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无奈地摇摇头,在前面带路。王巧对种树的地方颇为讲究,左挑右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见光又避酷暑的位置,她倒没真拿铲子挖土,只ʝʂɠ是站在在旁边跟解忧闲话,“对了,刚才光顾着说树,忘了说,我还买了几盒糕点,什么面燕、蛇盘兔、枣饼、细稞、神餤之类的,都是京中妙手师傅亲自捏的,讨个好喜头。顺带感谢姐姐收留这两株可怜无归处的树儿。”
解忧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正好想起来,晚上在西府有宴,借花献佛,我便直接将这几盒子糕点送到席上,也省得备礼了。”
说罢,解忧便让芳儿去取了食盒送去匡义府上。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话,直至日上三竿,满园中那些名贵或不名贵的花草皆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府中花匠们才将那两棵树栽好。王巧又与解忧亲自浇上了水。
王巧这才满意地直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泥土,正巧看见芳儿领着一名婆子过来回话,那婆子满脸喜气,对王巧行了一礼,又对解忧福了福,道:“王姑娘送的那几盒糕点精巧得很,正巧让老太太见了便赶着我过来瞧瞧,说若是王姑娘还没走,便请过来一起吃饭。”
“我么?”王巧惊了一跳,疑惑地看了一眼解忧。
解忧笑道:“这样正好,今日的席宴不是我张罗,我也不好开口。既然老太太发了话,那便一道过去吧。”
这两天沉迷在数独中不可自拔,太费时间了,严重耽误了写文的进度,忏悔忏悔……
第47章 四十六家宴
寒食之日,家家将一年的火种全部熄灭,一日之内,禁止生火,待到第二日各家再重新钻取新火。是故,这一日,家家都吃冷食。虽无热菜,但赵府的宴席却也做得热闹。家宴选在正午,屋外天朗气清,碧树成玉,匡义的宅子较之赵匡胤要更小一些,室内的铺设用具皆是时下流行的式样。
内宅家宴,规矩倒没这么大,赵母喜欢热闹,让府中女眷都上了桌。王巧是宾客,便被安排在了赵母身旁,尹氏坐另一侧,解忧贴着王巧,剩下一些坐席,分给了匡义这两年新娶的几名妾室,大桌旁又摆了个小席,两边府里的哥儿姐儿闹作一堆,也是一屋子和气融融的景象。
解忧陪着寒暄应对了几番,眼光落在席面上,才发觉王巧送来的那几盒糕点实在是精巧得灼目了,殷红色的桃花包、嫩绿的馃子面、一窝子粉嫩嫩的猪仔儿窝窝,还有捏得惟妙惟肖的几对春来雏燕糕,虽都是冷食,毕竟出自名厨之手,单单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虽只挑了几块糕点摆在席上,但旁人只消看一眼,便能将尹氏精心准备的那些菜肴生生比下去。解忧心里暗自后悔,自己在这事上处理得欠妥当了,抬眸又见尹氏冷冷瞥了自己一眼,满脸都是不悦。
赵母的心情倒是不错,王巧异常讨喜,自坐下那刻起,便哄得赵母笑个没停。“老夫人别笑我没见识,我今日一见到老夫人便想起邠州在老家时拜过的一尊玉耳观音。”王巧说话的时候,双目弯弯,一对秀丽俏皮的卧蚕浮出来,看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赵母长相平平,唯有一双耳朵生得圆润浑厚,耳垂硕大,常被人夸有当世之福,听她这么一说,便好奇问道:“为什么叫玉耳观音呢?”
“这其间有个典故,邠州城东郊有座观山,山间终年云雾弥漫、水清山秀,是个修仙的好地方。可奇怪的是,这样的福地上,无论修寺庙还是道观,总是屡建屡毁。善男信女们便纳闷了,这地方的风水究竟是好还不是好呢?这么过了两年,突然来了个云游和尚,他在观山前后看了看,便发了愿,定要在此处盖一座观音庙。便有人劝他,说此处修过金刚殿,修过如来堂,都建不好,你盖观音庙肯定也不成。云游和尚便说,一地有一地的福气,这观山普救人间疾苦,有无量的智慧和慈悲,当建观音庙。众人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解囊相赠,云游和尚于是便筹集起了不少的钱财。”王巧声音清丽,娓娓讲来,令在座的诸位女眷一时间都听得入了迷,“虽是善男信女心诚,可这建一座庙宇花费终究还是巨大,等塑好了金身,描好了慈悲目,匠人们才发现当初为了省钱,选的木料窄了一截,竟雕不出双耳了。那云游和尚倒是一脸不在乎,笑着说,观音尊者在无量国土中,以菩萨之身到处寻声救苦,是故曰观其音声,皆得解脱,双耳便是最要紧的法相,必然缺失不得。尔等姑且放心,待建成之日,必有神通。工匠们虽然不信,却也无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干。就这么又过了几日,等到观音院落成之日,竟当真见到菩萨金身上自然长出了一对碧玉透亮的玉耳。众人皆以为奇,便称之玉耳观音,观音庙从此香火鼎盛。”
这传奇故事实在一般,若从茶肆说书人口中讲出来,怕是连杯清茶的钱也收不到。但那句双耳是最要紧的法相,却恰到好处地打动了赵母。赵母亲自加了一块藕盒放到王巧盘中,满脸慈爱地问道:“你年纪小小,莫非对佛法也有兴趣?”
王巧笑道:“从前是不懂的,但这些年陪着母亲抄念得多了,也能说上几句。”
“令堂也诵佛?”赵母对王家不太了解,便问道。
“供奉好多年了,从前拜佛是求菩萨保佑父亲,出征在外能平平安安、逢凶化吉。父亲故去后,母亲依旧日夜念佛,我问母亲所求为何?母亲说还是为了父亲。原来她担心父亲一生戎马,生前造了太多杀孽,死后怕是要吃苦的,就想着自己为他多念诵几遍,助他能够早入轮回。”王巧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贯挂着的轻巧笑意便敛起,满满是郑重而虔诚的模样。
天下武将家中的女眷心思大抵如此,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骁勇善战,亦是一代名将,后因箭伤溘然辞世。赵母这些年来吃斋念佛,求的无非也是儿子平顺安康,亡夫早得升超。这么一说,赵母不觉之间便又与王巧亲近了几分,“令堂最近都在看什么经?”
“母亲最近在诵《悲华经》,其中陀罗尼品篇中说到彼莲花世界相貌,佛祖在灵鹫山布道,与众人解释宿世因缘一章。日夜各诵一遍,令人很是受益。”王巧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当真有心研读多。
“你也在读?”赵母惊喜道。
王巧笑了笑,一副乖巧的模样说:“我有帮母亲誊抄佛经,刻印版的字太小了。母亲这两年眼睛不大好,看字总有重影,我誊抄一遍,将字写得大一些、也清晰一些,母亲看起来便方便许多了。”
王巧说得煞有其事,可解忧一想起在王家时,王巧那副恣意刁蛮的模样,实在与眼前这位乖乖孝女难以联系在一起。但或许她背地里与胡夫人确实是母慈子孝的,人既有多副身份,便会有多番性格,这并不奇怪。
赵母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也被眼花之症时时困扰,听王巧这般说,不由感叹道:“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却没有人管过我看经书吃不吃力。”
王巧也接得流畅:“老夫人若不嫌弃我字丑,我还有新抄的《法华经》和《大悲心陀罗尼经》,明日便奉送到府上。”
赵母笑滋滋地说:“那再好不过,可除了这两部经书,我还想要《悲华经》。”
王巧笑道:“那我便再给老夫人抄一部,隔日奉上便是。”
两人笑作一团,浑然没有今日初相识的生疏。旁人见赵母笑得合不拢嘴,便也跟着奉承说笑,气氛热闹非凡。如此又走了几轮菜,赵母对王巧是越看越喜欢,心思一动,便问,“这么好的姑娘,可有许人家?”
王巧淡淡地笑了笑,低头并不作答。解忧知道她不喜薛家,也未吱声。倒是尹氏自作聪明,笑道:“这个媳妇知道,王姑娘许的是枢密院丞史薛大人家的二公子薛致。自王姑娘到汴梁起,薛家便到处地采买绸缎,直将西坊的绸缎铺都买空了两家。如今全京城都知道,这两家的好事要近了。”
“薛家言情书网,是桩好姻缘。”赵母面上略微有些遗憾,她原本觉得王巧伶俐乖巧,与幼子赵廷美年纪相仿,心中便微微动了一念,被尹氏这么一说,心里略觉遗憾,却不便再说什么。
王巧倒有些不高兴,美目一睁,像是对着尹氏,又像是对眼前清辉流动的光线,道:“薛家爱买绸缎买绸缎,爱买咸鱼买咸鱼,与我什么相干。王巧如今父孝在身,婚事近了这四个字,是万万不敢承受的。”她自入席以来,一直是笑眼弯弯的模样,只令人觉得这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脾气定然也是极温和的,如今被提到婚事便陡然发难。除了尹氏面上尴尬难看,ʝʂɠ旁人也不敢说话。
赵母对王巧的态度倒很是赞同,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解忧,又朝着尹氏,道:“看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懂这道理,唯有你们不知深浅,竟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尹氏尴尬得脸皮都要掉地上了,只好低着头唯唯称诺,道:“媳妇这也是听旁人说的,一时间口比心快,没来得及多想,王姑娘可莫见怪。”
王巧目光清澈,语意清晰地道:“自然是不会与三夫人见怪。王巧读书不多,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肠,心中却铭记一件,父母之恩、昊天罔极。父母之丧,子女有居桑三年之期。便是朝中重臣,若逢父母孝期,也得回家丁忧,唯有金石之事不避,但夺情之事本就是孝道为忠义而勉强作出的权宜。我既然生为女儿,自然不会有国家大义要我去承担。在孝期论及婚娶,实在是有悖人伦之大不义,王巧不得不争上一争。”
王巧口齿清晰,一番话又说得大义凛然,赵母只觉得眼窝一热。赵父去世时,赵匡胤墨绖从戎,也是在家孝与忠义间做了选择。王巧的话既说了父母恩情重要,却没有一味地强调守孝的重要,而是说为了国家大义,孝制可以适当地做出一些让步。这番见识与风度,恰到好处地照顾了在座每个人的心思。解忧心中微有讶异,她从前只觉得王巧年纪小,性格天真无邪,又想着她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自然养出了个任性自在的性情,倒没想到真到了场面上,也是举止有礼,很有几分世家女子的气韵。便连赵母也接连赞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见识。薛家好福气呀。”
尹氏见赵母格外喜欢王巧,便也顺着开始奉承王巧,又夸她容貌出众,又说自己与她相见恨晚。王巧不能饮酒,便换上好茶,推杯了几轮,如此热热闹闹,宾主尽欢了吃了一席。
散席后,赵母多饮了几杯,推说头昏,便先回内室歇下了。解忧送王巧出去,一路上春风袅袅,远眺天边有一行白鹭啾鸣飞过,心情也算得上是轻松自在。王巧一面走一面把玩着腕上的那串红玛瑙手钏,笑滋滋地说:“赵老夫人真和善,头一回见面,便送我这么好看的珠串儿。”
解忧笑道:“你讨人喜欢,我也是许久未见老夫人这般高兴了,你日后可要常来坐坐。”
王巧一吐舌头,道:“我来找姐姐还好,去老夫人那坐,还得跟那位三夫人磨叽半天,这也太费精神了。”说罢,她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目光在解忧脸上转了转,似有心又似无心地笑道,“解忧姐姐,从来女子在后院讨生活,夫婿的情意那只是锦上添花,家族的认可才是立身之本。莫说是婆母了,有的时候便是亲生父母也需要花心力去哄去讨好的。姐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家宴的席上反而沉静得异常呢。”
“你一面说了那么多话,一面还有心思观察得仔细,真真心能分成两块用。”解忧笑骂道。她不是不想在赵母前面表现得关切一些,只是两人隔着漠离的事,总觉得梗着什么疙瘩似的,怎么开口都觉得别扭。
王巧嘟囔道:“用得着分两块用么?你与老夫人处得别扭,就连那位蠢蠢笨笨的三夫人都觉察出了。不然你好歹也是她兄长府里的贵妾,她至于那么处处踩着你么?”
解忧心中微一沉吟,嘴上却笑道:“你还真是人小鬼大。谁的心思都没你多。”
王巧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眉头微微挑了挑,乐呵呵地说:“这句话嘛,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我这可是真心为你着想的,哄个人费不了多少功夫,对不对。”
第48章 四十七赵母
送完王巧上轿,解忧在门前站了好一会,芳儿以为她累了,便要安排软轿送她回去。解忧抬头看了一眼朱漆新粉的大门,鎏金的门钉装饰得格外气派,两侧白玉石狮高大威猛,令人一见便知是权贵人家。她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回到了匡义府里。
赵母中午多饮了几杯,睡到落日沉沉方才转醒。睁开眼只见屋子里的一俱家私都染上了薄薄的金色雾霭,氤氲中含着淡淡香料,心情便也随之轻松了许多。
解忧在一旁已候了多时,见她醒了,立刻端了盏清茶送至跟前,笑道:“中午见老夫人多喝了几盏,怕醒来要口渴,便先调好了紫苏饮等着,此时正好润润喉。”
赵母微微颔首,她看了解忧一眼,也不多话,清了清口气,喝了半盏茶下去,昏沉的大脑被紫苏特殊的香气一激,顿时清爽了不少。解忧见她喜欢,又从旁边的食盘里拈了枚丁香让赵母含着。
解忧坐在赵母跟前,缓缓说道:“从陇西回来,一直没好好跟您说会儿话,今日难得见老夫人高兴,便斗胆凑到跟前来讨个嫌。”
赵母将嘴里的丁香压在舌根下,微微哼了一声,语气便比上次和缓了许多,“上次我说你话也重了些,不怪你这段日子见了我总躲着走。只不过,你也体谅我这老婆子的心,为人父母终是要给自己的孩子操一辈子心,任他几岁,官职再大,也是一样。”
解忧小心地听着,又从旁边取了件兔绒披肩,笼在赵母肩头,缓缓道:“老夫人的心思解忧体会得,官人更不敢枉顾。只是汴梁与渭州,同一片日月之下,形势却大不相同。”解忧认真地想了想,面色在光线折转中显得一片清澄,“我从小生长在汴梁,虽然也经历过几次朝堂更替,城中乱了几遭,但于百姓而言,每次也不过就是熬个几日,大多数的时候,我们眼前的生活还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太平岁月。可陇西真的不一样,那里是年年日日的战乱,契丹盯着,刘崇盯着,目光都像一只捏人脖子的手,掐着彼此的喉咙,拼的是谁能多吸一口气,多撑一刻的时间。初到陇西的时候,我也不懂。只觉得大不了就是血战到底,拿回燕云十六州,往后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可后来发现,不战有的时候比战还难。官人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有时候好不容易躺下了,半夜又会爬起来,在院子里呼呼地舞棍子。练累了,就坐在廊下,对着月亮发呆。头两个月,眼瞅着官人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束腰的带子能比平时多绕出一圈来。”
赵母听着,眼眶也微微有些温热,叹然道:“既是主政一方,便是这一方山川生民的责任都得双肩扛起,哪里会容易。”
“不仅艰难,还孤独。陇西一地,百余年里,战乱从未停歇。长孙思恭主政时,以暴政压之,全国赋税大半都给了陇西军,才勉强维持着不战不退的局面。如今官人接手,地方粮库早已空虚、朝中军饷也不可能比照之前发放,无钱无人,更无根基,官人是步步艰难步步行,只能将困局一点一点掰开,再一点一点搓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解忧无能、无用,帮不上半点忙。”她停了停,将舌尖上的苦涩悄悄吞下,沉沉说道,“但是卫穆夫人可以。与西进府联姻,不是官人悖理弃法、不敬高堂,也不是不缅怀先夫人,实在是无可奈何,为一方大义计,是联姻更是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