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阮大人,烦问大人可否见过榷先生?”
第四十四章 饕雪篇(二)无头将军
约莫日昳二刻,风雪下得大,官道上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绒絮,叫人看不清路的模样。
山底下的一间客栈,后院的檐草已经被雪压落,稀稀落落地铺在地上。
“榷先生?”阮吉安一手伏在马背上,一手扶腰。
许是阮吉安的手染了寒气,马儿抖了两下身子,瞥了阮吉安一眼后,后腿了一步。
“本府怎么知道?”阮吉安反问道。
他们并不与榷先生同行,自然不知道榷佳生去了何处。
应典史缓缓走过来,一板一正地说道:“下山的时候看见了,往山上去了。”
眼瞧着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刘青姝不免有些担忧,若是榷先生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刘青姝这才注意到说话的人,此人瘦骨如竹,身上穿得也寒酸,胡髭小撮,唯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惹人注目,像是一块墓碑,一动不动,若非脸部不算僵硬,她倒是真以为这是一个活死人了。
她叫了一声:“应典史好。”
府衙里的人就数阮吉安和应典史好认,一个走在前头就叫人知道这是府尹,一个一板一眼就叫人明晓这是典史。
对于应典史她知之甚少,不过看应典史的面相应该是一个好人。
“多谢告知。”
应典史说:“风雪大,刘状师若是想上山,不如等风雪小了点再去。”
刘青姝想,此时上山定然诸多困难,且不先说石阶的路清不清,就是一不小心踩了空处都有九死一生的危境。
可榷先生在山上,这个险她又不得不冒。
“多谢典史告知,但我还是想上山。”
刘青姝刚刚系好了马,便见榷先生下了山,榷佳生双手交错搓臂,面色发白,还没等刘青姝上前便从阶梯上滚了四五阶下来,模样甚是狼狈。
于常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怎么没有把他滚死呢。”
离于常近些的应典史恰好听见了这话,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身为捕头,怎么能把咒死人放在口中呢。
于常被慑得止住了话,转眸看向了别处。
刘青姝过去扶上了榷佳生,问道:“先生可有事?”
榷佳生状若无意地看向了应典史,道:“无事。”
他的动作全然被刘青姝收在了眼里,榷佳生为何先看了一眼应典史?还能精确地找到了应典史的位置,连扫看一眼都不曾有过。
一种不好的预感漫在刘青姝的心头。
刘青姝下意识地放开了榷佳生,榷佳生没想到刘青姝会突然松手,整个人栽进了雪里。
“呀,先生,您没事吧!”
刘青姝拍了拍榷佳生的背,确定他背上没有什么东西之后,才微微将他拉起。
“没事,吃苦习惯了,这点跟头算不得什么。”
刘青姝再一次松开了榷佳生,榷佳生没曾想她会再一次松开,一手撑在地上,堪堪稳住了身形。
“先生,这天冷了,上的雪肤膏有些多了,滑,您自己站起来,可以吗?”刘青姝笑意盈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叫人看不见她眸底的情绪。
“我可以。”榷佳生温声回道。
仔细听来,他的语气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姐姐的目光怎么如此?竟是选了这般人当笔友,真是叫人好生不解。
“先生,雪大了,不好回去,不如先生同我一起住在客栈里,待风雪小了,再下山。”
细细琢磨起来,榷佳生的邻居说榷佳生和阮大人爬老君山了,可是阮大人的样子好像并不知道榷佳生来了老君山,且来的人都是府衙的人,除了师爷可能在府衙料理事务。如此说来榷佳生一个平民怎么会在府衙之列。
若他是山寨货,那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寻常百姓怎么会同府衙爬山,他是在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展示他不是普通的平民,展示他就是榷先生。
既然是笔友,那么榷先生也有可能只是一个笔名,而非真名。
榷佳生上来便是以先生自居,叫她误以为他就是榷先生,刘青姝在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
周穆的寝居很有可能被人进去过,周穆说只有在赵府杀鸡鸭之时才会出来,无魉城那地方少只鸡鸭都会被察觉,更何况温泉水少了多少,赵府不可能没有察觉。
想到这里,刘青姝顿生一计。
“那,也只好这样了。”榷佳生勉为其难地说着。
客栈里的老板裹着大棉袄,心下微微讶然。
那么大的雪天,还有人来老君山,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生意上门,掌柜的自然得和和气气地供着。
“几位是府衙的人?”
阮吉安的食指往圆帽周围一划:“掌柜的,客人住店,如何还问起来历了,咱们几个看着像是大奸大恶的人吗?”
掌柜的惊了一下,不是很像,但阮吉安的模样像是一个败光了家底的纨绔中年子弟。
“您几位也是住店?”
阮吉安拍下了十两银子:“风雪那么大,自然是要住店的。”
北风虐舞,冲得窗户响不成谱子。
掌柜的看了一眼十两银子:“您这七个人,后面还有两位,这十两银子可不能够。”
阮吉安指了指后面来的刘青姝和榷佳生:“你可看清楚了,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刘青姝走过来放下了十两银子,道:“只我一人。”
“只您一人的话,我找您八两银子。”
刘青姝拿起柜台上的八两银子。
阮吉安总算是明白了掌柜的是什么意思,合着住一夜要二两银子。
榷佳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刘青姝,她不打算替他付了钱吗?不是她说的要来这儿住的吗?
还没等榷佳生想明白,刘青姝道:“榷先生,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刘青姝自顾自地上了楼,二两银子,只她一间,饭菜另算。
每月三十两银子的阮吉安,虽说每年朝廷发了三百石大米,时而还有俢肉之类的食物贴补,出行还能上报。
可此番是他自己一时兴起拉着府衙里的人来老君山,不算是能够上报的内容。
阮吉安一咬牙,颤颤巍巍地又拿出了十两银子,为了表示自己的阔绰,阮吉安忍痛道:“不找了。”
刚走了两步,想了一下,便宜了这家店谁又能怜悯他呢。
“余下的钱,备上一桌好菜。”
瞟见了阮吉安腰间的令牌,掌柜的终是没有把对穷酸的嫌弃写在脸上。
榷佳生弱弱道:“我,我身上……”
“榷先生,既是表姐的好友,怎么会一穷二白呢。”刘青姝笑意不减。
榷佳生的手心开始冒汗,咬了咬牙说道:“许是我这副穷酸样惹了小姐不快,外头积雪厚,榷某枕一枕,也能度过一夜。”
这话说得阮吉安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刘青姝对着榷佳生竖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先生想来是要做诗,此情此景正好衬了先生一身诗意,想来也是美事一桩!”
榷佳生不明到底是何处出现了问题,怎么刘青姝待他的态度竟是恍如天堑?还是他想多了?
“也,也好。”
话是他嘴里说出去,若是生出了悔意,只怕叫人看不起。
阮吉安感觉自己白操心一场,人家诗人嘛,喜欢吟诗作对的人估摸着就爱惨了这大雪天,可不是他们这些下里巴人能明白的阳春白雪。
刘青姝转过头时,笑意慢慢消退,她束紧了身上松花色的披风,轻轻地推开门,将头上容易掉落的珠饰摘了下来。
不多时就到了酉时,风雪呼啸,似将这一方天地当成了地上的陀螺,不停地呼啸、旋转、徘徊。
刘青姝点了土豆牛腩锅、排骨炖山药,还给府衙的人点了一大ʝʂɠ份黄焖鸡,人情世故她懂,府衙的人和她并未有什么案子,她一个状师还替府衙破了案子,阮吉安的性子断然会接受下这一份黄焖鸡。
如此一来,有了府衙傍身,无魉城的人要是想对她动手,也得顾及朝廷的颜面,除非无魉城打算彻底暴露在朝廷的面前。
“客官,这是楼上的那位姑娘给你们点的黄焖鸡。”
一大盘黄焖鸡很快被捕头们哄抢殆尽,阮吉安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连应典史也只是抢到了一块鸡爪子根。
“看来平日里太过于放纵你们了!”竟是连一块鸡肉都不曾给他留下。
“大人,回去之后,我们一定好好上值,绝对将每个案子的凶手缉拿归案!”
听了捕头们的话,阮吉安这才放过了他们。
“这黄焖鸡可真是香啊!”
“方才我看见小二哥端了山药排骨和土豆牛腩进了刘状师的屋子里,你说,她会不会留一半给我们?”
“你想得美,人家都请了咱们吃黄焖鸡了,你这小子怎么还想着吃呢?别看人家是个姑娘就觉得好欺负啊!”于常告诫道。
刘状师他都不敢招惹,小年还想在刘状师手中讨了便宜。
刘青姝拿银钗试毒后,就将食物吃得干净。
多半是冬日里后厨炙烤取暖的缘故,牛腩特别软烂可口,听说这土豆是一个和尚出海游玩时得到之物,因产量极少,不知如何栽活,这土豆牛腩也只有达官贵人能吃得起。
“那可是土豆啊!”
“刘状师真是幸运,我听说现在神都的土豆也只有三四个了,刘状师就吃了一盘土豆牛腩,真羡慕她!”
“大人,那刘状师是何身份?”
阮吉安喝了两碗黄酒,脸上微微浮现出醺红,他倒是也没瞒着:“知道武功侯不?”
应典史戳了一下阮吉安,可这在醉酒的阮吉安面前压根不管用。
“知道啊,这跟武功侯有何关系?”
“武功侯夫人也姓刘,你说有没有关系?”
大伙刹那间明白了刘青姝的背景。
“难怪能吃得起如此昂贵的东西。”
倒也不是土豆多昂贵,不过几两银子的事情,因琢磨不出来土豆栽培的办法,百姓们也不兴吃土豆,达官贵人也只是尝个味。
门口的榷佳生冻得身子发颤,她竟然有钱吃得起土豆,却不肯接济他一分!
吃饱喝足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回了房间,阮吉安开了三间房,他和应典史挤一间。男女客房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在北处的刘青姝今夜全然没了睡意,想来是这七日害病之时睡得足。
寒夜沉沉,南面鼾声渐起,她轻开一条窗缝,本想看看榷佳生有何目的,不料却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北面正好对着马厩,只见一簇火光蹿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将马厩里的马拉出来。
马儿们嘶鸣了一声过后,便没了声音。
刘青姝跳下窗,打算查看一下情况。
吹起火折子,只见地面上只有一大片被拖拽的痕迹。
后门处若隐若现站着一个身穿皮甲的人,只是那人没有头颅。
怎么会有人没有头呢,刘青姝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时,门口空无一人。
只有马厩里那一大片拖拽的痕迹,是如此醒目。
第四十五章 饕雪篇(三)流言
夜寝得昏沉,滂絮丝毫没有止意。
一阵北风过地,铺掩了地上拖拽的痕迹,好似方才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不禁让刘青姝生出了一阵后怕。
而这一阵后怕在卯时得到了印证。
卯时用食之时,马仆的声音搅乱了少言的客栈。
刘青姝在北面的客房看着,等待着疑点出现。
只见马仆慌乱地从口中呼出了蒸汽,白色的蒸汽揉和寒气,使得寒风更为兴奋。
“一大早地叫什么叫!”
掌柜的走了过来,脸上尽是不耐烦的神色。
兀地,连掌柜揉了揉自己的双眸,恐以为鼾睡过久,人不大清醒。再看时,连掌柜的脸顿时布满了层层阴翳。他揪住马仆的棉袄领子,怒问:“马呢?我的马呢!”
问完之后,连掌柜长舒了一口气,差点就忘记了,这是客人的马,他的马还在暖洞里养着呢。
不过客人的马在他们客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还是要赔银子,那他这个月不就白干了?这可怎么过了年关呢?
年关还要买俢肉、买爆竹、买制作八宝粥的材料……这件件样样都要备齐,都要银子,若是赔了马钱,损了年味,这年过得也不是滋味,还影响来年丰顺。
盘算下来后,掌柜的瘫坐在雪地上,像一只大鹅笨拙地挥动自己的双臂,颇为滑稽。
“掌柜的,这事咱们得报官。”马仆建议道。
连掌柜略带哭腔地说着:“报什么官?丢的正是官家的马,你叫我报官,这不摆明了事情是我们干的吗?”
合着报官也不是,不报官更不是,那他们可如何是好?
刘青姝叹了一口气,人都有难处,她若是说出来是一个无头人将马给拖走了,阮吉安非但不会相信,甚至还会迁怒到客栈的身上。
地面上早就已经没有了拖拽的痕迹,不过能将五匹马拖走,可见此人力气之大。
一想到昨夜的无头将军,刘青姝心有余悸。
这人没有头那可如何行动?
不等她先出来说话,门口的榷佳生走了过去,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昨夜榷某看见了,是一个无头将军将马给拖走了。”
连掌柜不大相信榷佳生的话,可眼下能有一个借口搪塞过去,找到真正的盗马贼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
连掌柜连忙扣住了榷佳生的手腕,道:“好好好,待会官府的人问起,你就这般说,我给你开一间客房,给你吃喝,不收你钱。”
榷佳生愣了一下,随后喜道:“好,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连掌柜想着一个书生能吃多少米粮,无非是半碗即可饱腹,便也没再多想什么。
榷佳生为何要将昨夜之事说出来?说出来又有几个人相信?这书生还真不是一般的书生。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忽然一道视线和她的目光对上,是榷佳生。
榷佳生的眸底闪过了一丝桀骜之色,这种和无魉城人一样的神色。可是,榷佳生的靴子上却没有梅花鹿头的绣面,这叫刘青姝颇为不解。
刘青姝回过一个友善的笑容,目光一别,落在了拖拽的痕迹上。
无头将军拖了五匹马,速度快得不似常人,难道这世上真有怪力乱神存在?
少顷,掌柜的和阮吉安说起了这事。
阮吉安一手拍在连掌柜的肩膀上,无可奈何地说着:“你们客栈弄丢了我们的马,还想着编弄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来糊弄本府,连掌柜,你的这家客栈,依本府看,也不必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