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头是永嘉长公主的第三子。她生阿妧的时候,孟樘还到公主府吃过满月酒,后来再生老二小獾,孟樘公务逐渐忙起来,就都扔给书玉,再没管过。
如今提起来,孟樘竟还想躲懒:“你如今不比以前,大姐姐又不是外人,礼到人不到也不怕。”
撇来姑嫂不谈,书玉跟孟姮的私交也很不错。一听孟樘的话就垮了脸:“我早先就答应她了!到了日子又不去吃酒,没得日后她总念叨我矫情!可烦!”
书玉不受拘束,孟樘又一味纵着,她倒是各个亲王公主的府上都去过。皇后出宫,只要形迹低调些,总遮掩得过去。可圣人下访臣子,没有个正经明目,龙车宝撵又怎么出得去神武门?
书玉把难题甩给丈夫,她自己却把头一偏,呼呼大睡起来。
孟樘光明正大地偷亲熟睡的妻子,心里却不停地琢磨,过两日要编个什么由头,才好名正言顺地去公主府转一转。
(四)
只他怎么也想不到,好好地吃小外甥的满月酒,也能吃出一篇新的故事来。
圣人到永嘉长公主府上,倒也不端皇帝的架子。清风拂面一般往主位上一坐,嘴里倒说,今日盛宴,只论姻亲,不分君臣。
他说是这样说,在场的人却都不会当真,该行礼行礼,该敬酒敬酒,并无人敢以下犯上。
本来一团和气的场合,唯一的么蛾子出在那几个又唱又跳的舞姬身上。也不知驸马黄靖伦从哪找来的这么一堆体态风流的妙龄少女,她们有意无意地围着圣人舞啊,跳啊,劝酒啊,露着大半个肚皮,很怪,就很怪。
眼看着圣人的脸色越来越黑,要不是为着他亲姐姐和小外甥的脸面,只怕都要掀桌而起了。
永嘉长公主在下面看着圣人的神情,也有些暗怪驸马上不得台盘。阿丑那个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找这么些莺莺燕燕来显眼,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横了丈夫一眼,永嘉长公主站起来替圣人解围:“景文,你那袖口湿了,下去换一件罢。”
圣人这才起身离席,到内间换了衣裳之后,还挨个抱了阿妧,小獾和小羊头。他对于孩子,会比他父亲更有耐心。
等圣人回宫了,永嘉长公主才腾出手来跟驸马算帐。
三个孩子都有奶嬷嬷领着玩,孟姮把房门一关,就开始质问黄靖伦:“你现在心思野,连我弟弟都敢算计了!怎么,你还打量着学汉家的平阳公主,再捧出一位皇后来不成!”
自孟樘登基,他那手里又哪里少了打压权臣的手段。先帝往日费尽心力都弹压不住的杨继业、黄政,到了新君手上,却从没讨到一个好果子吃。
一朝天子一朝臣,黄靖伦家里在走下坡路,他着急也恰如其分。只是用了这样下作的路数,孟姮心里总气不过:“你那家里再是烂成一摊稀泥,只要有我在,有我这几个孩儿在,血缘亲情,圣人割舍不下,他不会赶尽杀绝!黄靖伦,你少犯些蠢,咱们的日子,许还好过些!”
永嘉长公主说到最后,竟还哭了。
黄靖伦本来一腔冤屈,看到妻子哭了,又慌得连连作揖:“好圆圆,那些人不是我找来的……想是父亲,或我大哥,他们近来总是慌里慌张地。你最知道我,我哪里想得出这样的损招!”
是了,今日宴会,黄家的老老小小倒是齐整得厉害。孟姮这才肯把丈夫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又说:“父亲与哥哥胡闹,就让他们闹去,你别跟着瞎掺和。凭我之力,保你们一家平安,还是容易的。”
这么多年都磕磕绊绊地过来了,以后的日子,黄靖伦当然还是想能继续陪在妻子身边。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此时此刻,他只能轻轻拢了孟姮的背,点头道:“我知道,我有你,还有三个孩子,一定珍惜眼前。”
驸马这样体贴,孟姮却来不及感动——她又想起了内宫那个刁蛮的二弟妹。急得胡言乱语起来:“这下完了!萧书玉那个泼辣货,她要是知道我偷摸给阿丑送女人,下回见面,还不定怎么跟我闹呢!黄仲瑀!都怪你!”
刚还直呼其名,现在就唤起表字了。黄靖伦深感自己又逃过一劫,在孟姮面前嬉皮笑脸不说,还派人往内宫传了信。
这封信只干了两件事,第一,解释解释今天酒席上的荒谬,向他小舅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赔不是。这二嘛,就是提醒圣人小心点后院起火,为了息事宁人,最好别让他那个宝贝皇后知道今天的事。
圣人接到前方密信,大手一挥,回道:来信已阅,深以为同,吾兄勿念。
(五)
但可惜的是,就在很多天很多天以后,书玉肚皮都鼓起来了,圣人跟前的小宫女说漏嘴,还是把几个月以前圣人在公主府吃酒,跟舞姬勾勾搭搭的事情捅了出来。
孟樘简直有冤说不出,明明他从没拿正眼瞧过别的女人,怎么到了奴才嘴里,就成了他勾勾搭搭烟花女子。
舆论害人,果然如此。
书玉历来心里就存不住事,她脑袋里的弯弯绕绕也少。既一早就认定了永嘉长公主是好人,那么办坏事的就只能是孟樘,挺着大肚子哭:“你想也是厌了我,不然我这样一个贤慧人,难道还不许你往后宫进人?你在外头做下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谁的脸上又有光彩了?”
她哭爹喊娘地,看着倒像那么回事。但孟樘定睛一看,分明没有眼泪嘛!他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唔唔唔,干打雷,不下雨,你怪会吓唬人嘞。”
书玉把手中的团扇扔出去,没砸着孟樘不说,反而歪打正着,把肚里的孩子吓得活蹦乱跳。羊水一破,也不能再塞回去了。
奴才们着急忙慌地喊“皇后娘娘要生了,皇后娘娘要生了”,孟樘也眼疾手快地把书玉往床上抱。
一堆人在着急,只有书玉独个在犯傻,她这会儿真疼出眼泪来,还跟孟樘炫耀:“这回看你还说不说我装相!”
孟樘却只拍拍她高耸的肚皮,说这么一句:“你好好地,别怕。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朕为你遣散六宫,只娶一人。”
这话听着还真顺耳。书玉一边生孩子,一边瞎合计,挨过了最痛那一阵,她就跟接生婆絮叨:“你搞快点行不行,我生了孩子,还要找圣人秋后算帐呢!”
接生婆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在着什么急,左不过主子催她,她就假模假样地动作麻利点。生孩子这事,急也急不来,不怕人催。
圣人在坤宁宫守了一夜,子时将尽,孩子才呱呱坠地,母子平安。奴才们把喜讯传到慈宁宫,郑太后也领着阿菟过坤宁宫来看望新生儿。
祖孙三代齐聚,圣人便把自己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透给郑太后知道。
圣人以为母亲会斥责他胡闹,谁知郑浔却笑得比谁都开心:“儿女双全,伉俪情深,多少普通人家都办不到的事,你若能行,实乃天家之幸。”
阿菟长到七岁,跟几个表兄弟表姐妹一起读书,每天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摇了摇郑浔的臂弯,小声问:“祖母,什么是一双人?”
圣人有些羞臊,耳根都是红的。郑浔悠悠看儿子一眼,又哄小孙女:“就像你爹爹和娘亲,他们就是一双人。”
阿菟摇头,说不是:“师傅说了!爹爹和娘亲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郑浔听得直捂嘴笑。
第117章 孟桢番〔上〕双鸳鸯字怎生书
(一)
孟桢近来总郁郁的,因为他的养母,皇后郑浔总是忙进忙出地给他挑选正妃。
有皇兄皇姐的例子在,郑皇后在孟桢的亲事上并不算独断独行。虽然前前后后也办了不少春宴花会,但私底下,郑浔最先问的却还是:喜子,你喜欢哪个?
能时常到内宫走动的年轻女孩,非富即贵,相貌出身,都不会差。
孟桢对着秀女名册一一看下来,只觉哪一个姑娘配他都绰绰有余,便随意指了一位低阶官员的女儿,说:“母后,就她吧,我看她两弯眉毛生得好,婚后一定极和气的。”
郑浔对名册上的官家小姐倒背如流,先前替孟樘娶妻,她就把这玩意翻来覆去看了十数回。如今轮到孟桢了,她更是早也看、晚也看,时时铭记于心。
孟桢略提一嘴眉清目秀,郑浔就知道说的是谁。她虽不挑剔媳妇,却不大满意养子这种寥寥草草的态度。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娶了不喜欢的到府上,将来一定家宅不宁。好孩子,若你情愿,就像你哥哥那样,自家先选了中意的,再报与我跟你父皇知道,也是可行的。”
养母宽和至此,可孟桢却的确不知道他的意中人现在何方。若能像二哥二嫂那样鹣鲽情深,自然是好,但他这么些年走南闯北,五湖四海都去过,不也没遇到那个怦然心动的人么。
大概,真正知心人就是可遇却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的。
孟桢终究气馁。
不似孟樘肖父,孟桢其实承他母亲更多。徐沅对待男欢女爱,就是疏宕中略带敷衍,身为亲儿子的孟子立,这些事上总大差不差。
他总是想,不管娶谁,只要他对人家姑娘好,他们夫妻就一定美满,日子一定不会坏到哪去。至于喜欢,或者不喜欢,在皇室婚姻里,这完全是一个可以避而不谈的问题。
于是孟桢又指了指刚刚那个眉眼弯弯的官家小姐,向他养母恳求一个痛快:“母后,您就把她许给儿子罢。这一堆人里,就她合我的眼缘。”
郑浔无奈,又拿养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蛮牛性子,跟他说个甚都是白费口舌,郑浔开始在心里骂娘。就这样骂着骂着,又想起来昔年故人。
徐沅在世时,总爱念叨儿女都是债,孟樘自小能干,郑浔本来没有此等体会。
到了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开始谈婚论嫁了,郑浔才开始嫌弃膝下的讨债鬼太多。同样是讨媳妇,孟樘要死要活地折腾,孟桢呢,又太随波逐流了些。
恨不得让做母亲的为难死。
三皇子到坤宁宫,不论什么时候,都要留饭的。但那天下午,郑皇后却出奇地把三皇子撵到了二皇子府上,她还放出狠话,说再也不要见到他们这两个混帐兄弟了!
(二)
孟樘无端挨了一顿骂,顶着一脑门的莫名其妙问他弟弟:“你小子,就不能让人省点心么?媳妇还是要称心如意的才好,犯得上饥不择食?你再这样吊儿郎当地,不仅母亲骂你,我也要骂你!”
二皇子如今跟弟兄姊妹们相处,都是他唱红脸,二皇子妃唱白脸。孟樘端着长兄的架子数落弟弟,书玉就跟在后头找补。
她把小叔子按到榻上坐定,又吩咐小丫头上了幼弟最爱的茶点,这才问:“子立,上巳节那天,我要在府中设宴。京中女儿俱在,你也来,好不好?”
这样的安排,一听就又是郑皇后拿的主意。闲来无事,皇子公主若要取乐,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内宫开席摆宴,私底下纵置酒席,也是皇族私宴,不请外人。
像这样由二皇子夫妻做东,大行宴饮之事,非要圣人皇后点头不可。
孟桢想起郑浔这些天为他的婚事愁白头发,免不了又要对他兄嫂抱拳:“弟弟愚钝,令母后并哥嫂忧心,实属不该。”
他这样说话,才算同意赴上巳节那天的春宴。
(三)
书玉这些年跟在郑浔屁股后头又学又看,已经是一位极为老辣的皇家媳妇,游园设宴一类琐事,她安排起来得心应手。不多日,就将一场盛宴支应起来。
上巳节那天一到,二皇子府上如预料般热闹非凡。上京未婚男女齐聚一堂,简直是一处保媒拉纤的极乐之地。
清风满座,绿酒盈杯,主宾尽欢。男女分坐,名册上的官家小姐都在宴上露了脸,孟桢却只问他二嫂找一个闺名唤作“方七月”的小娘子。
也就是他前些日子在坤宁宫看画册相中的那个人。
孟桢的打算是,先把人找到,当面说上两句话。要是彼此都不讨厌,就先把亲成了再说。免得圣人、皇后总是催成家立业,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方家那个小娘子,看画册的时候不觉得,真见了她本人,才发现她原来还梳着双环髻,脸上一团稚气,分明就是没长开。
也难怪郑浔那天跟养子生气,孟桢今年虚岁二十,再找个十三、四岁的新媳妇,大婚的日子一拖再拖,猴年马月能抱得上孙子。
圣人皇后心里想的,还是早点把三皇子的终身大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别的先不说,总要对得起故去的章宁皇后不是。
因此书玉在跟方家姑娘会了面之后,转头就给她小叔子传话,说这个年纪太小了,不般配。
言下之意,就是要孟桢另换个人相看。
方七月年纪虽不大,却很知进退。今儿这一场盛会,原是为了替三皇子选正妃,出门前,她家里亦没少交代。
只不过,眼下二皇子妃既单独叫了她来花厅相会,又没有下文,估计就是心里有所嫌弃,单只嘴上客气。
七月面上只装作没事人似的,又陪着二皇子妃看了会儿花啊蝶的,才藉口酒醉,要请辞:“还请娘娘多担待,容我下去换件衣裳,再进来服侍。”
方家本没有适龄入宫的女儿,不过是舍不得天家富贵,这才强推小女儿出来凑数,也未必就存了一击即中的心思。
书玉偏头想了想,见方小娘子行为磊落,又把人拦下来:“话还没说明白,你先不许走。”
七月这下脑袋就有些晕。屋内一共就她和二皇子妃并几个侍女,车軲辘话来回说了一大堆,还有甚没说清楚的?
她心里狐疑,面上仍是笑。
又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才有一个锦衣宫女收伞进来。
七月情不自禁先问出口:“外头落雨了么?”
丫头们总懒懒地,早上出门叫带伞也不带,下雨之后,回家的路更不好走,七月有些担心。
那宫女还不忘朝方七月行礼,应道:“正是呢,好大的一场雨。”
七月暗暗皱眉,书玉看到了,就继续问那红衣宫女:“怎么样?三爷那头怎么说的?”
“回娘娘的话,三爷倒说,今儿天色晚了,雨后难行,还是先放各家娘子们回府才好。”
这话的意思,就是除了方七月,剩下的人,咱们这位眼高于顶的三皇子都不想打照面。
平日里看起来,自家这个小叔子总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仿佛什么都能将就。哪成想,他也有这样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时候。
罢了,罢了,各人的事各人断,旁人站出来打破反而没意思。书玉嘴角一弯,又把七月从榻上拉起来,说:“我领你去见个人,你随我来。”
(四)
七月迷迷瞪瞪地跟着二皇子妃往外走,皇子府的奴才们把油纸伞高高地撑到她头顶,春雨如此疾厉,她那身上却未沾染一星半点的水渍。
原来,这就是富贵人家。
楼廊曲折,总是绕来拐去。七月没走几步就慌了神,她到底年纪小,差点在书玉面前哭出声:“娘娘,三皇子不是说放我们回家了么?”
她竟还知道那一声“三爷”指的是孟桢,莫非,竟是命中注定的有缘相会?书玉这个媒婆也开始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