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足够他们彻底经过而又不足他们原路返回的时间,树叶沙沙作响,昭昧跳下来,接着,李素节跳下来。
昭昧凑近了便问:“你受伤了?”
李素节点头,无意细说,自怀中取出地图,道:“我们得先认路。”
可是,遮蔽了她们的树林亦遮蔽了一切光线,她们怎么看,都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朦胧间能分出几条明显的曲线。
昭昧努力分辨,指了指说:“大概是这个方向。”
李素节眼神不如昭昧,便按她指的方向向前,注意绕开敌兵离去的路线,猫着腰弓着背,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围的风吹草动,生恐再与敌军狭路相逢。
敌军似乎当真放过这片山林,再没有显露半点踪影,昭昧和李素节动作越发麻利,脚下速度更快,奔向那含糊的方向。
“等等!”昭昧惊呼一声。
几乎同时,“哗啦!”
脚下滚石坠落,她擦着崖边停住步伐,身旁李素节却直接撞了出去!
昭昧反手拉她,刚刚稳定的平衡顷刻间打破,她脚下一松,更多滚石,她亦随着滚石向崖下滑落。
她也要摔下去!
昭昧立刻伏下身体,调整重心,身体卧倒在地面摩擦出去,生生拽住了下坠的速度。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她们挂在悬崖,摇摇欲坠,全部重量都维系在昭昧的手上,而昭昧亦半边身体滑上斜坡,随时可能坠落。
当微妙的平衡终于达成,昭昧调动力量欲将李素节拉起,可脆弱的平衡经不起折腾,她稍一动作,身下便有更多滚石滑落,有的砸在李素节身上,再度激起摇晃。
李素节不敢动。昭昧亦不敢动。好像一阵风来,便能将她们一齐吹落。
她们的手牢牢攥在一起。从未像现在这样要耗尽生命的力量。
又过了一阵,李素节憋住了力气,试图屈肘向上引体,可手臂刚刚屈动,便顿时泄力,下坠的重量又牵动了昭昧的身体。
她想要自救,可两只手臂合力引体尚可支持,而一只手臂实在太难太难,连吊住这身体都变得有心无力,全靠昭昧拿自己悬于一线的安危交换。
李素节松懈了全部力气。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被风吹走:“松手吧。”
昭昧正鼓起全身力量,连呼吸都屏住,根本无力回复。
可李素节知道她的回答,说:“你不能等在这里。”
昭昧摇头。
李素节声音泛着哽咽:“别傻了,你说过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活下去啊。你活下去,比我活下去更重要……”
昭昧挤出字音:“不。”
李素节眨掉泪水,露出苦涩微笑:“况且你也救不了我——”
“你闭嘴!”昭昧大喝一声,突然伸出双手,积攒许久的力量一齐涌上,死死抱住李素节的手,用力!
重心前倾,她直接跨过了那条安全线,沉沉向下滑落!
“想想你要做的事!想想我们要做的事!”李素节声嘶力竭地呐喊:“你不能死!”
呐喊声激起剧烈震荡,她们一同摇晃。
而在那危险到来的瞬间,说不清是谁先松开了手。
链接断裂。
李素节落了下去。
第107章
李素节落下时, 昭昧正勉力维持身体的平衡。
她小半身已经探出悬崖,在坡面的斜度的加持下头重脚轻,随时都可能掀下去。她两只脚勾起脚尖死死磕住地面, 伸出的双手也在危急关头立刻抓住边缘突起的石头,死死抠进泥土,不顾鲜血淋漓, 下腹发力,绷紧全身, 将身体定在了那里。
风吹过,汗液蒸发带出一阵凉意。
昭昧极细极缓地换一口气,稳住核心,同时自脚尖到大腿发力,辅以两条手臂,慢慢将自己拉起, 一点一点地倒回去。
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声音, 黎明前的黑夜里尤其清晰。
她似乎听到有人说话,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全神贯注地和悬崖斗争,将悬空的部分拽上陆地。
那声音越来越近,能分辨出来自拨开草丛逐渐逼近的脚步。
昭昧腾地起身,向旁边飞跨几步,转眼上树。
心跳砰砰砰地响, 她按住胸口。
不多时, 悬崖边上多出了十几道人影,举着火把四处乱晃。
有人打了个呵欠, 说:“这么大个林子,天还这么黑, 什么也看不清,要我们上哪儿找去!”
“谁说不是呢——啊!”旁边的人火把一动,猛地骇了一声,连退几步,骂道:“这见鬼的地方,居然还有个悬崖!要不是照了照,差点就掉下去了!”
“诶。”有人惊道:“咱们这举着火把都差点踩进去,那几个人躲进来,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该不会就掉下去了吧?”
此话出口,众人纷纷附和,三言两语便敲定结论,齐齐举着火把往悬崖下方去了。
影影绰绰的火光消失在密林深处,昭昧才呼吸半吐,麻利溜下树冠。跑!
他们往山崖下去了,这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
脑中的弦紧绷着,除了逃跑,她想不起任何事情。
只有跑。
火把照亮的片刻里她重拾方向,向着东方无休止地奔跑。流血的手指阵阵疼痛,茂盛的灌木划伤皮肤,曾磕在地面救她性命的鞋子磨出了洞,跑进的石子在她脚掌往来翻覆,越来越多。
可她浑然不觉。直跑到精疲力竭,早穿越山林见到一片平坦前路,东方墨色的天空镶一道朝霞的锦边,露出熹微曙光。
她摔在了地上。
心脏跳得几乎脱出胸膛。
她撑着地面爬起,拖着腿脚向前面磨蹭,又艰难地走出一里,那急促得仿佛断掉的呼吸稍稍平复,她倒向了一棵树。
树接住了她,托着她的后背,由她坐在那里。
她屈起腿蜷缩成一团,把脸埋在里面。
初时,只是轻微的颤抖,慢慢的变成震动,破碎的呜咽声从咽喉溢出,无可抑止地宣泄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哭声惊醒了睡意朦胧的鸟儿,它们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在天空盘旋环绕,又落回满意的枝桠,抖抖翅膀,又埋起脑袋,陷入另一场餍足的好眠。
任凭哭声如何悲切地延续,都再扰不到它们宁静安歇。
而伤心难过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放空了脑袋不去想,可那一幕仍一次次浮现眼前。明明那样黑,她却分明地记得那分离的瞬间。
是她松开了手。
她竟然松开了手!
本来那么想要救起素节姊姊,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意识到自己滑向悬崖边缘即将掉落时,她还是松开了手。没有任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而她就那么松开了曾握得那么紧的手。
任由素节姊姊坠落。
而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便在赶来的追兵威胁中只顾上逃。
逃到大脑清醒,又逃到不愿清醒。
倘若,倘若那时她鼓起勇气,挥刀杀了他们呢。
可能他们会立刻放出警报引来更多人马,但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们会死在她手中。
那样,她就可以跑到崖下去查看素节姊姊的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根本不敢回头。
但是,也有可能……那时素节姊姊已经死了。
从她松开手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敢抱任何期待。
哭声无力为继,化成一阵一阵的抽噎,可悲的是她竟然感到饥饿,在悲痛中仍嗅到怀里肉饼的香气。
那是钺星留给她们的肉饼,现在只留给了她。
她把一个肉饼撕出了四分之一,一边抽泣一边塞进嘴里,然后,想起了钺星。
钺星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吃东西,怀里永远塞着馒头。她曾奇怪为什么不吃更美味的肉,后来素节姊姊说,因为肉很难保存,她就让人把肉和面揉成了肉饼。
从那之后,钺星总是在吃肉饼。
素节姊姊还说,她喜欢捉弄钺星是因为她们年龄相仿。那时候她不承认,可是,没错,本来就是那样。她喜欢钺星,总觉得好像多了个妹妹。
可她居然也会想要有个妹妹吗?明明……明明那么讨厌李璋。
肉饼嚼在嘴里如同嚼蜡,思绪却漫无边际地飞舞,从钺星飞到李璋,又想起在钺星之前、在李璋之上,她很早的时候就有了个姊姊。
素节姊姊陪伴她的时间比母亲更久。
昭昧抽泣一声,肉饼呛在嗓子里,引起剧烈的咳嗽。
咳完了,她咽下最后一口肉饼,擦掉脸上将要风干的泪水。
没什么好哭的了。那个她唯一能够在其面前放肆大哭的人,已经不在身边。
吞掉最后几声抽泣,她扶着树干起身,慢慢地往前走。
曲芳洲、钺星、李素节,都只能先抛在脑后。
她必须回去。
地图已经不见,但只要向东,就是仍属于她的地界。
这向东的一路,昭昧已经算不出走了多远,日复一日,偶尔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又或者赵孟清一鼓作气向东推进夺了更多座城。
但是,所有顾虑都被压住,她靠着那两张肉饼,再到路过的村庄讨些水米,一边走一边问地找到了下一座城。
远远的,能见到巍峨的城墙,还不能辨清牌匾上的名称,昭昧先注意到,城门间或有人往来,似乎还未进入备战状态。
她倚靠在树干后,决定观望一阵。刚打定主意,忽听路上传来马蹄声响,她下意识藏好身体,回眸一望。
望见了马上的曲芳洲。
她想叫,又感到喉咙哽住,叫不出来,只麻木地走出了几步。
马蹄溅起的扬沙扑在她的脸上,而马和马上的人则停在了她身前。
“公主!”曲芳洲惊呼一声。
她翻身下马,快步到昭昧身前,道:“您还好吗?”
昭昧嗓子干哑:“还活着。”
“我们正在找您。”曲芳洲的声音低了几分:“西城……没有保住。”
“嗯,我知道。”昭昧说。
“对方兵力太盛,我们拖延了些时间,但还是被他们占领了城池,我便带兵向东撤退,到了这宣城。”曲芳洲道:“这里是西城之后的第一道防线。”
昭昧点头。
曲芳洲见昭昧周身落魄,便扶她上马,摸了摸身上,又转过头去问谁有吃的。所有人都摇头。
昭昧说:“我还能支持。”
曲芳洲牵着马,问:“您是从哪条路走来的?我按照原定的路线去接,却没有遇见。”
“走偏了。”昭昧说。
曲芳洲回头看她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又咽回去。
昭昧目视前方,看那城门上的匾额越来越近,声音平平地回答了她:“钺星断后,与我们分散了,我们躲入山林,后来……素节姊姊坠崖了。”
曲芳洲霍然回首:“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昭昧提了下嘴角,冷冷道:“又怎么不会。”
曲芳洲再没有说话,昭昧也沉默着,只有马蹄踩在路上嗒嗒作响,将她们送入宣城。
昭昧洗去一身风尘,焕然一新后与曲芳洲在客厅相见。
昭昧落座后问:“现在城中兵马多少?”
曲芳洲道:“自西城逃出兵马两万,命交州城增援上武军一万,另有交州本城士兵五千余人。”
早在亲赴西城前,昭昧已经吩咐去信邢州,调两万上武军支援,随着邢州上武军的到达,交州城亦能够腾出人手入驻宣城。
昭昧又问:“粮草能支持多久?”
曲芳洲答:“本城兵马原本不多,粮草储备亦相应较少,供三万五千人仅能支持月余。我已经传令交州城,筹集粮草向此处运送。”
昭昧又问了几个问题,大概摸清城中情况,点点头,道:“赵孟清那边情况如何?”
曲芳洲道:“赵孟清主力仍在西城,他尚未完全掌控并州,但并州兵马似乎也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可能因为他出来得还不够远。”昭昧道:“赵孟清不可能不防备并州。”
曲芳洲忧虑道:“只怕他纵然防备并州,依然坚持东来。”
这也是昭昧担心的问题。在经历了巨大的失败后,她们必须凝聚士气,从头再来。
一个月后,赵孟清带领着接连获胜的大军,再度兵临城下。
而在赵孟清大军开拔前,交州境内,一间茅草屋中,床上的人缓慢睁开了眼。
她头颈僵硬地转动,看向一侧,见到了坐在桌边的人。
那人戴着幕篱,不见表情,只听出声音含笑,说:“你醒了。”
第108章
李素节皱起眉头。
伴随着清醒一同唤起的还有她周身上下的强烈不适。想要起身, 又被疼痛击中,无能为力地躺回去,喘息着平复痛感。这会儿再听到这样烟熏火燎的声音, 便觉得哪儿哪儿都不熨帖,心头升起烦躁,问:“这是哪儿?”
声音出口, 便吓了一跳。
干涩沙哑得像一口痰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她咳了一声,又牵动胸腔闷痛, 只能放弃,又问:“发生了什么?”
水声响起,那人扶起她颈项,将水杯递到她唇边,说:“你掉下悬崖,被我捡到了。”
李素节想大口地喝水, 又忘了吞咽牵扯的疼痛, 只能小口小口地尝试, 半晌才缓过渴意,躺回去,人活了一半,小声说:“我伤得很重吗?”
“你最好少说几句。”那人带着微妙的命令口吻:“不觉得痛吗?你断了两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