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意犹未尽地擦了擦眼泪,终于说了实话:“那好吧,其实我脚有些疼。孟子立,你要不要请个郎中给我看看?”
郎中自然有下人们去请,但送七月回去看诊的那段悠长悠长的廊道,却是孟桢抱着她走完的。
一路上都有公主府的下人们在背后嬉笑,七月最初还觉得有些不自在,走到一半,非要孟桢把她放下来。
可孟桢却只把怀里的人往上颠了颠,说:“我小来听宫里的老太监嚼舌根,说每逢我母亲过生辰,我父亲就会这样抱着她,横穿东西六宫。方小茶,圣人与后妃都能做的事,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
七月问:“殿下的母亲,就是已故的章宁皇后吗?”
孟桢笑着点头:“对,她就是我母亲,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也会是你的母亲。”
他说起他生母时的神色,总是宁静中带有一丝哀伤。七月大抵能想像到章宁皇后是怎样一位亲和的娘娘,她只小心翼翼地,不去揭孟桢的伤疤:“殿下这样孝顺,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深感欣慰的。”
孟桢又笑:“你别担心,我没事。”
有几步路走得急,七月吓得紧紧抱住孟桢的脖子,反驳道:“其实,我有一点羡慕殿下……那位娘娘虽然走得早,但她只有你一个孩子,只疼你一个。我就不一样了,我家里有十几个兄弟姊妹呢……”
孟桢又反过头来安慰她:“那怎么办?我也苦命,你也苦命,可真成了一对苦命鸳鸯咯。”
可是,苦命鸳鸯也是鸳鸯啊,七月想。
见完方七月,孟桢还掐着点儿回了一趟内宫,想再当面给郑浔磕两个头,毕竟许多事,她都不用这样费心费力的。
只一进宫门,还没来得及往坤宁宫走,干清宫的赵德胜反而先一步拉了孟桢,说:“我的爷这些日子在忙个甚?若现下得空,陛下倒想见见您。”
亲爹,孟桢倒是日日都见的。圣人这样虚张声势,他反倒不好违拗,只好先跟了赵德胜去干清宫。
一进门,孟桢还没来得及跪下请安,孟旭先叫了起:“快快快,过来看看这两个玩意怎么样。”
孟桢还是行完常礼才往前走,定睛一看,他爹手里正拿着两把小姑娘使的纨扇。一把淡粉缎面,绣着梧桐引秋;另一把工艺要更繁复,竹帘点翠,晚烟藏月。
“怎么样,好不好?给你拿去哄方家那个姑娘,绝不丢你三殿下的脸!”圣人一脸喜色。
母亲去世后,孟桢从不拂逆他父亲的关怀,只接过扇子笑:“儿子多谢爹。”
小儿子也要娶妻生子了,圣人心里高兴,就免不了絮叨。他说:“近些日子,我总梦见你母亲……这个主意,还是她给我出的……”
多情因为卿卿,帝王将相之家,多半如此。
第119章 孟桢番〔下〕忽而春到小茶枝
(一)
圣人把三皇子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初秋,特意找国寺里的得道高僧进宫看的日子。一来,图吉利,二来图舒爽,夏末初秋,天气不冷不热,正好大办喜事。
虽说大婚的日子还很远,但身为皇家媳妇,七月却早早就开始在内宫跑来跑去。
最开始是永嘉公主带着她进宫看戏品茶,圣人皇后那段日子想是不得空,并未露面。只偶尔孟桢下朝后会突然出现,借这个机会,他们未婚小夫妻倒说了不少话。
方七月真正见到郑皇后,却是在大婚前一年的腊八节。那时候倒不凑巧,永嘉公主怀上了老二小獾,得在府上安胎,不能四处走动。
所以郑皇后召见方小娘子那天,陪坐的女宾只好换成了二皇子妃萧书玉。
(二)
七月跟书玉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却也知道,二皇子妃并不是个尖嘴薄舌的人。
她们俩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书玉还会主动牵七月的手,安慰她:“你别怕,娘不是爱挑理的人,再说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七月倒不是怕,心里惴惴,更像是雀跃居多。她接下来要见的人,可是一国之后,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想来,也没几个人有这种福分的。
一想到这儿,七月难免又会想起孟桢的生母,那位亡故多年的章宁皇后,听说她生前是极得圣人宠爱的,或许,还要比当今皇后更有体面?
得空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孟子立,有关他母亲的事,七月想。
“嫂嫂放心,先前在清音阁听戏,我远远瞧见过一回皇后娘娘,知她最是和煦。我不害怕。”
书玉眼睛一弯:“你这样清清杳杳的小姑娘,娘最喜欢了。”
(三)
这话还真让书玉说着了,郑浔现在,的确十分喜欢清静。她操劳了大半辈子,等把孟桢的婚事忙完,其实就已经很累了,吃不好,睡不好,心力交瘁。丈夫儿女的事,几乎要把她拖垮。
皇家媳妇,一定要学皇家规矩。书玉嫁进来那会儿,郑浔还有心思亲自教。轮到七月,她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让小儿媳妇跟在姐姐嫂嫂的身后长见识。
只等腊八那天亲自接见方小娘子,发现她说话做事都大大方方的,郑浔才真正放下心来。
郑太后那两日正悄悄生着病,虽留了两个媳妇用午饭,她自己却连筷子也不提。
七月是第一次面见皇后,因摸不准郑浔的脾性,也不敢多说多动。后来实在看主位上那位娘娘神色哀戚,她才壮着胆子问:“娘娘,您有伤心事么?”
书玉要粗枝大叶一些,等她发现婆婆情绪不对的时候,郑浔就已经手撑小几,流了眼泪出来。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一动不动,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七月慌得赶忙解下腰间的绣帕,服侍郑皇后拭泪:“您有话要交代?我好好听着呢。”
书玉也问:“娘,您哪里不好么?”
郑浔却只摇头:“无妨,我这是喜极而泣。等喜子也娶了媳妇,我就算功德圆满了。将来百年归世,我再去见徐沅,她才不会怪我……”
徐沅,那应该就是章宁皇后的闺名。
七月最后也哭:“您放心,我会好好陪伴三殿下的。”
(四)
见完郑皇后,从坤宁宫出来,时辰都还早。七月因为郑浔的话出神,走在路上,撞到人也不曾察觉。
等看清来人是孟桢,她还环顾着找书玉:“二嫂嫂呢?不是说领我回家的么?”
孟桢对心上人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还在那傻呵呵地嬉皮笑脸:“人家忙着回去夫妻团圆,哪还顾得上你?走吧,我送你出宫。”
七月心里对章宁皇后的好奇又重一分,但她却不好直接问孟桢。上回他提到亡母,还是那样的垂头丧气,今天再谈及他的失落处,岂非刻意剜人之心?
这不是七月的本意。
孟桢在外头疯闹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贵不可言的天潢贵胄,什么时候都是厚着脸皮缠人,从不知羞。
但他在内宫来去,大红朝服,悠然神态,再加上一件气势十足的大氅,直衬得人面如冠玉。七月偷偷拿眼觑过去,不得不在心里默认,孟桢这厮,他确是不缺年少风流的本钱。
“殿下生得这样好,可我却到今天才发现,真是眼拙。”
前两日下了一层薄雪,孟桢怕七月滑倒,有意无意总往她身前挡。后面他又觉得这样不便携,干脆扣了七月的手,脸上微笑不变:“子女若有个什么,其中必少不了父母的功劳。你夸我相貌好,我却不知如何回敬,只好说,方夫人懂得教女。不然,我上哪讨这样好的媳妇?”
七月跟他相处久了,知道他嘴皮子利索,就不像以前那样容易气恼。反而做足思量,不疾不徐地反问回去:“我好是因为我母亲教导得好,那你好又是因为谁?”
话说到这儿,孟桢就明白过来,方七月真正关心的人,是他生母,徐沅。
其实,孟桢并不避讳跟人谈起徐沅,虽然她已多年不在人世,虽然内宫所有人都在着意消隐她的出现。但作为亲儿子,孟桢心口最温热处,却始终有一个角落,特意为徐沅而留。
“我今日所有的好,自然也是因为我母亲。只可惜天意弄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外人看我金尊玉贵、锦帽貂裘,实际于我而言,母亲这一脉亲缘,却是永远地失去,再也不会有了。生之凄凉,大抵如此。”
他还那样淡淡笑着,可七月却只觉得后悔,她不该为了一时猎奇,肆意翻检他的陈年旧伤。
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七月顺势抠了抠孟桢的手心,说:“大节下的,是我话说得不对。我向殿下赔礼,好不好?”
孟桢想念徐沅,但也不至于沉湎伤痛。他跟他母亲一样,很懂得逢时自宽。
七月内疚的话刚说完,就收到了三皇子殿下递来的台阶:“我近日新得了几盒烟火,奈何又没有知情识趣的亲朋一道赏玩。如果方小娘子肯陪我看看烟火,放放河灯,那就再好不过啦。”
他下了朝不回府,特意在坤宁门外等她,原来,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七月又开始脸红,磕磕巴巴地说:“那好吧,看在我得罪了殿下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陪殿下一回。但是,不要挨太晚啦……也不要像上次去南苑跑马那样,搂搂抱抱地,害得我耳坠子都丢了一只……回家被母亲发现,又少不了要责骂我不懂规矩!”
孟桢把他跟小娘子十指紧扣的地方往大氅里藏了藏,满口应下:“放心,那些糊涂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做了。保证让你回家之后,方夫人满嘴都是夸,不住地感叹,她怎么生了这样伶俐的一个女儿……哈哈哈……”
瞧瞧,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哪有一句中听的?七月又羞又气,当即松开牵了一路的手,又拿绢子捂住脸,由宫人们伺候着,上了出宫的马车。
七月跟她未婚夫在一块儿,虽说总是打打闹闹,咋咋呼呼的。可那场灯光照彻,夜明如昼的烟火盛会,她却还是陪他看了。
又或者,在那个鱼龙花灯分外明亮的星夜下,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小巷里,她一心只看火树银花,星桥铁锁,而他,却只看她所有的暗里回眸。
到最后,方七月被看得分外抹不开情面,只好把头低下来,应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孟子立,你还不明白么?”
孟桢却在原地傻站着,含情脉脉地笑。
(五)
腊月一过,旧年也就很快过去了。新年一到,又不怎么着意似的,春天也过了,夏天也过了,秋天也过了……哦,不对,是有情人该终成眷属了。
七月大婚那天,因为有圣人皇后极力操办,就算她家里寒素些,面上瞧着,却也是无可指摘地体面。
方家原就是个烂包地方,七月的父亲虽然官职低,妻妾儿女却一个也不少。若家里实在难以为继,就到出了嫁的女儿家借粮赊米,为这些下作事,没少被街坊四邻笑话。
七月从那样一个家里走出来,她原是不指着家里为她置办甚的,当然,她父亲母亲也无甚可添给她。毕竟,七月往下还有三个妹妹出嫁,五个弟弟娶妻,家里挪不出闲钱。
大概是没作指望,所以临要上花轿前,方夫人往七月手上套镯子的时候,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方夫人看女儿神情痴呆,难免又要哭一回:“你嫁了好人家,咱们母女日后见不见得着还是两说,好孩子,再让娘多看一眼。”
七月这才明白,原来她亲娘这声“好孩子”,叫的是她,而不是另外哪一个懂得讨父母欢心的兄弟姊妹。
她赶忙要把手上的玉镯拔下来,还给她母亲:“我不要这个,您还是省下来,留给八妹妹、九妹妹她们罢。”
那镯子原也不是甚珍奇玩意,只不过方夫人戴的年岁久了,就有感情。况且女儿嫁到别家,总不好叫她赤着身子出门。
七月越是不要,方夫人越是哭个不停:“拿上吧,拿上吧……留个念想。”
喜娘开始催上花轿,想是迎亲队伍早就到了。七月不好与她母亲多做纠缠,只好重新把那镯子带上,头也不回地上了花轿。
那会子哭嫁,七月的眼泪半真半假。可真等在大红花轿上坐着,她摸着方夫人硬塞给她的那只飘花玉镯,眼泪才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这样在花轿里哭了,妆面必然不比先前好看。下花轿之前,喜娘掀开盖头查看新娘子的仪容,急得只喊娘:“我的好娘娘,你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模样?”
孟桢刚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看见喜娘在那跑来跑去,就有些不大高兴:“不过是些脂粉罢了,进了洞房,总要洗的,你们慌什么哩?娘娘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许再折腾她!”
得,新郎官都这样发话了,谁又敢逆他的性。喜娘两手一摊,索性甚也不管,老老实实把一个满脸花绿的新娘子送进洞房,就算了事。
皇家喜宴,阵仗绝不会小。孟桢光宴客,就靡费了不少时辰。等他醉醺醺地被内侍扶回喜房,夜就已经很深了。
他没来之前,宫人们已先替七月卸了沉甸甸的凤冠,等他一露面,就又得重新戴上。毕竟后面还有礼数未尽,坐福、撒帐、饮合卺酒,等把这一切都折腾完,才不算少礼。
这些事情,听起来美好,但对闹了一天的新人来说,其实有些折磨。
宫人们才刚从喜房退出去,孟桢就急不可耐地脱了外袍,随意往横杆上一扔,转过头问七月:“你穿这么厚,不热么?”
秋老虎这样厉害,七月穿着九重嫁衣,怎么可能不热。但她也做不出当着孟桢的面脱衣裳这种事,只好说:“没,我一点也不热。”
孟桢不信,偏要拿手去试七月额头上的温度,被七月挡回去,他还笑:“怕什么,往日又不是没摸过你的脸。”
七月原来觉得,她的未婚夫只是心底无私,所以才不把那些无伤大雅的男女大防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她看见孟桢亲到摸到之后竟会露出那种十分可恨的笑容,才真开始发急,手脚并用地去推身上的男人:“你不要对我使坏!”
新婚妻子的年纪还很小,性子又娇,所以孟桢总不敢把人逼太狠。亲一下,摸三下,绝对不过分。
七月怎么都抵挡不住攻势,急得眼泪汪汪:“孟子立……你弄疼我了。”
孟桢醒过神来,才发现他把小姑娘的手腕捏红了。又假惺惺地对着红痕吹口气,手上依旧去脱七月的衣裳:“好了好了,我不乱动,你自己解。”
既成了夫妻,就一定要恩爱,七月没有那么矫情,更没本事动用嬷嬷们说的那些御夫之术。什么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她听着就臊……
七月只是想,她的新婚丈夫能对她多些耐心。如果孟桢一定要做那样的事,她希望他们可以商量着来。
孟桢看不得新婚妻子在床榻上还东想西想,只好用力咬了七月的唇,问:“方小茶,做这样的事,你能专心点么?”
七月答非所问:“你这样压着我,很沉,我还怎么用心?”
孟桢就笑:“那……要不,你来上面?”
七月也不知想起了婚前看的哪一本鸳鸯秘谱,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孟子立!你放尊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