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祁熠却出人意料地坦言承认。
他垂下眼,阳光照着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我更怕她一直不开心。”
将没喝完的汽水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走了。”
球场那边不知谁投进一个好球,几个少年的欢呼声遥远传过来,路过的人都被动静吸引着往那边投去目光。
路逍的视线却愣愣地停在少年消薄的背影。
阳光落在他身上,在地面画出一道颀长孤独的灰色影子。
没来由地,路逍心里腾空窜出一股莫大的烦躁。
不愿意承认,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明白,他和祁熠的差距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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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忘记忧愁的四十五分钟在小区门口画上句号。
当路逍说出祁熠名字的时候,姜元妙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
直到路逍跟她告别,目送他的小电驴消失在路的拐角,姜元妙都还有些懵懵然。
让路逍带她翘课,竟然是祁熠的主意。
如果路逍不说,她大概这辈子都猜想不到。
狂欢之后,落寞成倍地膨胀,姜元妙五味杂陈地走进小区大门,往家里的方向走。
夜色已深,小区里安静得仿佛只剩风声,住宅楼房星星点点亮着灯光,年幼的小孩或许已在梦乡酣眠。
在黑夜中屹立的樟树如同开阔的大伞,树下的少年身姿修长挺拔,路灯的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一半的轮廓浸在逆光的阴影中。
他面朝着这边,轻如羽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姜元妙忽而鼻尖一酸,朝他迈过去的步伐变得沉重。
短短几步路,视线就模糊。
停在祁熠面前时,她的视野完全被盈满的眼泪糊住,低着头,止不住抽泣。
“气气,我没有考好……”
在说出这话的瞬间,一直压在心底的委屈如同苏醒的火山,眼泪化作滚烫岩浆,争前恐后涌出眼眶。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考上东晏大学,就只剩下两个月了,再怎么努力也来不及了。”
“我可能没办法跟你念同一个大学了……”
“呜呜呜我好笨,对不起,是我太笨了……”
眼泪淌满脸颊,女高中生抽抽搭搭地倾吐考试失败后的委屈和忧虑。
或许未来的自己会嘲笑此时的脆弱,为一次考试就崩溃成这副模样,但对十七岁的她来说,这就是天在往下塌。
祁熠站在她面前,垂头看着她哭得泪流满面,并没有在此时出声安慰,只是沉默地抬手,覆在她头顶,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元妙终于哭够,和祁熠并肩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手里攥着擦过眼泪的面巾纸,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鼻子,平日总是咧到耳根的嘴角仍旧委屈地往下撇。
“妙妙。”祁熠冷不丁唤她。
姜元妙偏头看向他,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哭过后的鼻音,“嗯?”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我是个瑕疵品。”他说。
姜元妙怔了怔,吸着鼻子问:“你什么时候说过?”
她早就把那件事忘在九霄云外,或许是因为从来没当过真。
祁熠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很快,笑容又淡下去,“五岁那年,我被查出脸盲,症状不算严重,但或许伴有记忆障碍,自那开始,祁正明就一直计划让我妈再生一个。”
“也是自那开始,我拼命地看书、背书,向他证明,我和普通人一样,甚至可以比普通人更优秀。”
他也确实做到了,成为同龄人中的学霸,老师口中的天才,别人父母口中的教育典范。
事实上,他在五岁那年就深刻认识到,他确实不如常人,背书的能力很差劲。
别人读三遍就朗朗上口的诗词,他要反复去念五遍,十遍,甚至二十遍。
付出十倍的努力,收获的却远不及别人的十分之一,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多差劲,多绝望。
但正是这种绝望,让他更百倍千倍地努力,渐渐的,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某天,他超过了别人百倍千倍的十分之一。
从小到大,祁熠鲜少收到什么鼓励,也不懂如何鼓励别人。
他偏头看向姜元妙,只是把自己所认为的事实告诉她:“觉得自己努力了,但没得到应得的回报,或许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一直没有跟你说,其实你比我聪明,你对数字不敏感,却有对文字过目不忘的本领,只看过一次的书,过了很久,还能对书里的情节了若指掌,随口背出喜欢的佳句。”
“所以,妙妙,别觉得自己笨,你是有天赋的人,只剩下两个月时间的,仅仅是高考,你的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去变得更优秀。”
认识这么多年,姜元妙第一次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深陷的困境。
从小被判定成瑕疵品,原来这就是他与父母产生鸿沟的原因。
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本书,原来不是强迫症的习惯,而是他在和被判定成瑕疵品的自己较劲。
祁熠是天才,祁熠很聪明,祁熠过目不忘,这些夸奖的背后,原来付出了这么多辛苦。
他从来不说,今天晚上,却揭开这块伤疤,来安慰鼓励她。
姜元妙的眼睛又变得酸胀,但这次使劲忍住,没有掉眼泪。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咽下那膨胀的情绪,骤然站起来,握起拳头,“去他的二模!”
“一年不行就两年,这个东晏大学,我还真就非去不可了!”
祁熠坐在长椅上,微仰着头看着她,眼里落了星光,染上笑意。
姜元妙回头,望见少年黑亮的眼睛,对上他含笑的目光。
方才壮志豪情的女高中生忽然又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看着他傻笑。
参天的香樟树在路灯下绿得纯粹,星光缀满夜空,淡淡的光芒铺在他们身上。晚风轻轻地吹过,翠绿的树叶摇曳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三花猫从他们面前跑过,敏捷的身躯,转眼消失在矮木丛中。
少年和少女并肩坐在长椅上,手心交叠,十指相扣。
姜元妙靠在祁熠肩头,望着头顶的浩瀚星空,轻轻感慨:“夏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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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百日誓师后就变得紧绷的学习氛围,在高考前的那两天,反而一下就松缓了许多。
考生们的精神状态一个比一个疯癫,有人背着书的时候忽然跑出教室仰天狂笑,有人拿着校服外套传遍全班,挨个要签名,声称只要其中一个人火了,这件衣服以后的价格绝对翻番。
还有人发现了商机。
姜元妙高调打着祁熠的考神名号,以六块钱的门票价格,让诸多迷信的考神蜂拥而至,来与考神握手,蹭蹭考试运。
起因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在两天前,忽然拿着苹果和糖果跑来三班,在门口怯生生地让三班同学帮忙喊一声祁熠。
而这个被她叫住的同学,刚好是乐于助人的路逍同学。
明明能走几步进教室低调地叫人,路逍偏要故意扯着全班同学都能听见的嗓门,使劲嚎:“祁熠!有女生找!”
这一嗓门,嚎得全班同学都对祁熠行注目礼。
被行注目礼的少年皱起眉,但还是起身,朝教室外走过去。
徐绵绵秉着哪里有瓜哪里就有我的原则,连忙摇醒趴桌上睡觉的姜元妙,“有人找祁熠告白有人找祁熠告白!”
姜元妙原本想趁课间补个快速的觉,上一秒才睡着,下一秒脑浆都快被徐绵绵给摇匀,手背胡乱抹两下口水,“地、地震了吗?”
宋烟实在看不下去,抽了张面巾纸,一脸嫌弃拍在她口水亮晶晶的嘴巴上,“再不清醒点,那个女生的世界要地震了。”
她们这么着急把姜元妙喊醒,不是担心被女孩告白的祁熠,而是担心那个向祁熠告白的女孩。高考前对祁熠告白,也亏得有这勇气,真不怕被祁熠那张嘴拒得一蹶不振,耽误考试。
姜元妙往门口看了眼,又听到徐绵绵激动的碎碎念,这才搞清楚情况。
她摆了摆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没事没事,我已经嘱咐过祁熠了,让他委婉点拒绝,还教了他几句祝福的好话呢。”
话音才落,教室外忽然传来女生哀切恳求的声音:“考神,求你答应我吧!”
这次的告白竟然这么激烈?
姜元妙和徐绵绵对视一眼,起身跑向前线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三班靠走廊的窗户,也马上趴满了人。
只见女生强行拦住祁熠面前,捧着一堆零食,要塞给他。
“请您接受我的贡品吧!”女生虔诚上供。
被她堵着路的祁熠,难得不是波澜不惊的冷淡脸色,而是一言难尽的无语,“……我还没死呢。”
姜元妙和一众看戏的三班同学,全体目瞪口呆。
原来不是告白,是……上供啊。
多美的精神状态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如是想。
由此,姜元妙发现了这一新商机,不要九九八,不要九十八,只需要六块,就能来与考神握手一分钟,蹭蹭绝妙考试运,保你高考六科六六大顺。
自然,这一提议刚开始遭到考神本人的强烈反对,祁熠黑着脸抵死不从。
姜元妙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终于得到他的一丝松口。
不过,祁熠也相应地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跟别人握手的时间,之后要以五倍的代价,从她这里讨回来,且,讨要方式由他来决定。
姜元妙默认他的讨要方式是又要让她学小狗叫,第一时间掏出计算器算了一算,就算全年级的人都来找他握手,顶破天她也就学个四五天的狗叫,跟赚钱比起来,多汪几天不算什么。
她毫不犹豫答应,同他郑重握手,“合作愉快。”
得益于祁熠强大的考神光环,姜元妙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两天,赚了个盆满钵满,嘴角都咧到耳根。以至于她去考试时的心情都是轻飘飘的,如鱼得水,一气呵成。
高考最后一天,热烫的六月,云蒸霞蔚,兴临市的天空火云如烧。
最后一声收卷铃声响,所有人合上笔盖,结束答题。
放下笔的瞬间,姜元妙前所未有的平静,既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走出教室后,却又忽而激动起来,第一时间要去找分在同一考场但不同楼层的祁熠。起初是走,渐渐变成了小跑。
激动的人不只有她,所有人都仿佛变成脱缰野马。
有人在不顾一切地笑骂喊叫,去他的高考,老子终于考完了!
有人在走廊横冲直撞,一门心思冲出考场,终于能逃离这个困了三年青春的牢房。
还有人已经在撕书,碎片纸屑如雪花般飞扬。
如雪花般飞舞的碎片纸屑中,姜元妙望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背影。
茜色余晖落在他漆黑的短发上,他宽阔的肩膀。
姜元妙停下脚步,平复两下微喘的呼吸,大声朝他喊:“高三三班的祁熠同学!”
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脚步一顿,转身朝她看过来,精致眉眼一闪而过的惊愕。
看到她的瞬间,眼里的困惑化作浅浅笑意,眸底明光烁亮。
碎片纸屑从天而降,像六月的雪,夕阳在他身后燃烧热烈。
姜元妙心跳很快,脸颊如烧。
站在那边的少年,是她的竹马,是她天下第一好的朋友,是她喜欢的人。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遇见这么喜欢的人了。
这样的心动,一生中有且仅有一次。
深呼吸一口气,手掌拢在嘴边,在过速的心跳声中,她用尽全力,大声地喊:“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起哄声中,她的少年踩着夕阳朝她走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