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冰河中飘了多久,被冰冷水流包裹至少好过冻僵在雪中,温勉残存着一点意识挣扎上岸,他恍惚间看见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印子,鬼使神差地,跟着蹄印一路向前。
蹄印尽头是一户庄院,白墙青瓦之上,依稀可见红梅斜出的枝桠,星点如火明烈的梅花点缀了整座素淡的院子,幽香随着寒气隐隐送入鼻腔,此地不似人间,倒像是梅仙居住的瑶台。
可惜此刻他没有闲情逸致欣赏。
此处主人坐拥一大片梅林,门廊上悬挂的灯笼印有家徽与姓氏,处处透露出地位不凡,追兵们即便找到此处,也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养伤的好地方。
温勉闭目定了定神,特意绕往荒僻处,料想无人会在此,便驱动轻功翻墙而入。
到底是高估了自己,他一落地,便觉背后撕裂般痛楚传来,定然是箭伤加剧,又出血了。
温勉紧咬牙关,守住了每一丝有可能溢出口的呻.吟,他绝不能打草惊蛇。
谁料老天又与他作对,偏偏是这紧要关头,不远处竟有人声传来!
为今之计,只有先示弱以敌,若对方欲对他不利,则趁其不备便攻其要害,一击制敌。
他如此想着,便靠着墙根慢慢闭上眼,装作昏迷模样。
“小姐,今日虽说风不大,可也不能出来太久了。”孙嬷嬷喋喋不休地跟在那身穿雪白貂绒披风的瘦弱倩影身后,习惯性地念叨。
宁莳唇角含笑,只作未闻。
雪下了三日,她也就被关了三日,好不容易雪停,岂有不尽兴之理。
她今日要抱一大捧梅枝回去,不使窗下美人花觚孤独空置。
跟在她身后四处环视的孙嬷嬷忽然惊叫出声:“小姐!这是什么!”
声音中有些微惊慌失措的颤抖,看样子受惊不小。
宁莳愕然回身,顺着孙嬷嬷的视线看去,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她目光落处,依稀可见一个人影靠坐在墙根下,衣衫褴褛。
她不由迈步向前,孙嬷嬷断然拉住她:“小姐,别往前走了,当心是歹人!我这就去叫护院来,马上将这歹人赶出去!”
宁莳蹙眉摇头:“且慢,我看他衣衫单薄,双目紧闭,好似已经陷入昏迷。无论他是不是歹人,这冰天雪地的,若我们见死不救,太过造孽。”
说着,坚决不许孙嬷嬷离开她的视线,无奈之下,孙嬷嬷只能战战兢兢地扶着她,二人一道向墙根下那人走去。
待走近了,宁莳方才骇然发觉此人浑身是伤,也不知他何处的伤口仍在流血,地上的白雪已经被刺目殷红染透,格外瘆人。
此人脸色青黄,显然已经被冻得不省人事。
宁莳当机立断道:“嬷嬷,你去取姜汤和药箱来,他受了重伤,必须马上处理,否则冻得昏死过去,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孙嬷嬷急得跌足:“我的小姐,我若离开你,他醒过来对你不利可怎生是好?你先随老奴回院子去,待老奴找护院来将他抬去治病可好?”
宁莳睨她一眼:“嬷嬷,你若告诉祝二哥,我便不能留你在此处了。他一贯听我大哥号令,岂会让这等身份不明之人留宿,你莫要哄骗我,快些去取药来,别耽误了救人。”
心思被揭破,孙嬷嬷彻底没了法子,只能再三叮嘱宁莳:“千万不能离他太近,小心此人意识不清胡乱伤人。”
待她走后,宁莳蹲在这人身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只见他紧锁的长眉入鬓,双目紧闭,鼻梁高悬,薄唇微抿,虽则满脸伤痕,却不掩五官出众处,反倒有种落魄与潦倒下的独特风致。
宁莳生下来时便有得道高僧为她卜卦,称她一生不可见外人,否则必将死于此番因果。
她是国公府幼女,父母得她时已经年长,兄长大她十岁有余,皆视她如掌珠,不料一朝听闻这谶言,多少有些将信将疑。
谁料她长大后确实身患怪病,凡见外人便会发热卧床,严重时甚至昏迷,到大些还是不见好,国公府没有办法,只能安排她独自幽居在这荒野别庄。
因此,宁莳平生所见外人不过寥寥,外男除了祝超明更是别无他人。
此时见到这人,生得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要好看,即便他潦倒不堪,十足狼狈,可宁莳却无端想象他若是睁开眼会是怎样的风采。
正神游时,手腕忽然被握住,她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正欲呼喊出声,只见那人已如她所想微微睁眼,目光虚焦,看着像神思涣散模样,气若游丝喃喃道:“我不想死……不想死……”
宁莳如雕塑顿在原地,她看着此人,不知为何,他开口说话时,自己忽然有种心魂被触动的异样感。
良久,她回过神来,忙开口安抚他:“你不会死的,放心。”
温勉朝她惨淡一笑,断断续续道:“白某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原来他姓白。
宁莳如此恍惚地想着。
温勉也并非装出来的虚弱模样,他只需彻底放松,任由被他苦苦压抑的痛觉占据头脑,甚至用不着做戏便已是满脸痛苦。
他看似虚弱,实则手上只虚虚握住宁莳的脉搏,便拿捏住她的命门,紧要关头能防她异动。
涣散的眼神在宁莳无知无觉时已将她打量清楚。
又是个循规蹈矩的大家小姐,他脑海中如此闲闲想着,有些不屑,却又有些羡慕。
只看她衣着矜贵,腰间随意佩挂的一块玉佩都是上好质地,就可知此人必定出身不凡,深受家族宠爱。
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受尽万千宠爱,有的人如他这般,却身世凄惨,家破人亡,比丧家之犬还不如。
温勉心中满是疾世愤俗的抑郁不忿,他打定主意,若是那姓孙的嬷嬷真敢叫一堆护院来围攻他,这个娇小姐便是他脱身的人质。
也该叫她尝尝世事险恶。
他不无恶意地想着。
背后的痛楚越来越强烈,温勉低哼出声,宁莳见他虽虚弱,可求生意志极强,又安慰他:“你再等等,我命我乳母去拿药来了,上过药会好些。”
温勉不置可否,却对无意中瞥见的她裙角梅花暗纹印象深刻。
原来她就是这座梅园的主人,只这般想着,他不由开口:“白某做生意返京途中,被强盗劫掠,情急下误闯贵园,请姑娘见谅。在下只怕强盗会追来,给姑娘惹祸……”
说话间又是几番喘息。
他声音嘶哑,但出口话语彬彬有礼,一看便知受过教养,宁莳心中越发安定,道:“你放宽心,这是梅花溪村,距离京城不远,且我家护院武功高强,强盗绝不敢往这里来。”
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温勉闭目连连咳喘,不再说话。
不多时,孙嬷嬷带着药箱和食盒来了。
见状,温勉心下微松,这才放开了宁莳的手腕。
宁莳本想亲自为他上药,却被孙嬷嬷坚决劝止,无奈,宁莳便从食盒中取出姜汤,一勺一勺地喂温勉喝下去。
姜汤的热辣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缓解了数日积攒的冰寒。
温勉一眨不眨地看着宁莳专注认真的面庞,口中不断吞咽姜汤,片刻后,身后传来孙嬷嬷起身的响动,他这才移开了目光。
宁莳在孙嬷嬷的搀扶下起身,长久的寒气入体,让她面色的红润褪去,显出苍白,她淡淡笑着道:“好了,我命人来送你回厢房休息吧。千金散尽还复来,白公子,你也不要太过失意了,强盗虽抢去了你的钱财,可那都是身外之物,你只要好好活着,总会有东山再起那一日的。”
孙嬷嬷嗔道:“小姐不可,送入厢房,祝大人那可就瞒不过了。”
此话说得也是,宁莳不由蹙眉思虑。
孙嬷嬷又道:“还是送他去马棚吧,那里人少清净,还温暖,老奴命人给他好好布置,同厢房也差不离了。”
马棚?宁莳大皱其眉,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温勉已道:“如此正好,多谢。”
闻言,宁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颔首答应下来。
温勉被下人用担架抬走时,犹听闻孙嬷嬷劝宁莳的声音依稀:“小姐,你今日又见了外人,还受了寒气,只怕旧疾发作,快些回去,老奴去请太医来。”
宁莳笑回她:“哪有那么娇气……”
二人相携着走远了。
她们谁都不曾发觉宁莳挂在腰间的那块白玉梅花佩已经被温勉握在手中,藏于袖下。
那孙嬷嬷并未如所说一般派人来布置马棚,而是将他丢弃在干枯稻草中便置之不理。言而无信之徒,必会将他的行踪泄露。
千金散尽还复来。温勉闭目回想着宁莳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脸上神情平淡如水。
趁夜,他休息过恢复了体力,悄悄牵着马匹从后门离去。
风雪茫茫,掩盖了骏马奔驰的痕迹,无人知道他会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