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如钩,洒在翟远滴着水的湿发与下颌,勾勒出柔和轮廓。他就那样强势地随着飘摇雨丝一同撞进了苏槿闻的视线,瞳孔摇晃,相对无言。
雨声逐渐变得模糊。
心脏比大脑先认出他,飞速上涨的心率几乎将春夜点燃,她虚无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差点以为眼前景象只是一场幻梦。
“我…”翟远先一步打破沉默,却又顿住。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撩起眼皮。
“苏槿闻,我们聊聊。”
第36章 再住一晚
和翟远独处在一个空间里的时候, 苏槿闻还有种做梦般的荒谬感。
本应该在遥远的另一个城市的人,却跨越了几千里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刚刚她还在怀念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去, 而他就像听到她的召唤一样倏然降临。
她递给他一杯热姜茶,看见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又忙不迭地去拿干毛巾, 不对不对, 她还得再给翟远找套干净的衣服。可是...她哪来的男士服装?苏槿闻一时有点纠结懊恼地咬紧嘴唇。
此刻的她, 俨然像一只晕头转向的小蜜蜂, 正嗡嗡地去忙碌时,却被翟远一把攥住手腕。肢体接触的刹那, 彼此都愣了瞬,苏槿闻发懵的脑子清醒了点,目光从翟远的脸上移到他握着自己的手。
翟远的手逐渐松了劲, 最后默默地缩回,冲着面前的空位抬了抬下巴示意:“不用管我, 你先坐。”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陷入漫长安静。
数月未见,压抑情绪涌动在空气里, 疯狂蔓延滋生,眼圈忽地就变得酸涩。
“...你不应该在梧淮吗?”终是苏槿闻迅速整理好心绪, 率先问道。
翟远嘴唇翕动, 垂下铅黑眸子:“恰好..过来处理些事情。”
这是一个相当蹩脚的理由。
他能说些什么,他应该说些什么呢?事实上,他看见苏槿闻被泼冰水的视频后,想都没想直接买了张机票过来, 一路辗转,终于赶在深夜抵达江城。他说要找她聊聊, 可具体聊什么却是一点都没想好,他只是想过来看看她。
“...抱歉。”
翟远终是撩起眼皮,轻轻吐出两字,声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槿闻忽地梗住,上下滑了滑喉咙,最终摇了摇头:“该说抱歉的是我。”
“不是的,”他指甲嵌进掌心,“后来网上发展的走向,你无缘无故受到的伤害...跟我脱不了干系。”
“我本来是想给你发消息的,但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清楚最好。”
她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翟远,不管你信不信,但关于网络上说我的那些...”
“我信你。”他笃定道,打断了她剩余的话语。
苏槿闻微微一怔,却忽地鼻头发酸。
“找到反击的证据了吗?”
她犹豫回道:“这几天一直在收集,但这种谣言如果不直接给出最强有力的证据的话,只会引来更多网友的质疑。我打算明天先发一个表明立场的声明,余下的慢慢来。”
“好。”他答得干脆。
又是一阵沉默。
已经将近十二点,苏槿闻忽地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试探地开口:“那个...翟远,你是不是还没有订这边的酒店?”
他自己也愣了瞬,随后闷闷地应了声。
“我先在这附近找个酒店暂住。”翟远拎起外套,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被苏槿闻叫住。
“翟远,”她顿了顿,却终是下定决心继续道,“你可以...先在我这里住一晚。”
四目相对,她的耳尖一点点地攀上粉红,着急解释道:“楼上还有一个多出来的房间,不过被我放了些杂物,我现在可以把它收拾出来。”
“不合适,”他别开眼睛,“太晚了,耽误你休息。”
她摆摆手:“不耽误,你是来找我的,这么晚了还要你去找酒店我实在过意不去。”
“算了,我现在找还来得及。”
“可是现在正在下暴雨,那个房间小是小了点,但住人...”
“好。”
她话还没说完,翟远突然就淡淡应了声,嘴角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无比自然地拎着外套径自走上了楼。
......
?
“你平常就住在这里?”翟远打量了圈周围的环境。
“嗯,除了有时吵一点,还是过得蛮舒服的。”
“挺好。”
翟远顺势就要踏入第一个房间,苏槿闻忽地想到什么,连忙制止:“不不不,不是这一间,是旁边的那个。”他却已经站在了门口,盯着眼前物什沉默不语。
那条扎眼的红裙子和小巧CCD明晃晃地进入视线,乱七八糟地摆放在床上,格外显眼。
于是好不容易轻快起来的气氛又变得沉寂,某种情绪无声翻涌,苏槿闻默默向前挡了一步,垂下眸子苍白解释:“我在收拾东西,恰好翻出来了。”
“嗯。”翟远没有多问,移开视线向前走去。
另一个房间明显要比刚刚那个小不少,只有靠墙的一张床和旁边的衣柜,床上堆砌了一些旧衣服和快递纸壳。
苏槿闻将那些杂物匆匆移出屋子,坐在床边将散乱的衣服一件件叠起来,翟远靠在床对面的衣柜,默默捡起一条牛仔裤陪着她叠。
逼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均匀又杂乱,脚尖离彼此隔了几毫米,时不时在拿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摩擦碰撞。雨声冲刷窗户,周围空气变得闷热,“啪嗒——”一滴水珠顺着翟远低头的动作从他未干的发丝滑下,滴在苏槿闻脚背。
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沉默半晌,终是抬眸说:“你等我一下。”
翻找东西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她拿了套深灰色的衣服丢给翟远:“我爸之前让我帮他退的,还没来得及给快递员,你要不..先凑合穿着,不然会感冒的。”
翟远也没说什么,接过了那套衣服,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苏槿闻,”他攥着衣服,忽地轻声说,“等我陪着你把最近的事处理完,就不打扰你了。”
良久的沉默。
她手微微一滞,最终垂下眸子:“是我打扰你才对。”
......
最后一件衣服也叠好了,苏槿闻静静将门带上,只是轻轻道:“谢谢你,翟远。”
翟远低着头没说话。
回到自己房间后,苏槿闻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神。
一墙之隔,各怀心事的两人心跳和呼吸频率渐渐趋于一致。
手机忽地震动了一下,她划开屏幕,翟远的消息栏久违地亮起一个瞩目的小红点。
[早点休息。]
-
隔日,苏槿闻将编辑好的声明发了出去。
首先表明了网上关于“二十五平方”的相关流言非事实的立场,接着表示自己一定会继续跟进这件事,还自己一个清白,希望大家给自己一点时间,耐心等待。
声明还附上了“二十五平方”是如何一步步建立起来的过程,以及包装设计和每一次新品推出的灵感,这些都是她这几天用心整理出的。
舆论风向随着她较为真诚的声明发生转变,但仍有许多网友仍在质疑。
[这些东西你让我现编一个也成啊,谁知道你所谓的那些灵感来源是不是真的。]
[感觉还挺真诚的,我先观望一下,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相信姐姐,我们永远在背后支持你!]
[字太多懒得看小作文,有没有课代表整理一下。]
而范玉琪那边也开始发力,没多久她就刷到了关于“九平方”的通稿,恰好也是根据几张采访的截图拼凑起来的,里面同样说了许多品牌故事灵感来源之类,显得她这份声明说服力打了折扣。
苏槿闻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手机铃声恰好响起,她摁下接通键,李总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
“槿闻啊,你那边什么情况?”
“抱歉李总,给您添麻烦了,但请您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会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
“唉,我跟你接触这几次下来也对你的为人多多少少有点数,但舆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对我们这边也不太有利。你看这样,我们这次的合作先暂停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再联系。”
......
“怎么了?”翟远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问道。
她轻叹一声,一时有些泄了气:“我这些天一直在准备一个大订单的合作,结果因为最近的风波...说要再延缓观望一阵。”
苏槿闻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轻轻嘟囔:“主要是这种事情捋不清时间线就很麻烦,我和范玉琪向彦好久都没联系了,连联络方式都被拉黑,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偏偏他们的商标注册的还比我早,我现在就希望能尽快找到我是比他们先有了做自己咖啡品牌的想法的证据。”
“你之前跟他们说过你的想法,是吗?”翟远问,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在你们还是朋友的时候。”
“...当然。”她更难过了。
“我们就是因为对咖啡都有兴趣才成了好朋友的,朋友之间不就是无话不谈的嘛,这下可好,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唉,我下次一定多长个心眼。”
她又开始强打精神翻起桌上堆砌的材料来,却有点看不进去了。
翟远看出她的疲态,拿着手机摆弄了会儿,忽地起身拎起外套。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槿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江城,你要带我去个地方?”
“跟我来就行了。”他强行给苏槿闻披上外衣,推着她走了几步。
她轻声嘟囔:“你这是要反客为主啊。”
-
碧蓝无边的海卷起纯白浪花,落日熔金,海面泛着粼粼波光。
清爽海风裹着些许咸涩气息扑面而来,将苏槿闻随意散落的发丝吹得张扬凌乱,她和翟远走在海边廊道上,共享着一包薯条。苏槿闻正准备抬手将薯条送到嘴里,一只海鸥却叫嚣着飞来,强行将她刚送到嘴边的薯条占为己有。
“...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不服地冲着飞走的海鸥喊道。
耳畔传来一道轻笑,她睨了眼憋着笑的翟远,默默加快了脚步,心情却着实好上不少。
“师傅,能租车吗?”翟远在海边的一个棚子前驻足。
师傅操着一口她有些听不懂的外地口音:“租滴,自行车,电瓶车,摩托,每小时的价格写的清清楚楚,明码标价哈。”他说着敲了敲身旁的蓝色板子。
“来辆摩托。”
“得嘞。”
苏槿闻将头盔戴好,却始终磨磨唧唧地不肯上他的后座。
“翟远...我还是挺惜命的,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轻笑出声:“敢连着坐三轮过山车的人,怎么这时候怂了?上来吧,我刚开始创业那两年,代步工具一直是摩托,车技还是挺熟练的。”
苏槿闻犹犹豫豫地坐上后座,仍不死心地念叨:“我所有的恐惧都来源于对设备的不信....啊啊啊啊啊啊!!!”
余下话语被尖叫取代,最后尽数消匿在了从耳畔呼啸而过的疾风中。
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一撞,慌慌张张地一下子抱紧前面人的腰,像个树懒。
翟远闷哼一声:“...苏槿闻,我快不能呼吸了。”
“哦哦。”她这才将紧勒着他腹部的手臂逐渐松了劲,咽了咽口水。
车速逐渐慢了下来,苏槿闻得以分出更多注意力来欣赏两旁美景,江城正是春意盎然的时候,涩嫩绿意混着星点绚烂色彩,一派生机。满沙滩乱跑互相泼沙子玩的孩童,在海边拍婚纱照浪漫拥吻的新人,坐在长椅上幸福依偎在一起的白头老人...
她越来越大胆,索性直接扬起手臂,感受着风的温度。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翟远怂恿着她。
她想了想,清清嗓子大声喊道:“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证明自己!”
“还有呢?”
“这点挫折算什么,我要变得更强更优秀,气死他们!”
“看不惯我的人都有难了!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
“姓范的姓向的你们*&%……¥!!!”
......
翟远抿嘴沉默,生怕她下一秒顺带着把自己也给骂了。
好一顿发泄过后,苏槿闻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苏槿闻,”他忽地轻声喊着自己的名字,“春天来了。”
她弯弯眼睛,轻轻应了声,抓紧了前面人的衣角。
漫长凛冬已经过去,属于她的烂漫春天终会到来。
这几天的江城天气阴晴不定,回去的路上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苏槿闻和翟远谁也没带伞,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茬,干脆迎着雨丝直接抄近道回了“二十五平方”。
她踩着路面的小水坑玩,两人的裤子溅上几滴水珠,翟远也不恼,任由她蹦蹦跳跳哼着小曲走在前面。只是手一直呈防御状态,生怕她下一秒就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着。
苏槿闻打开店门的锁,拉门的一瞬间,却忽地想到什么,陷入沉默。
她看向翟远:“我们是不是又忘了点事?”
翟远自然知道她指的什么。
他仰头看了看天气,不动声色地斟酌片刻,眉头微蹙,好像真是一副为难的不得了的模样。
良久,他轻咳一声。
“要不...我再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