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徐娘娘应该像是揽着圣人说了些好听的,这一会儿他的声音又柔和了些:“明儿一早,你带上几个得力的,去长春观给你徐娘娘求些灵符回来!”
只听徐娘娘又哼哼了两声,圣人那头赶忙就追加一句:“记着!每个真人跟前都得拜一拜!”
徐沅心愿达成,眉开眼笑地搂了圣人的腰,细细叮咛:“您得让他们心诚些,不然不灵验。”
说完做完,孟旭自己都忍不住想笑,轻轻捏了徐沅的胸,说:“这满宫里,也就你敢这样指使我。”
皇后从来都是公事公办,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撒娇扮痴。贵妃嘛,她倒是也任性过,奈何圣人不买帐啊……
还是那句话,人比人,气死人。
反正都是四妃了,徐沅一脸的无所谓:“您不是乐在其中吗?您可真是我的好阿旭!”
虽然灵符这事儿,圣人毫不犹豫地许了。但是他对于新人的态度,还是很鲜明:“看在小沅这么想为我生儿育女的份儿上,就让新人明年春天再进宫,行吗?”
徐沅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赶忙往圣人身上挂:“阿旭,您怎么这么疼我啊……”
赵德胜听了这些话,眉毛鼻子挤到一处。心里止不住地后悔自己前几天晚上对圣人的好言相劝,反正自己劝了一晚上,还不如徐娘娘随便滚几颗金豆子管用!
徐沅一番尽心侍奉,换来的就是圣人的退让和妥协。皇后在坤宁宫听了圣人册妃的圣旨,抱着鲤儿冷笑:“贵妃劝了这些天,还不如贤妃随便一两句话顶用。”
又是往长春观求子,又是哄得圣人推迟了纳妃的时候,这位徐娘娘,未必也太有能耐了。但总归是皇后吩咐下去的,绿云只敢小声嘀咕一句:“娘娘,徐娘娘也太得意了些……”
圣人巴心巴肝地宠着,难免要得意的。只要没有乱了根本,皇后就不怎么在意:“她不得意,就是雍和宫得意。若是贵妃,难道就好?”
郑娘娘还不知道哪年月能养个孩子,雍和宫如今也就是看着圣眷正浓,实际上圣人对她,不过是幼时的情分牵绊着。
一旁给鲤儿缝衣裳的红玉还看得透彻些:“贵妃不过身份上尊贵些,但徐娘娘,却占了圣人的心。”
皇后只顾着哄还不会说话的鲤儿,压根儿没把这些话往心里去:“呵,圣人有心?哪个见过?”
圣人就算说不上是个情种,但待姬妾们,也总有几分情意。这回连红玉都替他打抱不平:“娘娘怎么说这种话?圣人与您,一向是相敬如宾的……”
“有闲工夫说这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教鲤儿说话走路!”
绿云吃了皇后的吼,说话愈发露骨:“奴婢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不仅是红玉、绿云,就是王淑妃、徐贤妃,她们抱着鲤儿不知道哄了多少遍,偏这个小祖宗见了人,就只会咧着嘴笑。连太医都没法子的事儿,旁人又待如何?
这都快一岁半了,哪家孩子也没有这样的。皇后着急得紧,叫了乳娘把鲤儿带下去,心血来潮地问:“民间倒是有专门管小孩疑难杂症的教养婆子,兴许还能治一治?”
上回吴夫人带进东宫的生男秘方已经让皇后在生产时吃尽苦头,红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娘娘您是忘了上回吃的教训?”
可皇后却早就铁了心:“绿云,明儿你报给圣人知道,然后往我娘家写封信,让娘找了稳妥的人寻摸寻摸。”
虽然知道再劝无益,可红玉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娘娘……您还年轻,何苦这样?”
年轻的意思就是还能生养,可是皇后却再不想遭一回生产的罪,当即一口回绝:“不管鲤儿将来如何,他都是圣人的嫡长子!”
可是一个无能甚至呆傻的嫡长子,他也是没法继承大统的呀!绿云也跟着劝:“要奴婢们说,倒不如您再生一位皇子,将来也好跟小殿下作伴儿……”
皇后想了想圣人的眉眼,痛苦地侧过身去:“当了这么多年的提线木偶,就不能让我随一回心吗?”
红玉、绿云彻底闭了嘴,再不敢提甚催生的话。
圣人想纳妃,皇后又不大乐意,甚至还专门请了贵妃、贤妃想方设法地劝谏圣人收回成命。这些事儿在内宫也不是甚秘密,就连王清惠在景阳宫闭门不出,都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知春还担心自家主子会吃心,一边替淑妃勾兑作画用的彩墨,一边逗她开心:“娘娘今儿穿这身桥下春波襦裙可真俊俏!”
内宫嘛,一代新人换旧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王清惠狡黠一笑:“你娘娘我不关心那些庶务,她们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咱们就守着这一方清净之地,过些粗茶淡饭的日子。”
内宫里再也没有比景阳宫更清净的地方了,连宫女内侍都被打发得所剩无几。除了东宫的知春、袭夏还肯陪在王清惠身边,皇后后面派的那些人,都让王淑妃撵到别的地方当差去了。
而王清惠自己,除了往各位娘娘宫里转一转,剩下的,不是画画就是临帖,等闲不出门。
今儿她有一幅春山放桌图刚完成,自家搁了笔,还来不及歇息,捧着画卷就往景阳宫的一处抱厦里去。
知春、袭夏已经习惯她这样亲力亲为,只是嘱咐一句:“娘娘小心点儿,挂画的地方奴婢们已经替您打理好了。”
景阳宫的抱厦挂了几十幅丹青,大部分都是王清惠自己闲来无事画的,只有一小部分是她的藏品。除去上回叫徐沅骗去的千里江山图最为恢弘壮阔,还有像碧山秋韵这样意境悠远的工笔划。
满满当当挂了一整个屋子,王淑妃有时候能在里边静坐好几个时辰。心里烦了、闷了,往里边儿一坐,竟比念经问道还能让人静心。
秋光浅淡秋意浓,恁地无力问秋风。王清惠把画儿挂起来了,透过纱窗就能看见点点斑驳的落日余晖,一时间来了兴致,轻轻推开了窗户。
景阳宫的院儿里种了许多桂花树,此时正是香气浓郁的时节。树下正有一个小中人在打扫落叶,王清惠朝他喊了一声:“你是哪个宫的?”
居珩被派到景阳宫侍弄花草已有些年岁,猛然间听到主位娘娘的问话,赶忙先跪下行礼:“回禀王娘娘,奴才原就是景阳宫的……
王清惠赶了许多人出去,却不妨景阳宫还有这么一号人,于是又问:“不是许了你们自谋前程吗?怎地还在这儿蹉跎岁月?”
“景阳宫很好,娘娘您也很好,奴才无甚前途可谋。”
没有前途就是最好的前途,王淑妃叹息一声:“你起身吧,我一个弃妃,没有那么多规矩。”
王娘娘虽说不得宠,却也挨不着弃妃的边儿,居珩又给她磕了头:“娘娘才华横溢,是圣人不懂垂怜。”
才华横溢?王清惠看了看身后满眼的画儿,这么些天心如止水,今儿头回生出不耐烦,关了窗喃喃自语:“有才华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王娘娘自来就不是刻薄的人,哪怕她不像其他娘娘那样,有一个待人宽厚的好名声在外头。毕竟她很多时间都缩在这景阳宫里,默默无闻地,与她心头的山水孤舟、花鸟虫鱼作伴。
但她好像还是生气了,居珩直直跪着,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这内宫里,只有王娘娘是个清贵超脱的人,根本不怎么在意圣人对她是个什么想法。
居珩站起身子来,继续把笤帚拿在手里,扫了几下地之后,又在抱厦大门跪了,说:“王娘娘,您之前曾说秋日里君子兰花枝零落。奴才私下请教了花房的师傅,精心饲养出了一株正当花期的君子兰……娘娘,兰花清隽,您还要赏玩吗?”
片刻静默之后,内间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不用了,原不过是说来凑趣的……”
居珩失望地闭上眼睛:“奴才领命。”
这个十七八岁的宦官,这时候才有所醒悟,对于王淑妃来说,但凡不是她想要的,就是把阳春三月搬到她面前来,也是无济于事。
就像她那只丹绿笔,始终不曾画过岁寒枝。
王清惠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久到徐沅都忍不住先去找她。
景阳宫的奴才见了徐贤妃,二话不说就把她往王淑妃的内室带。九月的时光已经要见底,徐沅进屋的时候正碰着王清惠在临九月份的最后一帖。
王清惠见着徐沅未语先笑:“你今儿怎么得空了?”
鲤儿近些日子发了高热,皇后俗务缠身,大半时间都是徐沅和郑浔轮流照顾。王清惠也就是早上请安的时候,顺便看一眼孩子,到底看着不太像样。
徐沅跟她无话不说,这时候也是直来直去:“你怎好一直在宫里躲懒的?难不成忘了阿浔的前车之鉴?”
郑浔上回怀了孩子,缩在昭阳殿里养胎还被皇后嫌弃过一段日子。更别说如今太子生着病,王清惠这个庶母却日日深锁重楼,还想不想混了?
谁知王清惠却不肯服软:“小沅,你来帮我看看这个字写得怎么样?”
徐沅一把推开那幅字,自己往一旁的榻上坐定了,甚至有些动气:“王姐姐!书也好,画也好,难道只要才情,不要人情了吗!”
就连郑浔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如今也老老实实在皇后跟前服了软,只管着尽心服侍圣人生个一男半女,再也不去问甚情啊爱的。
反倒是王清惠,自从往景阳宫来了,就清高得不染俗尘,不理俗事。圣人也就罢了,如今就连皇后都不放在心上,一处景阳宫跟冷宫也差不了多少。
徐沅与她相伴相依这些年,不想看着她越发沉寂。狠话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又走到书案前,替王清惠搁了笔,说:“姐姐,我……”
刚起了一个话头,王清惠就又拿起笔来:“小沅,我都明白的。”
她都明白,她就是不听。
徐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叩开她的心门。
第58章 五八、是非成败
无功而返,徐贤妃刚从长春宫过来,又得从景阳宫往回走。惊雀看徐娘娘面色不虞,等她在撵轿上坐稳了,才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您说的那些,王娘娘未必就不懂。皇后和贵妃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景阳宫再怎么都能把日子过下去。”
往日里一道吃酒取笑,一道绣花喂鱼,徐沅这头还在红尘里打滚儿,不知哪天有个解脱。她倒好,先一猛子往六根清净处扎了。
徐沅鼻头一酸:“但愿如此吧,但愿她这样,真能有片刻欢愉。”
只不等徐沅把景阳宫的蹊跷琢磨明白,皇太子殿下所患的热毒却又重了不少。原来皇后还攥着后宫大权不肯放,这时节却跟想通了似的,多少庶务都叫扔到了一边,日日只抱着一个病得昏沉的鲤儿哄。坤宁宫往日那些欢声笑语,如今却再看不着了。
从太子病了,多数时候都是郑浔和徐沅在照管。鲤儿这个来势汹汹的病,她们俩比旁人还要清楚几分。
郑浔历来就不待见皇后,两个人上回又为了后位起过龃龉,如今中宫遭难,徐沅只当她心里多少有些痛快。谁知郑贵妃娘娘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守着太子,该喂药喂药,该擦身擦身,眉头自来就没松快过。任劳任怨守了一个大夜,徐沅早上去替郑浔,只见她双目红肿,这一夜,一看就是尽心了的。
“阿浔,外间传了膳,你好歹来吃几口。”
郑浔原在出神,手里捧着药碗,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听了徐沅的话,才转过脸对她笑:“我怕是吃不下的。”
再是心疼鲤儿,也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徐沅进去捉了郑浔,趴在她耳朵边问一句:“怎么就吃不下睡不着了?瞧了太医没?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岔子的。”
“我不瞒你,约莫是有了。”郑浔拉起徐沅的手,贴到自己小腹上,说:“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我跟皇后,这一辈子的冤家,是要做到头了……”
谁说不是呢。
皇太子病得那样厉害,郑贵妃却像是又把出了喜脉,喜丧相冲,阴阳永隔,郑浔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往上报呢?
徐沅心里翻江倒海,却还是勉强拉过郑浔到饭桌前,又劝她一回:“有了是好事。只不过鲤儿这头乱着,姐姐少不得要多忍耐些日子。左不过月份小,逢人只说身子不爽利,等鲤儿病好了,你这头再传喜信,那才是皆大欢喜。”
眼前各宫都得先顾着皇太子的病,郑浔心里清楚,强咽了一口粥,又笑:“瞧你,跟个老太婆似的,这时候,我还会胡闹不成?皇后与我再是情薄,到底同甘共苦过,我好意思落井下石?”
徐沅先在心里松一口气,又往郑浔碗里拨了一箸肉松:“姐姐高义,我辈多有不及。”
郑浔跟徐沅商量着先把再度有孕的消息瞒了下来,但因为月份小,徐沅怕惊动胎气,也不敢再让郑浔多操劳。如此一来,她又只好把王清惠请了出来。
孩子病了,皇后不过贴身照顾了几天,跟着就也病了。圣人倒是日日都要往坤宁宫来点卯,但也没什么大的作用。虽有一众太医呕心沥血地医治,但鲤儿却连半个月都撑不住。十月刚到,这孩子竟直直露出了下世光景,想是再也熬不住了。
哭是日日都要哭的,吴皇后领头,四妃打样,宫人内侍们作陪,坤宁宫的凄风苦雨就没散过。就这样煎熬了小半个月,到鲤儿回天乏术的那天,众人反而不似之前那般呼天抢地,就连吴皇后自己,也只是木然地抱着孩子,再流不出泪来。
眼看着皇太子这病不大乐观,宫里的流言也逐渐多了起来。最常见的说法,就是皇后娘娘自己逆天行事,这才折了太子爷的寿数。宫人们谈起一些玄之又玄的事,总是格外的自信。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原来小太子就是憨傻些,却也是无病无灾,要不是皇后自己望子成龙,非要从宫外找什么江湖巫婆,强行篡改小太子的命格,又何至于此呢?
这群人大约从来也没想过,一个憨傻的皇太子,他之一生,本来就绝无可能平顺。
流言纷纷,不知真假,但干清宫的圣人却先信了九成。他先把皇后娘家送进来的教引婆子好一番严刑拷打,顺利拿到了这个老婆子谋害鲤儿的证据。再借着赖婆子的出身顺藤摸瓜,不知怎么就摸到了成王身上——原来这个姓赖的婆子,她竟是成王妃的娘家父母,也就是齐国公夫妇举荐的。
如此一来,赖婆子身上的罪,顺理成章地,就推到了成王身上。
圣人惊闻真相,自然怒不可遏,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落了成王,一举一动,都奔着将成王党羽连根拔起而去。儿子死了还可以再生,可错过了这次打压成王的机会,下一次,就不知是甚时候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圣人倒是千真万确的足智多谋。
可看起来应该是罪魁祸首的成王,此刻在上林苑的脸色却并不怎么好看。圣人跟先帝,不尽相同,却都是些狠得下心来的人,看着太子没什么用了,就想把脏水往王府泼。
怎么那个民间婆子就跟成王府扯上干系了?就是孙福礼也觉着奇怪,替成王研墨都百思不得其解,问:“爷,咱们府里跟赖婆子,之前一点往来也没有啊?这圣人怎么就说是您指使她谋害太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人还说鲤儿是叫赖婆子下了毒,那毒呢?在哪?有谁见过?不过都是些糊弄人的障眼法罢了,鲤儿这病再蹊跷,都没有圣人的所作所为来得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