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曜灵爽快极了。
她仰天大笑:“沈子枭,就算你今日辱我,可当日不还是被我折磨!”
“……”
接下来,独孤曜灵就像是疯了一样,不断重复当年她是怎样□□沈子枭。
这些话听在江柍耳中,就像刀片在生生割肉。
未等沈子枭说什么,她厉声喝道:“叶思渊!把她带下去!她是如何折辱殿下和轻红的,都一一让她受一遍!”
“哈哈哈哈哈……”独孤曜灵只是笑,她的指甲已被拔下,十个血淋淋的指头向下滴着血,头发也被贴根剪下,凌乱如杂草,更显她癫狂而狞恶。
这个人真可恨啊,也真可悲。
江柍看她如此,本应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可谁知,内心深处反而涌出前所未有的空旷和荒凉——
杀她一万次,都换不回轻红的性命,也无法抹煞沈子枭那七年的摧折与苦寂。
独孤曜灵曾说,懦弱的人不配为公主。
不。
为何公主就要像世俗所认为的那样高傲不屈?
公主可以软弱,可以胆怯,可以贪生,也可以怕死。
但是不能卑劣。
不能视天下万物为刍狗。
不能不像一个人。
独孤曜灵被叶思渊带了出去。
江柍和沈子枭还有谢绪风都没有先离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耐心地等到了独孤曜灵的死讯传来,方才起身。
叶思渊想去抱轻红,被江柍轻声拦住了。
她对沈子枭说:“你来吧。”
她开口,声音已然破碎:“她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沈子枭嘴角一点一点地绷直了,眼眸也沉了下去,像是染上了雾,湿润了睫毛。
谢绪风闻言,喉头一哽,偏过头去,先一步走出了大厅。
沈子枭走过去,把轻红慢慢抱了起来。
这丫头轻得像羽毛。
就和初见时,他把她从死人堆里,抱出来一样。
那么轻,那么轻。
满身血红。
作者有话说:
公主可以软弱,可以胆怯,可以贪生,也可以怕死。
但是不能卑劣。
不能视天下万物为刍狗。
不能不像一个人。
第95章 质子之殇
◎那些想起来就如凌迟般的回忆◎
轻红曾说, 想在死后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的火化之地是沈子枭亲自选的,在婼羌南边一处空旷的草地上,听阿依慕说, 这里周围的山崖一到春天便会开满漫山遍野的鲜花, 而草地这样广袤, 给人以天地辽阔的自由之感。
轻红睡在铺满鲜花的木床上, 周围都是来送她的人。
沈子枭亲自点了火。
火舌呼啸着卷了上来,是这个苦命的姑娘人生中最后的炽烈时刻。
浅碧哭得昏过去又醒来,反反复复, 一直到最后一丝灰烬消失在眼前。
或许生命就是如此, 要么白骨埋黄土, 要么化作一场漫天大火。
火舌渐渐舔没轻红的尸体。
其余人都走了,唯有沈子枭和江柍还站在这里, 一个沉默地注视, 一个双手合十祈祷。
许多记忆闪现在脑海里。
八岁那年, 他入梁国为质子,第一次见到独孤曜灵。
她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齐刘海,大眼睛, 笑起来两只梨涡可爱又甜美,让人看上去便会对她心生好感。
可就是这样的女孩, 指着他, 问梁王:“父皇,他比我想象中要高,你说他能钻进球球的笼子里吗。”
球球是她养的一条狗。
堂堂大晏的皇子, 崇徽皇帝与孝章皇后的嫡亲儿子, 来到梁国的第一晚, 便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狗洞里,腿脚胳膊都伸展不开,唯有抱紧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宫廊下的壁灯熄灭,看着东方渐渐有了一丝亮光,然后暗自发誓,不忘今日之耻。
独孤曜灵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然而这皮囊之下,却满是让人胆寒的恶毒。
在梁国那几年,他没少挨打。
起初他只觉得那遍体的伤痕,几乎要让他疼死过去,尤其是冬日和夏日,冬天的伤口容易被冻裂,伤口黏在衣服上,通常会粘下一块皮来,而夏日伤口容易发炎,常会引高烧不退,反复受苦。
可是后来,当更屈辱的法子用在他身上时,他才发现原来皮肉之疼也不过如此。
身体上的伤痕总会愈合,可留在心头的印记却反反复复催人心肝。
就像独孤曜灵谩骂母后时,那些尖酸刻薄的字眼,就像针一般扎在记忆里,每想起一次,都要往心中最柔软处再刺三分。
他还记得,独孤曜灵第一次对母后口出狂言的那次,他发疯向她冲过去,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弄死她。
若非后来二皇子赶到,独孤曜灵早就死在他的手下。
那次过后,他虽然遭受了严酷的惩罚,然而独孤曜灵好像怕了他一样,再不敢轻易触碰他的底线。
果然,人若没了骨气,连猪狗也会嫌弃。
可若还存着骨气,那么即便对方绞尽脑汁想让你屈服,可你那未曾弯下的脊梁,也会惹人高看几眼。
独孤曜灵毕竟是深宫里无忧无虑、千娇万惯长大的小公主,沈子枭是唯一敢反抗,甚至想杀死她的人。
她过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便是她枯燥时光中唯一的波澜,也是唯一的例外和乐趣。
表面上看,是她在打压他,实际上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不开他。
甚至为了讨好他,她答应了他看书习武的请求。
后来他回到晏国,人人都道他文韬武略,殊不知这通身的本事,都是靠得到一个骄纵小公主的心得到的。
可他仍旧是那个,她一不高兴便可以动辄打骂之人。
甚至因为她的绝对掌控欲,连宫娥给他送了一碗水,她都要生生划破小宫娥的脸。
这样的日子扭曲又可怖。
他为尽早结束这一切,便开始假意逢迎她。
他说,要送她漫天流萤,要送她一整座山谷的花海,还要娶她为妻……
她被这花言巧语甜昏了头,竟试图助他逃回大晏。
然而半年之后,珠崖血流成河,死相枕藉。
他与谢韫等人里应外合,杀了梁王,灭了梁国。
而她,则被他毁掉容貌,留了一条生路。
……
江柍也莫名想到很多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回忆。
比如沈子枭偶尔几次梦魇,似乎都唤了独孤曜灵的名字,梦呓里字字句句皆是仇恨。
可若没有爱,会生恨吗?
想到这,江柍偏过脸,轻声问沈子枭:“你是否曾有一次为独孤曜灵动过心?”
沈子枭收回思绪,转脸也凝视着她。
他这一次没有很快回答,而是仔仔细细地想过一遍,才道:“从未。”
“那当初,你为何要留她一命?”江柍这样问道。
“……”沈子枭沉默了。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一直都是,独孤曜灵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苟延残喘活着,会比死了更煎熬。
然而无法欺骗自己,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利用了她,纵使这是他在绝境中活下来的唯一办法,但他终究不愿欠她。
当然,这种感觉却并非愧疚。
而是对她这样的人,一丝一毫的亏欠,都会让他觉得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他留了她一命。
这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火焰渐渐微弱。
北风在草地上打着旋儿,又呼啸着往山谷去了。
沈子枭凝视着轻红已然火化成灰的尸体,想起初见轻红那一天,恰是在他从梁国班师回朝的路上。
她当时身负重伤躺在死人堆里,睁着眼睛无声流泪。
他原本已经马踏而过,可却无意间瞥到她哭泣的面容,不由自主便下了马。
再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她的眼泪——
这个姑娘,死了也没有人哭,所以她在自己哭自己。
于是他捡起她。
就像捡起一只受伤的小鸟。
带回了皇宫那座世界上最大的鸟笼。
她伤势痊愈的时候,他曾要把她放出宫去,可她却决心继续待在这个鸟笼里,只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后来的六个年头,她为他出生入死,受过无数次的伤;也为他理事管家,将他的衣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当日她因他而生,后来又间接因他而死。
沈子枭不愿再回忆下去。
他只道:“迎熹,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恨的,只要遭受的折磨足够刻骨。”
这句话却让江柍的呼吸一滞。
若没有爱可以生恨,那么爱过之后,若生了恨,这种感觉会否更猛烈更尖锐?
江柍敛了敛睫,问道:“沈子枭,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怎样?”
沈子枭一怔,垂下头来,她垂眸不语,他的心也变得空前冷寂。
他也不敢往她那边瞥,只轻轻问道:“你会骗我吗。”
多日来的心力交瘁,让江柍的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衣袍上的兔毛被风吹得鼓动,扫在她的脸上,更显她孱弱而病态。
她不敢看她,只揪着衣袖上的兔毛绲边,努力装出正常的语气,笑道:“我是说假设。”
这话看似稀松平常,可却很难忽略其中的慌张与担忧。
该怎么回答呢。
沈子枭定了定神,只道:“你觉得我会怎样应对。”
江柍已经紧张得无以复加,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轻颤道:“无非就是原谅和不原谅。”
“以我的性子,若是一早便打算原谅你,那么你就算往我心口上插刀子,我也必定把刀子给你递过来。”沈子枭自嘲一笑,“可若不打算原谅你,那无论谁来求情,我也必定生吞活剥了你。”
他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像蒙了一层冰霜,惹江柍心一沉,下意识抬头,对上他的眼眸。
他凝视着她,似要把她看穿。
她眼眶一热,忙往他怀里钻,几乎要哭出来:“那我可不敢。”
沈子枭莫名怆然。
忙把她揽进怀里:“可那都不是我的答案。”
江柍的鼻子已经因哽咽堵住了,她闷闷软软地问:“嗯?”
他慢慢地拍打她的后背,看着远方的群山,默了默,然后一笑:“傻孩子,面对你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是个决绝狠辣的人,但也绝非个失智昏聩的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去承担它。”
江柍从他怀中起身,抬眸凝望他。
他轻搭着眼帘凝望她,淡声说:“因你的欺骗,造成的所有后果,我都会去一一承担,一一解决。”
江柍喉头一哽。
她问道:“所以,你需要权力,对吗。”
很多事,细想一下,便也知道了。
因他十余年凄苦无依,遭受过非人的磨难,所以他想要成为这世上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让所有想伤害他的人都望尘莫及,所有曾伤害他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一开始想要拥有绝对的权力,是为了自己,而随着她走进他的生命里,这份目标,也变得与她有关。
她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二人之间,有太多难以打破的藩篱。
若他鱼与熊掌,都想兼得。
就必须让所有的不成全都变为成全,要让所有的反对都变成支持。
而这一切,都要靠权力达到。
沈子枭明白她懂,便也没有隐瞒:“对,我需要权力。就像我不远万里来到朔月,纵使知道很有可能会被父皇的人发现,我仍然要拿到兵符一样,因为这三万大军的作战能力,可抵得上幽州十万人马,届时我的兵力将远超父皇,就算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我也一定会是那李世民,而非李建成。”
他很少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样直白地说给谁听,对外人,他总是存着忌惮。
就算是在面对谢绪风,他也不敢这样直白地剖开自己的心,怕一个太过野心勃勃的人,会令他害怕。
可是江柍不同。
说出这些话之前,他竟没有细想该不该说。
还是在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并非仅仅是晏国的皇位,更是一统天下的至尊之位。
他低眸去看江柍的脸色。
她只是淡淡的,但他明白,她一定也是想到了遥远的以后。
有些对话实在没有必要。
只会不断提醒对方
江柍勉力弯了弯嘴角:“你和轻红最后再告别一下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她转身离去。
沈子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望着那渐渐消弭的火焰,喃喃道:“若你还在,定能给我一个好的建议,对么。”
风远远吹来,没有答案。
作者有话说:
“迎熹,没有爱也是可以生恨的,只要遭受的折磨足够刻骨。”
第96章 离开朔月
◎任东南西北风吹过,我仍旧是我。◎
在沈子枭等人在黑山围剿独孤曜灵时, 阿依慕也揪出了朔月内部与独孤曜灵勾结之人。
叛贼竟是黑木。
那个俊美的男人,年轻的将军,一直都有争夺王位的狼子野心。
当沈子枭一行人揪出江柍回到婼羌之后, 阿依慕早已清君侧, 她手刃黑木, 那颗漂亮的头颅, 骨碌到地上,沾了血,落了泥。
处理完这些事情, 沈子枭便向阿依慕辞行。
出来这样久, 只怕回纥王那边瞒不下去, 他打算尽快启程去回纥,而后立刻回晏。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 阿依慕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这样的热闹, 其实更显苍白荒凉。
因为轻红之死, 每个人都不过是勉强维持笑容。
酒过三巡,江柍终于坐不下去,她不用和沈子枭一样要应酬朔月的一众朝臣,便悄悄起了身, 出去散心。
走下台阶,来到一片池塘, 这里的池塘和观音寺里的一样, 也是引用温泉水,冬日仍旧开满莲花,又冒着白色热气, 像仙境中的瑶池似的。
她刚站定, 便听身后有人道:“对不起。”
是阿依慕的声音。
江柍转过头, 笑了笑:“为何道歉。”
阿依慕神色少有的认真,直直盯着江柍的眼眸,说道:“朕没能体察朝中的奸细,让你涉险,还让轻红姑娘丧命。”
提起轻红,江柍胸口处仍旧有一股闷闷的憋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