,赴一场她的战斗。
赵孟清的青州兵已经涌进了城中各处,巨大的兵力优势使得曲芳洲等人仿佛螳臂当车,而青州兵则游刃有余地在战场中穿行。
四处城门,已有三处展开厮杀,曲芳洲指出的北门是上武军唯一的胜场,亦是曲芳洲带兵竭力维持的后路,然而,当她们再度赶来时,北门亦战得不可开交,曲芳洲来到,队伍短暂有了主心骨,集中火力将青州兵的围堵撕开一道缺口。
昭昧自那缺口冲出,恍若流星曳尾,却未能挣脱樊笼。
青州兵被上武军死死咬住,但仍有零星兵马脱出,紧追不舍。昭昧身边,随行护送的战士狠狠迎上,越发稀薄,到最终没有。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田野广袤,黑暗中难辨方向,更看不清地图,只靠李素节见了地图的那几眼,自记忆中调出路线,向那个方向拼命奔逃。
突然,一箭袭来,战马哀鸣着跌倒,马上昭昧向前一抢,又紧急翻身,趔趄在地。眨眼功夫,李素节已经奔出很远,才拉住发疯似前冲的马,转回头来向昭昧伸手。
身后的火光又近了。
又一支箭落在马蹄旁边。
昭昧抓住李素节的手,翻身一跃,与一支箭擦肩而过,将要到李素节身后,却被李素节身体仰后一躲,不得已坐到她身前。
昭昧短促一声:“你——”
李素节一声:“驾!”
形势不容昭昧多言,只能按下,却提起心,看着身后不断射来的弓箭。忽然察觉李素节身体震颤,立刻要扭头去看。
李素节按住她说:“只是擦过!”
说话间,她们已追及钺星,钺星亦重新加速,眼看两匹马将要并辔,更密集的箭雨自身后射来。
同时投来的,还有钺星的一抬手。
黑咕隆咚的辨不出她扔出什么,昭昧下意识接住,闻到肉饼扑鼻的香气,恍然明白,看向钺星:“你干什么?”
又是一个肉饼迎面砸来。昭昧不得不接住。
这工夫,钺星已经开口:“给你们!”
“咴——”奔马长嘶一声,向前抢倒,而钺星一跃落地,站在她们身后,说:“你们走!”
刀鞘离身,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
身下马再度受惊,狂奔而出,李素节拉扯不住,身体后仰就要坠出,幸而昭昧揪住衣领将她拽回,再回头时,钺星的身影已经变得很远很小,唯有横在她身前的刀,反射着迎来的火光,冷得逼到眼前。
她们终于蹿进了山林。
两人骑乘,马已经累得越来越缓,她们索性弃马前行,找到两棵枝繁叶茂的树,将自己藏在树冠。
不知道钺星究竟如何,但终究没能拖住敌人太久,他们踏入这片深林,冬日漫长的深夜将这里笼罩得密不透风,偶尔脚踩落叶,惊起夜行飞鸟,引他们抬头,又撞进密密麻麻的枝叶,什么也看不清楚。
成千上万棵树生长在这片林地,肆无忌惮地舒展身体,将昭昧和李素节遮挡得严严实实。她们小心翼翼,甚至屏住呼吸,看敌人从脚下经过,又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