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夫妻,哪有尊重可言。孟桢趴在妻子的胸脯上咯咯笑。
鸳鸯香径,手挼红蕊,这一夜,注定是樱桃初破,笑向檀郎,至于尊重不尊重,那又是另外一笔糊涂账了。
第120章 唐静柔〔番〕春风自在梨花
(一)
唐静柔当了很多年的贞嫔娘娘,一直到宣皇帝薨逝,她才被新帝抬成太妃,迁往寿康宫,与先帝嫔妃作伴。
她本是无儿无女,赤条条一个人。偏去年谢太妃因伤寒病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儿无人照拂。郑太后便把小公主带到唐静柔面前,要她帮着照看。
唐静柔跟谢霓笙,从未真正亲近,只没正经红过脸。尤其后来谢霓笙误打误撞生养了一位公主,封了昭妃,身份名位的差别一旦拉大,面对面畅谈的机会自然就少。
宫人们私底下总传谢太妃病了,唐静柔只当她病个三五日就会好,哪成想,最后就真的一去不回了呢。料想活人的生老病死,不该是这样出人意表的。
慈宁宫派小太监把年幼的永宁长公主送到祥庆殿,又递了郑太后的意思,说从今以后,长公主就跟着唐娘娘呐,还请您务必用心教导,日后公主长大了,顾念养母恩情,一定会孝敬娘娘您的。
唐静柔听这些话,直想笑。儿子女儿,纵是亲生的也未必靠得住,更别说半路捡来的。再加上谢霓笙又是那么个愣头愣脑的人,她教出来的女儿,估计也呆,终究作不了指望。
等慈宁宫的太监走了,唐静柔就嫌弃地从鼻孔里哼气,问一旁怯生生的小姑娘:“几岁了?你娘教你认字了么?”
永宁长公主这些日子在各个宫里都住过,一开始是嫡母郑太后,后来又换了几个太妃太嫔,总也不合适,兜兜转转,才到了祥庆殿。
年幼失恃,就是金枝玉叶,也一样害怕。看唐静柔拉着一张脸,永宁长公主说话的声音便更小些:“阿兕刚过七岁生辰,会读千字……”
唐静柔不过随口一问,谢霓笙的女儿,她才懒得管。只叫奶嬷嬷把阿兕带下去,又吩咐贴身宫女迁莺帮着拾掇出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先行安置就是。
永宁长公主就这样在祥庆殿住了下来,并且一住,就是十数年,直到她成年大婚,才出宫别居。
阿兕刚搬进祥庆殿的时候,她的乳母刘嬷嬷时时刻刻都捏着一把冷汗,就怕唐静柔会刻薄小公主。
谁都知道,宣皇帝在世时,唐太妃和谢太妃的关系就不算亲厚,最后那几年,二位娘娘甚至见了面连话也不说。唐静柔素日又都冷着一张脸,鬼见了都发怵。
为了讨唐太妃的欢心,刘嬷嬷总是天不亮就把永宁长公主从被窝里叫起来,穿戴好之后,再放一小碗燕窝到阿兕面前,守着她一根根把燕窝杂毛挑出来。
最后再吩咐膳房做成羹汤,端到唐太妃的饭桌上,只说是孩子对长辈的一番孝心。
唐静柔本来极不耐烦这些面子功夫,但她却也知道,人活一世,只图安心。这一碗燕窝虽说折腾,归根结底,不过是阿兕的奶嬷嬷想要彼此的日子都得过罢了。
宫里的人讨生活,原是习惯了这样提心吊胆,过分苛责,反倒无趣。
阿兕那一碗燕窝,从开了例,就没断过,日日都送了来。唐静柔吃了羹,当面虽没夸过养女,私底下却叫小宫女往永宁长公主睡的屋子里添了不少好东西。
甚至某一日趁着午后风凉,自来也没亲近过养女的唐太妃,还破天荒地把永宁长公主抱在怀里,温言细语地教她读书习字。
刘嬷嬷从纱帘外瞧见这样舐犊情深的场景,喜得眼睛都没缝了,汤汤水水地,更往唐静柔跟前送得勤快。
自此,阿兕才真正在祥庆殿落地生根。
(二)
唐静柔并没有做过生身母亲,她对孩子的理解,仅限于孟樘和孟桢繦褓时的模样。
因此,若要她拿了诗书字画出来教小孩子做人做事的道理,是能行的。但小孩要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需要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唐娘娘就不见长。
阿兕十岁那年,罕见地生了一场病,怎么治也治不好,就很让唐静柔恼火。
事实上,唐静柔并没有多喜爱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养女,甚至许多时候,她还在心里埋怨谢霓笙。
父母管生不管养,受罪的就只有孩子。阿兕瞧着就比同龄人生长得慢,又懂事孝顺,心里再有主意,面上也从不跟人强,只知逆来顺受。
谢霓笙往日总是不可一世,仿若一丝闲气也受不得,可她亲生的女儿,好好的王姬帝女,偏要到这人世间来处处受气。
唐静柔一想到这些,就心口堵,发闷发慌,又无处宣泄。郑浔叫她抚养先帝的女儿,顺便让自己晚年有所依傍,用心多么良苦,可唐静柔却只觉得厌恶、烦闷和焦躁不堪。
她们这一群帝王后妃,已经吃够了宫廷的苦,见惯了人世的痛,人到中年,唐静柔只想清清静静过完下半辈子。她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下一代人吃苦受罪……
所以阿兕在她宫里住下,那么娇小懂事的一个姑娘,唐静柔却不敢亲近。她怕走近了,不仅自己身上的旧伤口要灌脓,年轻一辈的苦痛只怕更加无所遁形。她已经老了,哪里还有胆量再去细瞧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呢?
唐静柔唯一凑近看养女的一次,就是阿兕病重,她衣不解带地照顾。小姑娘白天还到御花园扑了蝴蝶,装在玻璃缸子里,蹦蹦跳跳拿回祥庆殿,唐静柔还陪着看了两眼。一入夜,人就不行了。
阿兕那场病算是急症,来得快,去得却不快,前前后后,将养了大半年才好。
这孩子病的时候,一日有大半都在昏睡,唐静柔大多时候都守在床边。某天她照常拧了热巾子替养女擦身,阿兕在她怀里安静睡着,那细眉细眼的模样,确是像极了她生母,谢昭妃。
二十年来如一梦,人生的满眼荒唐,再一次摆到唐静柔面前。她终于还是抱着阿兕,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三)
原以为阿兕病好了,一切就都会好,奈何天不遂人愿,江太嫔和罗太嫔又先后长辞。当然,先帝活着的时候,她们自然还不叫太嫔,她们只是毫不起眼的两个人,江美人和罗修仪。
先帝自己都毫无印象的女人,旁人更记不住,江太嫔和罗太嫔凄凄凉凉地死了,身后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风光。除开唐静柔背了人还感念她们一回,幽幽深宫,再也不会有人想起她们。
先帝这些年胡作非为,实际往内宫招了不少娇花嫩蕊,但像章宁皇后那样独得圣心的宫妃,却再也没有出现。正因为先帝总是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偏爱那个,所以宫花开谢的速度也是远超想像地快。
闹着玩儿似的,一群女人又来了,一群女人又走了,那些花儿一样的女儿家,唐静柔一个也没记住。而她能记住的那些人,渐渐地,也都不存于世了。
前些年是谢太妃,现在是江太嫔、罗太嫔,下一个,就是她自己。
一想到这儿,唐静柔就寝食难安,她似乎,仍旧有点贪生怕死。活虽然也什么好活的,但死却也不能那么爽快。人这一辈子,真要荒唐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刚送完江太嫔和罗太嫔那两天,因为唐太妃心绪不佳,祥庆殿一连几日都不见笑颜。阿兕本约了几个年纪小些的妹妹寒食节前后一道打秋千,因顾忌养母的心思,终也不了了之。
唐静柔终日沉浸在自怜自伤当中,根本察觉不到周围人的小心翼翼。等她发觉祥庆殿那群人的异常,却已是两个多月后,春夏之交,阿兕往她跟前献了两件换季穿的衣裳。
衣裳的形制自然是宫人们帮着做的,阿兕不过绣了衣领和袖口处的紫薇花。
她当着养母的面也不抢功,只说:“我针线活不好,大半都是嬷嬷们帮着做的,花样子是迁莺姐姐给的。手艺虽比尚服局的绣娘们差些,但请您,千万不要嫌弃。”
唐静柔半死不活多日,直到摸了阿兕亲手绣的锦绣花纹,她那唇舌间,才能呼出一口热气儿。心里的阴郁疏散不少,她还能温温柔柔地对着养女笑:“阿兕,你到我身边来。”
阿兕听话地走到养母身边,十岁出头的个子,奋力把绢子往上够,刚好能替唐静柔擦眼泪:“您别哭呀,阿兕在这里。唐娘娘,阿兕会一直陪着您的……”
可想而知,唐静柔自然哭得更厉害了。
(四)
永宁长公主在唐太妃宫里长到十六、七,圣人皇后,也就是永宁长公主的兄嫂,才一本正经地把这个妹妹嫁出去。
驸马虽不是甚当世旷才,但唐静柔私底下却也随萧皇后一道相看过数回,确定那是个可托付的好男儿之后,她才心满意足地认下阿兕的姻缘。
至于阿兕自己,她其实是有些傻的,对于男婚女嫁的意义,完全是个外行。有时候唐静柔也会奇怪,谢霓笙那样一个心眼比针鼻还小的人,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女儿。
圣人的赐婚圣旨都下来了,阿兕从慈宁宫给嫡母郑太后请完安回祥庆殿,撞见笑得合不拢嘴的养母,劈头盖脸就问:“您不要我了?要把我撵到别家去了?”
唐静柔本在梳理旧箱笼,她想找两件压箱底的宝贝,列入阿兕的嫁妆单子里。此时听了养女的话,又见她泪花闪烁,只好直起腰来,强笑道:“那是个好人家,我与你皇嫂看了好些时日,选了又选,最后才定下来的。”
阿兕的眼泪一下就滴到手心里:“可我还不想嫁人,唐娘娘,阿兕要陪您一生一世。”
人一旦老迈,十数年的光阴亦不过弹指一挥间,只有小孩子,才会经常把一生一世挂在嘴边。
就算阿兕肯永永远远困在这座皇城里,唐静柔也绝不会容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如此,由不得你强。且看你大姐姐就知道,皇城外头的日子,绝不会比现在更坏……阿兕,娘娘想让你过两天舒心日子,你怎么就不懂呢?”
(五)
不管永宁长公主怎么跟她养母闹,大婚的日子一到,就还是被送上花轿,吹吹打打抬出了宫门。
阿兕一出嫁,唐静柔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包袱也就卸却下来。宫里的日子,她实在过得索然无味,就向圣人递话,自请去国寺里修行,为先帝、先皇后并一众薄命的妃嫔祈福。
孟樘何其仁厚,自然不会与一位年老色衰的庶母过多计较,只吩咐萧皇后多上些心,安稳把人送到玉华山的庵堂里去,另不要短了唐太妃的嚼用就是。
唐静柔早些年听闻,玉华山左相寺里正住着一位有了年纪的太皇太妃。可真等她到了如来显圣处,寺里的道姑们却说,那位姓张的太皇太妃业已于多年前圆寂,世上早无张文英这么一号人物。
唐静柔听了此类话,又默默良久。
直到晚间,寺里传斋饭,一位小师傅进唐太妃的屋里来请她用饭,才发现,她也背过气去,不复醒来。
唐太妃这么一去,自然又要料理后事,左不过有祖宗成例在,停灵祝祷都不算费事。至于夜间哭灵守丧的人,除了已经出嫁的永宁长公主,就是内宫里派来的小太监、小宫女。
说到底,这还是圣人、皇后给的恩典。
居珩那时候已不年轻了,之前又是伺候宣皇帝的,新帝新后本有意许他返乡荣养。只他自己不乐意,随便编了几句谎,就被打发到奉先殿诵经焚香去了。
给已故嫔妃哭灵这种差事,本来轮不着居珩,春归人老,管事太监嫌他磕碜。最后,还是他自个儿使了银钱,才混在人堆儿里,出了宫。
他跑这一趟,倒不为别人,只为已故纯裕贵妃,也就是昔年的王娘娘。
蕙花香也,春风飞到,眼瞧着,就又是王娘娘的忌日。宫里规矩大,等闲烧不得纸,点不得香,往年这时候,居珩不过花钱买醉,彻夜酩酊。
可今年,他总觉着哪处都不得意,心是早就死了的,渐渐地,连身子也被烈酒糟蹋个够,怕是没多少活头剩下。临死之前,能正大光明地为王娘娘哭一回,也是好的。
因此,唐静柔去的第一个晚上,就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跪趴在她棺椁前,涕泗滂沱。当然了,他尽心尽力哭过那一夜,翌日黄昏便不慎跌落山崖,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