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诺看着一货车月季,声音发抖:“怎么办,快下雨了,我怕,再不卸,根上的土被雨冲了,又不及时种下去,花撑不住会死。这一车货就毁了!”
许爷爷问:“他们人呢?”
“都去后头了,工人们也去了。他们说要拆了小木屋。”
“别怕,他们不敢的。”
“嗯。我不怕这个,我打了110。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花,货车司机急着要回去,万一再下雨!”
许奶奶说:“这样,我跟爷爷去后头,把工人叫回来,你就让他们先把花全堆在门口,先卸货再说。”
“行。”许一诺跟着许爷许奶往后走,“那家里怎么回事?谁举报我家了?还有一言,一言没受影响吧?”
“一言就在楼上,没让他下来。这节骨眼儿,谁敢扰着他,还有五天可就中考了。至于举报那事儿,也不知道谁多嘴。”
“可那不是我家后院吗?自家养羊还能被人举报?”
许爷爷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那地还真不算我家的。”
许一诺大惊:“怎么会这样!我家一直用着的呀,都多少年了!”
“土地证上确实没那块地,地是老村大队的。只是村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让我们家用着罢了。”
“怎么会这样?”许一诺一下子心沉下去,望着远处的天,层层乌云翻滚,突然觉得精疲力尽。
她尽力维持冷静:“那待会儿能不能请工人们连夜把花种下去,就是下了雨,也帮帮忙,把花种下去,哪怕加钱也行,加多少钱我都愿意。”
许爷爷摇了摇头:“先看了再说吧。”
赵哥爹领了那帮人站在木屋露台上。木屋玻璃门上了锁,他们进不去,一个个隔着玻璃往里瞧。许一诺心内膈应,新落成的小木屋,一点点被装饰成如今模样,被这群人大喇喇地盯着瞧着、不怀好意地笑着,犹如被一群色狼视奸。再一想,万一真如他所言,木屋得被拆除、被摧毁,她就心头一阵怒火、浑身一阵发麻。
许爷许奶上前跟赵哥爹打招呼,赵哥爹一脸不屑。
赵哥笑脸相迎:“许爷许奶也来了。”
许爷许奶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请求:“你看,咱们能不能再商议商议?”
“还要怎么商议?”赵哥爹出声,“我奶奶生前再三嘱托身后要跟我爷爷合葬,你这是拦着不让我们尽孝心?还在我爷爷头上盖房子,把他压得死死,是要害我家生生世世不得翻身、被天打雷劈?”
许爷许奶一听这也犯了难。
许一诺站出来说:“可这跟卸货也没关系啊!你们拦着不让人卸货又算怎么回事?我花也不种在这上头,碍不着你尽孝心。”
赵哥爹笑了:“那你把我家祖坟圈到你花园里就算回事了?”
“这地是我租下来的,我爱怎么用怎么用。还有,村里老早就要求统一迁坟,是你自己不迁的,能怪谁?”
“嘿,你这会儿说话倒是挺不客气了。”赵哥爹话头一转,朝许爷许奶道,“好歹是读了大学的人,说话这么不知礼数、没个轻重,你家就这么教育孩子的?胆敢顶撞逝者,也不怕遭报应!”
许爷爷轻言细语说:“不知者不罪,孩子也是着急才这样说的,想必老人家也能体谅。”
赵哥爹冷笑一声:“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许一诺回击:“彼此彼此,你家不也是!”
“你!”赵哥爹把手一扬。
许爷把许一诺往身后一藏,迎面上去:“是要怎样?”
赵哥爹缓缓收了手,揉了揉手腕子:“犯不着我动手,有的你来求我的时候。”
许爷爷把许一诺推到许奶奶怀里,上前一步:“再怎么说,孩子有一样说的没错,该卸货卸货、该种花种花,这可是不相干的事。老话说,得人饶处且饶人,再有理也别把人逼到绝处。”
一旁久未发声的赵哥走上来,附在他爹耳边一顿说。赵哥爹挥手:“行,你卸。就是让你把花种满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得.拆?”
许一诺气得又跳出来:“你敢!”
赵哥爹笑着耸肩:“你就看我敢不敢咯?”
许一诺转脸对上赵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前说得好好,同意迁坟。现在又跳出来干这龌龊事,也不知要遭报应的人是谁?”
赵哥仍旧一副笑脸:“小妹妹,这你可就强人所难了。我只说考虑考虑,也没板上钉钉呐。”
赵哥爹把赵哥往旁边一推:“我儿子说的没错,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是你自己想岔了。要我不同意迁坟,谁来了也不能强叫我迁。说实话,我还真就不迁了。看你怎么办这农场?”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劳你费心。”
“说得轻巧。在别人坟头办农场,你也办得下去?”
第65章 山重水复
许一诺还想争,被许爷爷拦住,叫她赶紧带着工人们去卸货种花。
许奶奶一看天色,立刻叫上工人,拉着许一诺往大门口走。
许一诺踉跄走着,回头望望被那群人挤占的小木屋,跟赵嘉锐在木屋里布置装扮的情形一一浮上心头,几度涌上眼眶又被憋回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
如果那坟墓果在木屋之下、那户人家又真不愿迁坟,可该如何是好?难道只能绕道将那位置避开?可四周围栏已成、花木已植、水电铺设均已到位,要如何更改平面布局?这笔费用又该谁出?难道所有的损失只能由他们白白担了吗?
还有她心爱的小木屋!新买的床铺还没到货、新装的灶具尚未开火、新购的餐具还未启用,多少倾注的心血、新建的喜悦、待住的期待,如湍急的流水倾泻而下、一落成空、转瞬即逝。
这多不公平!
她恨恨走着,任涕泗流涟,决不许自己哭出声,可很快还是支撑不住,呜咽起来。她知道自己该临危不惧、处变不惊,该稳如泰山、掌管大局,即便落了下风,也要据理力争、不能任人小瞧了去。可她就是忍不住。
许奶奶紧紧握着许一诺的手,听着她压抑的抽泣,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走到大门口时,许一诺强行稳住心情,跟许奶奶说:“我没事,不会有事的。”
移栽花木才是当务之急。
她叫工人齐齐上阵、加紧卸货,又请了一名工人回去拿许爷许奶方才准备的塑料薄膜,自己则反复琢磨方才与人争论的漏洞和不足之处,还特地向范丁玲要了当年村里发布的迁移土坟公告。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一名干警领着两名村小组工作人员来了,其中一位正是范丁玲。
范丁玲一脸担忧地跟许一诺点头示意,许一诺勉强回了个笑脸,领着他们往小木屋去。
赵哥爹一见干警,面上是老实了,话语间仍旧不服软。
“是你结伙领人在这里滋衅挑事?”
“警察同志,这可冤枉我了。这些都是我的本家亲戚,听说有人在我家祖先头上动土,这才跟着来看看的,可没动手打人呀!”
“那你们拦着不让人家卸货怎么说?”
“哎,不对呀,这外头工人不正卸着呢嘛?小妹妹,你说是不是?”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
“警察同志,我们确实是争执了两句,但现下已经好了。他们该卸货卸货、该种花种花,没人拦着、也没人敢拦。”
“那你们还聚在人家木屋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这算私闯民宅?”
赵哥爹突然一脸凄然:“可这木屋底头是我家祖宗的坟墓呀!哪有在人家祖宗头上盖房子的道理呀!”
干警扭头对许一诺说:“是这么回事吗?你在人家坟头上盖房子?”
许一诺振振有词:“不是。我们盖房子的时候,这里根本就没有坟包。谁知道这底下有没有土坟!而且,在拆迁建设省道之前三个月,村里就下了公告,清清楚楚标注了迁移坟墓的范围,并要求大家按期统一迁移祖坟,逾期未迁的将按无主坟处理。退一万步讲,就算当时他们人在外地,没能及时了解公告、配合迁坟。在这之后,省道建设的施工单位在这里驻扎一年半,省道建设完成后,这块地又空置了两年多,在这四年间,他们都没想起这里还有祖宗的坟墓?也没有配合村里工作、主动迁坟?非要等到别人把这地租了下来、盖好了木屋,才跳出来说这底下有坟?”
“是这么回事吗?”
赵哥爹轻推赵哥,赵哥把那套因搬家将太爷爷坟地留在原地的话术又说了一遍。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村小组工作人员说:“老祖宗有句话说扫墓不过三代,你太爷爷的坟墓既然早在土地流转时就被推平,想来你们也是多年没祭拜过了吧?这早就算是无主坟了呀。”
赵哥脸色微变,略顿了一顿,仍旧笑说:“我太奶奶去年去世,临终前一再嘱托我们要将她与我太爷爷合葬。这是老人家唯一的遗愿,我们如何也得达成不是?想我太奶奶,还是整个新七里村最高寿的老人,县城电视台还特意上门采访了的,这你们村里人应该也知道。只因去年疫情,老人家迟迟未能下葬,我们做后辈的,心内多有不安,只等着吉日好让太奶奶入土为安。”
“那也不对呀。”范丁玲出声,“既然早就是无主坟,你们又是如何肯定坟墓就在这木屋下头的呢?”
赵哥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就要多谢这位妹妹了。本来我根据周边田地也只能猜个大概范围,并不确定坟墓具体落在何处。没想到就是这么巧,他们要建花园农场,上来就用挖机把这里挖了个遍,还碰巧哪里都没挖到我太爷爷的棺材,这才让我确认原来我太爷爷的棺木就是落在了这木屋之下。因为整片土地只有这个地方没被挖机挖到。想来也是我太爷爷冥冥之中在指引他们、保佑他们呢!好免了一场纠纷!但我也不是那无端信奉鬼神只说之人,也怕弄错伤了人家,所以特意来这工地来回探查了好多遍才敢确定。只一想,我太爷爷安息之地竟被打下木桩、盖上木屋、死死压住,我又……”
一低头、哽咽说道:“可也不敢自作主张,这才赶忙将我老爹从外地喊回来,要他帮忙镇镇场面。本来答应妹妹考虑迁坟一事,也才为此作罢。毕竟,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啊!真是对不住妹妹了。”末了还特意向许一诺欠身致意。
许一诺心中愤恨,恨恨回瞪一眼。
范丁玲发问:“这棺木一般埋地下多深呀?挖土机能随随便便挖到吗?”
赵哥抬手擦着眼泪,没回。
赵哥爹接话:“坑挖有一米深,但棺材自个儿不是还有高度吗?棺材盖离地面也就才三四十公分,你们这一铲子下去,可不是要把我祖宗盖儿都掀了。”
众人没话说了。
干警问:“那你们下葬日子定在几号?”
“六月十八。”
“六月十八?那天一言还在中考呐!”许一诺拉了拉许爷爷衣裳下摆,“六月十八真是安葬吉日?”
许爷爷脸色凝重:“这我也不懂。但村里向来没人拿这个开玩笑。”
干警做好笔录,让当事人各自签了字,发话:“归根到底还是要有话好好说。别占着理不饶人,更加不能挑事。况且人家确实不知情,不知者不怪,能让一步是一步吧。还有你们,都散了散了,留人家父子俩跟这商量不就行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好好好。”赵哥爹眯着一张笑脸连连称是,挥手叫那帮人散了。
干警收好笔录本,又跟范丁玲和那位年长工作人员说:“那这里交给你们了,调解为上。”
那位年长的工作人员,在干警走后,给现场几位散了烟,笑说:“我说老赵,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坟迁了嘛!镇里建了公益性公墓,大家伙都迁那儿去了。那里环境好得很,前头还有座寺庙,寺里矗着好大一座观音佛像,香火旺盛、福气环绕,是个让逝者安息的好地方。再说你家早不住这儿了,难道逢年过节,还跑到这里来祭拜?多麻烦?”
赵哥爹深抽一口烟,吐个烟圈,把香烟夹在指间,一抬手臂,另只手跟着往上提了提裤带,把短袖衫下摆掖好,慢悠悠说:“叶落归根嘛!正因为我们搬走了,才想要留住根,也提醒子孙后代根在哪里,别忘本。”
工作人员陪着笑脸:“咱只要把根本记在心中,就是走到哪儿也忘不了!”
赵哥爹望一眼这位工作人员:“我是个糙人,听不懂你这些官话。我只知道,人从哪儿来,还得回哪儿去。这里就是我们的根。我爷爷埋在这里,我奶奶自然还是要回到这里。”
“你说得是。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呀,人家把这块地租了下来,整整二十年。你这……人家还怎么办农场、做生意嘛?”
“这我也不想的呀,可就是没法儿呀!”
许.爷爷上前一步说:“我也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当我卖个老,月中三天我孙子中考,你们看下葬能不能另择吉日,给我们再缓缓?请和尚、办法事的费用我出。”
赵哥爹朝他儿子笑笑,一指许一诺:“我说什么来着?有的你求我的时候!这不就来了么?”
又朝许爷道:“可是老爷子,这日子不是说定就定、说改就改的。我跟儿子都在外地工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耽误多少事儿呢!你一句等,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好日子可不是那么好遇的。万一得再等上个一年半载的,我奶奶的骨灰盒就又得……你是老人家,应该更能理解,这死去的人嘛,不就图个入土为安!”
话落,许一诺上前一脚。
那位工作人员神色一慌,范丁玲已经眼疾手快把许一诺拽到边上。
赵哥爹仰脸笑道:“小姑娘你尽管踢,就踢死了我也是六月十六拆房子、六月十八下葬!没得改!”
许一诺怒气更甚,还要再来,被范丁玲死命拽住,一直往外拉了百米远才松手。
“你拉我干什么!”
“这人就是个无赖,动动嘴骂两句就算了,真动手可就性质变了啊!”
“变就变,我非给他两脚,踢死他!”
“就你这小胳膊小腿,你给人两脚,自己腿还折了呢。没那必要!”
“怎么没那必要!我爷爷都说那样话了!这换你能忍!”
“是啊,你爷爷都说那样话了,你就是不能忍也得忍着。”
“范丁玲!你到底帮谁!”
“当然是帮你!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我管你说什么!我这会儿满肚子火,我恨不能拿棍子打死他。”
第66章 疑无路
“火要发,事还得做。雨就要来了,我看工人拿了好些塑料薄膜,是不是就为盖花?”
乌云层层逼近,许一诺深深苦脸:“万一雨下得太大、又下个不停,种是肯定种不了,只能先用塑料膜盖着。可这么些花堆在一起,天又闷热,肯定会烂根。”
范丁玲揽住她肩膀,边走边说:“趁现在雨还没下,咱们赶紧的,能补救一点是一点。”
“可我爷爷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