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还是那么地不紧不慢,那么地气定神闲:“先生有惊世之才,在朕麾下,只怕受了明珠暗投之苦。良禽择木而栖,朕不忍苛责。”
杀身亡国就在眼前,圣人却总抓不住题中之义。杨继业急得口干舌燥:“先帝到底因何而死,至今未有定论,陛下您的皇位,难免受人非议。成王若与柔然联手,翻扯出这些旧事来,您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随先帝北狩那一行人,该死的死,该埋的埋,成王若还想动手脚,只怕也要费些心思。圣人倒不担心这个,只问:“那以先生高见,朕如今受前后夹击,该当如何?”
“依臣之见,成王既兴兵作乱,那便是自断后路,反臣之罪,罄竹难书!陛下若诚心整治,随便寻个甚由头,要杀要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只能算是中策。成王若真有本事哄得柔然与他沆瀣一气,圣人就是想动他,也要先看看居庸关那纸糊的边境防线撑得过几天。
成王再是据守南京,再是拥兵自重,想要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也是做梦。圣人忌惮成王,却并不畏惧,反倒是鞑靼突然发难,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杨继业见帝王沉思良久,默不作声,自个儿也咂摸出一些滋味来,恍然道:“臣愚昧!成王爷若真敢投敌叛国,谋逆弑君,那倒好了!”
不怕成王寻衅滋事,就怕他安分守己。挥师北上也好,勾结敌国也罢,只要成王让圣人抓到了实在的罪状,就只有插翅难逃,身首异处这一个下场。
眼下,真要顾好的,反而北边那群吃肉喝血的胡人。
两国之间连仗都要打起来了,大邶这头却又想止兵求和,这并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儿。原来圣人借着青斯,还能跟柔然使些障眼法,如今没宝可押,再想止战,割地赔款,年年进贡总是跑不掉的。
其实还有个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换取两国和平的好法子,杨继业话在嘴边,看了看圣人喜怒难辨的面庞,欲说还休好几回,最终也只干抿两下嘴唇,没说一句整话。
圣人自己专职当皇帝,政治上这些门道,他并不比谁懂得少。见到杨继业吞吞吐吐,只说:“北边儿的事儿,朕来管,好端端地,别攀扯哪个后宫女眷!”
若永嘉公主能到北边和亲,那大邶与鞑靼就能结秦晋之好,这所有事儿,不就迎刃而解了?
偏圣人又不大乐意。
君臣两个话已至此,杨继业眼见圣人神色寡淡,许多事无法深谈,只好悻悻离场。
赵德胜亲自送了杨首辅翩然远去,回过头来又赶忙催促小宫女传膳。圣人今儿心气不顺,赵德胜为了少挨呲儿,还亲自候在一旁布筷添菜。
圣人见底下的人百般殷勤,一时不知是气是笑:“有了贤妃在前头打样儿,你们竟也学会了投机取巧。”
赵德胜不怕圣人说他自作聪明,又笑:“从入了夏,您一颗心都扑在国家大事上,就连徐娘娘也少见。奴才不怕您嫌,三爷如今长得可讨喜了,从过了周岁,连话也多了,整日追着徐娘娘叽里咕噜地说,没个停歇!”
任凭赵德胜如何如何舌灿莲花,圣人也只是想到喜子的周岁宴办得潦草,绝口不提要去长春宫转一转之类的话。
边关事多,圣人得空就在跟大臣们磨嘴皮,压根儿没空召人侍寝。赵德胜仔细想想,觉着圣人也许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于是就不再提哪位后妃的名讳。
反倒是圣人自己吃了两口芙蓉鸡丝饺,主动问起郑贵妃的近况:“阿丑越发上进,倒衬得贵妃这个当娘的,不怎么成体统。”
提到雍和宫,赵德胜也早有说法:“瞧您说的,贵妃不是让您拘着吗?哪里都去不得,除了徐娘娘和卫娘娘时常去瞧她,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圣人听得微微点头,着急忙慌地往嘴里刨了两口饭,最后还是做出了让步:“赶明儿,许了贵妃往皇后宫里请安罢。宫里人多口杂,恐生事端,让她与贤妃一道,帮着皇后把内宫看顾好,也算替朕分忧解难了。”
赵德胜一听这话,就知道圣人对郑娘娘还是念旧情的,立马派人往雍和宫传了旨不说,又笑容满面地说奉承话:“若非陛下宽和至此,哪有内宫日久承平。您的好,各位娘娘心里都感念着呢。”
圣人正头疼前朝政事,哪有时间管后妃们如何看待他,心里也不知在盘算甚。用了膳,连口都来不及漱,就又吩咐道:“依稀记得,今儿早上你还念叨哪个宫里传了太医?是淑妃还是哪个?”
“我的天爷哎,”赵德胜冲着圣人挤眉弄眼,“您怎么把这事也忘了!淑妃娘娘诊出了喜脉,奴才与您请了好几道恩旨,您是一点也不往心上去的!”
是么?听说清惠有孕,孟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喜悦,而是淡淡的惊慌。
他跟王清惠竟然也有孩子了,她那么一个青荷绿水一样的人物,上回他们在一起,她还是那样清绝,那一夜春情,何尝不是他半推半就来的。
如今,她真肯为他生儿育女么?
孟旭总觉得不真实。
赵德胜又在一旁反复叽喳,圣人才回过神来,缓缓笑道:“命太医们好好照顾着,再请了小沅去陪她,怀孕生子该置办的东西,一如贵妃贤妃。余下无关紧要的事,就由得她好了……”
这么多年下来,难得见圣人对王淑妃百依百顺,赵德胜又跟着感慨两句,后才按照贵妃、贤妃怀孕时的成例往景阳宫赏了东西。
象征帝王心意的东西由居珩送到,正巧那时候徐沅正围着清惠的肚子说话,这位年轻的帝王家奴就算有再多心事,也不好当着徐贤妃的面一一吐露。
只得又按捺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头,道了恭喜,再把圣人如今的难处与二位娘娘仔细分说,最后言归正传,嘱咐王娘娘安心养胎。
王清惠对居珩,从来也不在意。居珩那里话音刚落,知春就上来看赏,三言两语间将人远远打发,不许他多看一眼。
清惠的身孕,倒有四个月了。只她生得单薄,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徐沅轻轻摩挲着她的下腹,只觉得里头装了个宝贝。
喜子从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姓王的母妃,徐沅本来还想带他来认一认门,只一想到肚里这个还这样小,又怕禁不起冲撞。这时候只能笑着跟清惠撒娇:“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就不疼我生的了。”
这个孩子来得出人意料,内宫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王清惠这个做母亲的亦然。徐沅趴在她肚子上听孩子在里面的动静,她只觉好笑:“小沅,你作甚呢?”
“我听听她在干嘛呀……这可是与姐姐血脉相连的小家伙……”
是啊,血脉相连。
想起内宫这些日子的忙乱,圣人的铁血,皇后的严苛,未来的疾风骤雨。这个意外来到的新生命,这一份血脉相连,倒像是某种安慰似的,令大家在风雨飘摇的宫廷生活中看到一丝丝、一缕缕的希望。
王清惠开始轻轻抚摸上徐沅的后背,低声唤她:“小沅,别怕,我和孩子们都在呢。”
第97章 九六、积尸草木
一如圣人心中所想,张季玹不过领军半月,就令南京彻底失陷。
圣人有权调度一国之兵,一旬半月便将成王及其家眷软禁,同时朝堂上那些亲近逆王的官员也被圣人如数绞杀。之所以还没有下诛杀令,只不过是忌惮成王跟鞑子的勾结罢了。
成王一家身陷囹圄,府内自然不会太平,主子奴才死死生生,数不清的刀下亡魂。
死到临头,人人都怕,孟昕却不一样,他反而在动乱中生出英勇,立志要跟圣人拼个鱼死网破。抛开种种家累再不去想,甚至连孟姓江山也可以让鞑子鲸吞蚕食,成王被圣人逼到悬崖边上站久了,心里真正想要的,就只有釜底抽薪,只有背水一战。
他要他二哥,他要那个白龙鱼服、权掌天下的人俯首称臣,用以弥补成王这些年龟缩南京,经冷风、受寒露,夜夜不得安眠之苦。
是非成败,输赢得失,人活一世,终究是被这八个字钉得死死的,谁也逃不掉。
成王的大伴儿孙福礼将各方往来函件送进书房,问战况危急,该当如何。
成王却只从中挑出他岳父齐国公的信,拍案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北上闯宫!他孟旭自己就是个杀父夺权的反贼,换到我孟昕,未尝就办不成他那样的千秋伟业!”
圣人如此铁腕,压得人抬不起头,成王要想活命,除开逼宫自立,哪还有别的路呢。
孙福礼跟着叹气:“往日忠心追随您的大人们,已叫圣人杀的杀,贬的贬,南京的兵备又被张小将军毁去大半。爷,您如今就是想当反贼,又从哪开始反呢?王妃娘家的父母兄弟,都不过是些只会和稀泥的俗物,咱们眼下,无人可用啊……”
有人无人还在其次,当下之计,应先回上京,再图其它。人在南京,那就是永困围城,由得圣人捏圆搓扁。离皇位十万八千里,还拿什么弑君篡位?
成王心里有了主意,就把齐国公那封家书拢进袖口,跑回上房找陈淑宁,他有话要与她交代。
近来府上人心思变,仆人们跑的跑,逃的逃,本就没多少剩下。陈淑宁为人良善,不愿无辜之人卷入灭门之祸,更着意遣散了许多旧仆。
成王此时匆匆而来,连茶都是陈淑宁亲手奉的:“又出甚事了?瞧您这一额头的汗,等我拿个巾子与您擦一擦。”
陈淑宁低头往腰间解汗巾子,成王却一把捉住她的手,正色道:“淑宁,咱们回京去吧。”
京中父母兄弟俱在,陈淑宁闻言先是一喜,而后忧心:“圣人那儿……您有把握吗?”
她还不知道成王的图谋,只以为他要向圣人投诚,好苟且偷生。于是又问:“圣人现在说您是逆王,难道您回京向他请罪,他就会与您握手言和,就会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成王没应这话,只把齐国公的那封家书递给陈淑宁看。等她看完信,泪眼迷蒙的时候,才上前拥她入怀,说:“要按信中所写,岳母这一病,只怕难以复元。你这个做女儿的,难道不想回去看看?”
是的,陈夫人病了,病得恰到好处。
陈淑宁甚至不敢去想陈夫人因何而病,只是凄苦地笑道:“平白无故提回京,您肯定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这些年在南京,我还以为,您已经不像往年那样汲汲营营……原是我想错了。”
孟昕在南京这些年,娇妻美妾,儿女双全。每逢年节,还能与陈淑宁一道游戏人间,如民家夫妻一般恩爱相守,在某些柔情时刻,他也想过放下执念,珍惜眼前。
可这一回,却是圣人先动的手,是圣人逼他孟昕做这个乱臣贼子的……这又怪得了谁呢?
陈淑宁只是心性单纯,但她不傻。话说到这份上,她就知道成王还是要去争去抢那个孤寒之位。
成王言出必行,随后就往御前修书,以他岳母的病当藉口,以北边的鞑子作要胁,以缴械投降、听候发落为诱饵,哄骗圣人放他回京。
别的事圣人尚且都能应对,唯有居庸关的鞑子,的确令他一筹莫展。成王的算计摆在明面上,圣人并不怕他,甚至觉得放他回京也好,瓮中捉鳖,总比千里拿人要方便得多。
圣人兄弟俩如此一拍即合,不多久,成王一家就被押解回京。
成王在朝堂上的势力几乎已被连根拔除,圣人不担心他在朝堂上兴风作浪。但后宫里却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卫御女,圣人不知她是好是坏,某天晚上还特意向赵德胜问起这么个小人物。
这宫里还没有赵德胜不清楚的事儿,圣人有问,他随口就能答覆:“您是说卫御女?闺名唤作月桃,时常往郑娘娘宫里跑,模样上倒很有几分徐娘娘的影子。”
听到这样的回话,圣人也没深究。一直等到和衣而睡的时候,才又状若无意地提一句半句:“既如此,等朕闲下来了,就叫她来打个照面。”
成王回来了,圣人总要做做样子,赵德胜不疑有他,一边使唤居珩进来往冰鉴里添冰,一边应声:“哎,奴才省得。”
既是圣人有心,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卫御女就被洗涮干净抬上了龙床。
卫月桃进宫多年,还不曾得见天颜,原作好了老死宫中的打算,一朝得宠,反而战战兢兢,难以开怀。前脚刚侍完寝,还不等卫月桃踏出干清宫的门,后脚就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再起不来身。
圣人并不是个多不苟言笑的男子,相反,他召见卫月桃的时候,笑得极为温润而泽,他甚至会半开玩笑地说:“宫人们都说你像小沅,依朕看来,倒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卫月桃自来不曾与男子亲近,更别说掌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徐娘娘系帝王心中之爱,决计不能攀污。
于是这个年轻女孩一边微颤着接受圣人的抚摸,一边苦苦自谦:“徐娘娘艳若春桃,淡如秋水,妾自知无盐,从不敢与之相较。”
也不知这话触了圣人哪片逆鳞,他听到后就停了在卫御女脸庞上逡巡的手,眼中的色欲亦尽数消散:“你这副模样,倒显得朕在逼你就范?”
这并不是一句好话,吓得卫月桃双膝跪地,略带哭腔地恳求:“服侍陛下,乃妾妃之德,妾心甘情愿!”
陆宝林的死,并未在圣人心里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可卫御女却从中获益良多。君王一怒是能要人命的,卫月桃时时刻刻把这事儿记在心里:“陛下息怒!妾服侍不周,求您宽恕!”
圣人似也觉得强迫人无趣,最后又把赵德胜叫过来:“送她回去吧,吓成这样,怪可怜的。”
就这样,卫御女又以完璧之身抬回了储秀宫。
再往后,就是宫人们到处传卫御女缠绵病榻的消息。
郑贵妃在雍和宫听说了这事儿,还很有些不可置信,又拉着翠雾的手逼问道:“不过是面了一回圣,怎么这么不禁吓?就病倒了?起不来身了?”
翠雾的手且还伸不到干清宫,她也只是听说个大概:“可不就是。您想想陆宝林,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陛下还不是活生生给打死了……许卫娘娘也挨了打呢?谁又知道真相?”
陆宝林会惨死,是她运气不好,正碰上圣人想杀鸡儆猴。可卫月桃那个蠢货,面上看起来又跟成王没多少瓜葛,怎么会挨圣人的板子?
郑浔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也顾不上三思而后行,叫上青烟就预备往储秀宫走:“我自个儿去瞧瞧,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病得要死了?”
青烟和翠雾拦也拦不住横冲直撞的郑贵妃,只得为她备好撵轿,临行前又细细嘱托:“看在往日情分,您去一趟也就是了,需得谨言慎行,当心犯了忌讳。”
边境也许会打仗,京里也许会生乱,大伙儿都在殚精竭虑地过日子。郑贵妃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走之前还不忘宽两个丫头的心:“我不过去瞧瞧卫御女的病症,能犯甚忌讳?”
因着成王,宫里的人都避卫御女如瘟疫一般,可一想起往日里那位年轻宫妃的言笑晏晏,青烟和翠雾还是半真半假地埋怨一句:“也不知陛下在寻思甚,前线的鞑子还管不过来呢,非要拿后宫娘娘开刀。卫御女那般老实本分,也不知得罪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