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符皇后散开了头发,垂着头微阖双眼坐在镜前,像是有满腹的心事需要细细思量。赵府的解忧娘子被关在大理寺里已经两天了,她不愿合作,符皇后自己也头疼得厉害,那其实也不是个能说关就关的人。这两日,赵匡义已经找到大理寺要讨个说法。他虽然官职低微,如今却跟魏王一同领着运河的差事。魏王也派人来说了几次,让能放人便趁早放了,万一远在陇西的赵匡胤再过问此事便要惊动官家了。
  可符皇后还是不愿放人,解忧指出来景福宫密室的所在,眼下已经是案子唯一可以称得上疑点的地方了。她还想再坚持一下,利诱不行,就多熬几日。将她押在手里,总好多手上一点像样的筹码都没有,处处被动。
  伺候的宫女不敢说话,拧紧了喉咙,用酥油和着桂花香膏,轻轻地涂抹在她黑丝绒般油亮的发尾,再用篦子打散,流水般的动作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安静得犹如一副古画。忽然,梳头的宫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声道:“娘娘,官家来了。”
  符皇后睁开眼,未等转身,看见眼前镜子里柴荣的身影踏了进来,殿内宫女内侍们便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符皇后起身行了礼,她没有想到柴荣这个时候会到她这里来。
  前日的争吵令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别扭,符皇后未及挽发,双足踏着一双软底缎面的寝鞋立在那里,如瀑的黑发几可垂地,脸上浓厚的妆容已被洗净,表情不悦的面庞上还明显带着几分稚气。柴荣伸手想来拉她的手,却被符皇后一个侧身,不给他留半点颜面地避开了。柴荣也未觉尴尬,将那只被避开的胳膊抬了抬,满殿宫人便如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柴荣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好,目色沉沉地盯着符皇后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带着些微力道迫在她脸上,激得她梗直了脖子,满脸傲然之色,像是并不害怕要与柴荣再做一争。
  一刻之后,柴荣主动撤了目光,眼帘微微垂下,又伸手拿起了茶盏,挑了点茶膏进去,滚水一汤,便有茶香幽幽溢出来,“你这茶膏闻着真香,给朕送一些可好?”他尝了一口,语意温和亲切,像是寻常人家的闲闲家常的口气。
  符皇后愣了,满肚子的战斗檄语便被这家常的感觉化去了三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开口应了一声,“好。”
  气氛稍缓,柴荣微微一笑,见她只穿了件月色薄缎对襟短襦衣,束着一条高腰同色云纹裙,身材娇小俏丽,又温和地嘱咐道:“如今日间虽已是阳春温煦,可一到夜里却仍凉得透骨,宫里的火龙刚撤,更加需注意莫要着凉了。”
  符皇后对柴荣这突如其来的两番关心有些摸不着头,只好愣愣地看着他,也不再接话。
  柴荣似也不在意,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里掺进了难以言说的温柔,不似平日的威严,也不似夫君的深情,而更像是一个兄长的温和,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唤了一声:“金环,过来。”
  符皇后的身体与神志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骇然一颤,金环是她的闺名,自她进宫之后就再无人这样叫过她。她有些茫茫地、愣愣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柴荣,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一字不发,也一动未动。
  柴荣闲闲说着,“你今年十九岁了,生辰是在初春,过完年不久,朕就给你做了寿席。记得在席上朕送了你一株七十二枝的红珊瑚树,还依照民间习俗,煮了一大碗面,你吃了半碗,很是开心。”
  符皇后面色缓了缓,她未想到柴荣会以唠家常的方式来跟她说话,面上虽然仍未说话,可心中绷着的那股劲却不由放松了大半,也沉下心来去听柴荣说的话。
  “这是你进宫的第四个年头了,朕还记得当初迎你入宫的时候,才十五岁,个子还没到朕的肩膀,二十四株的龙凤花钗冠带在头上,看上去比你整个人都要大。朕当时心里还有些担心,符家送这样一个女娃娃过来,接掌朕的后宫,她能管好么?”
  柴荣的话说得极轻微,却让符皇后立刻跪在地上了,一板一眼地说道,“臣妾无能,愧对陛下。”
  柴荣笑了笑,伸手搀起了她,又顺势将她拉到了身旁坐好,语气更加温和地说:“朕还没说完,朕的这份担心也不是凭空来的,那时候宫里不仅有性格张扬的长孙妃,剩下的雅贵妃、琼妃、郭妃诸人,虽然性格要好些,可哪一个的年纪不比你大,资历不比你老,身边有子嗣的,后头还有家世撑腰的,要面对这么一大摊子人,是很考验人的。拿捏重了不行,轻了更不行,朕的这个皇后做得并不轻松。”柴荣看向她,诚挚无比地说,“但你却做得极好。无论是当时对长孙妃的放纵与退让,还是如今对雅贵妃等人的管制约束,都无可挑剔,便是你姐姐再世,也没有可能做得比你更好。”
  符皇后是在大符皇后死后才入宫随即封后的,一门二后从来都是被人们拿来比较闲谈的好话题。小符皇后骨子里要强,自然也不愿居后。这几年憋着一口气,今日忽地便得到了柴荣明白无误的肯定,她心头登时塌软,嘴角微微抽了抽,泪珠便落了下来。
  柴荣抬手帮她擦掉了脸上的泪,微微笑了笑,语气仍是那般温柔平和,娓娓道来:“朕十九岁的时候,才刚被封为左监门卫将军。第一次给先帝做先锋去征沧州。沧州地势复杂,守将奸猾,大军还未到城下,便中了埋伏。朕身为先锋,冲在前面,也入埋伏最深,数百人的队伍被杀得只剩下了七人七马。朕弃马徒步,被沧州军足足追了十日,最后掉进了沼泽里,扯住了一条树根才勉强没有沉下去。在泥浆中泡了一天一夜,无数的蚊虫将朕的脸叮咬得肿胀异常,双眼睁都睁不开。最后能侥幸脱险,实在是上天庇佑。”
  符皇后比柴荣小了十几岁,她认识柴荣时,大周已立国数载,汴梁更是歌舞升平了数十个年头。她从未见过战伐纷乱的局面,更未见过在战场上为取人首级而杀得满脸血污的柴荣。在她的印象里,柴荣生来就该是这般干干净净,这般坐在龙椅上静心揣度天下的模样。这样一想,她心中便掠过了一丝复杂的难过,轻声道,“官家立国艰辛,臣妾虽未亲眼目睹,却心向往之。”
  柴荣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叹道:“那些都是熬人的苦日子,没什么可向往的。如今我们在这宫里受着百姓的供奉,有吃有喝,夏有凉衣冬有棉,已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符皇后见柴荣跟自己忆苦,急忙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是,臣妾惜福。日后也会约束后宫,勤俭操持,必不奢靡浪费。”
  柴荣蕴着笑意,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这后宫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的世家出身,自己虽未亲身经历,可家族长辈也是这样一般熬过来的。既进得宫来,便是要享富贵的。朕也不吝惜钱财,自然要好吃好喝的用度供着你们。”
  句末的你们二字,犹如一条响尾蛇,语意陡然一转,在符皇后的心口蛰了一下。她脸色变得刷白,明明与柴荣靠着极近,却在这一瞬之间,像是隔开了千丈之远。柴荣坐在一幅深山红枫的巨幅帷帘前,脸上浅淡的表情ʝʂɠ被大熏炉中袅袅浮着白烟冲得更淡了。符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夜焚的是凝神的苏合香,尾调有龙脑清晰的味道,略带着木质新来的芬芳。龙脑提神,符皇后被这气息灌得头脑清晰,又在这一刻之间,她对自己这位君临天下的夫君忽地又有了一些新的、别样的、而且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认识,她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柴荣看着她,仍然是那副温吞吞的模样,却含着居高临下的威仪:“金环,你是位称职的皇后,不妨来说一说,朕早年历经百战与先帝一同打下这江山,继位之后,整日殚精竭虑、操劳不休,朕求的是什么?”
  符皇后咽下一口气,正色道:“官家是明君圣主,自然是要天下安定、四海清平。”
  柴荣的笑意浮在脸上,又道:“朕难得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可每次都要遇到你的教化与虚言,这又不是朝堂论道,大可不必如此。”
  符皇后微微侧了头,避开了柴荣的注视,徐徐道:“秦妃醒了?”
  *明天再有一更。
第54章 五十三真情
  “醒了。”简短的两个字,让符皇后没有机会去辨别其中是否还藏着欢喜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她说什么了?”符皇后问这话的时,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她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可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地要害怕。
  柴荣淡漠地说:“她只说自己喝完药便沉沉睡了过去,旁的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卓儿死了,难过得又哭了一场。太医给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服过之后,现在便又睡下了。”
  “嗯。”符皇后应了一声,似乎除了嗯这一声,她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反应了。
  “第一次重伤至昏迷,第二次下了药被藏在夹壁中,第三次会怎样?”柴荣面色平静地说,又抿了一口早已半凉的茶水,道,“朕的耐心也到此为止了。”
  符皇后的一颗心,被柴荣抚平、高高抛起,此刻又让它凉凉地坠落在地上。都是为了她,今夜的温言软语、迂回讲述,不过是为了这个秦雪乍。符皇后长吁了一口气,目光澄澄地看着柴荣,道:“官家可信,自始至终臣妾都从未做过害秦妃之事。”
  “皇后没有做过,难道心里便没有想过吗?”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符皇后垂在肩上的黑发,似极温柔,又似极冷酷,“你管制后宫极有成效,朕相信只消皇后心念一动,自然有人出手。”
  诛心之论,符皇后只觉得有清晰的痛感自内而外传了出来。这才是他方才说自己是位称职皇后的真正原因,那并不是全然的赞许,还藏着深深的忌惮。“官家当真喜爱秦妃。”她不知道自己这句是问,还是答,语调竟平平稳稳,不升不降。
  柴荣的嘴角微微一勾,目光落进了室内迷离的光线中。他缓缓道:“朕今年三十七了,世间的哀苦与富贵朕都经历过,男女情爱之事也应该司空见惯了才是。可也正是这个年纪,曹子建写下了洛神赋,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子健与宓妃的爱慕之意,大抵便似朕与秦妃。”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着延绵不绝的柔情,也有着从未有过的与人倾诉的欲望。他看了符皇后一眼,将自己的心情描述得更加清晰,“遇到秦妃前,朕便如玉玦,不是不好,而是总是觉得缺了一块,遇到秦妃之后,朕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玉环,浑圆而饱满。所以,她不是秦妃,她是嵌在朕生命中的一块璞玉。”
  符皇后突然说不出话来,她不是没有想过秦妃连着两次遇难,柴荣必定是会有所行动,要约束他人的行动,以保证秦雪乍日后的平安。但她以为他会敲打、会削权,甚至可能会废了她这个皇后,但她没有想到,他会软言细语过来,希望能用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真情,来换取自己的支持。
  是啊,唯有这样才是最周全妥帖的。既不会伤着朝堂上个世家的合作关系,又可以完美地护住心爱的女人。
  只是,这样的心思,又何其残忍。他凭什么觉得,他的一片深情就一定能打动别人?子健与宓妃,百载之后,读到洛神赋时确实令人潸然泪下,可在当时当下,对于子健的妻子呢?也一定要被这真情感动才算对么?
  符皇后冷冷笑了一声,喃喃道:“可惜官家说的这种圆满,臣妾从未体会过,日后怕也是不可能体会的。所以我不懂它究竟是多美好,还是多无趣。”
  柴荣目光微微一滞,落在符皇后年轻的面庞上,“你年纪尚轻,有些事情不必如此执拗。”
  “是么?可官家今日的话,若改日从臣妾嘴里说出来,又不知会作何感想。”符皇后本不是一个愿意在感情上耗费精力的人,可如今见柴荣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便很替自己姐姐不值,替这阖宫妃嫔不值,也微微替自己不值。她咬着嘴唇,目光毫无畏惧地看着柴荣,根本不再在乎自己的话多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倘若有一日,臣妾说自己爱上了别的男人,在他人那里找到了这圆满的感觉。求官家给予呵护,不许杀不许伤,官家当如何?”
  柴荣从未想到自己的温情战略会得到这样一个反问,顷刻间怦然大怒,手掌在案上一击,失了之前的淡定自诺的风度,“胡言乱语。”
  符皇后心中一阵痛楚与一阵痛快同时袭来,抚掌笑道:“官家不是不要教化与虚言,要与臣妾说说真心话吗?”
  柴荣定了定神色,愠愠道:“皇后是女子,是国母正妻,相夫教子、爱护姬妾乃是天伦本职,怎可不顾身份,说这些荒唐之言。”
  符皇后凄凄一笑道:“原来官家还是要讲教化与虚言的。”她并不理会柴荣愈发难看的表情,只觉得郁积在自己胸中多日的一口闷气散了开,痛快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身体,“这样的话,臣妾说来便是荒唐胡言,可官家自己呢?将整副真心与真情都付给了秦妃,难道便是为君之道?”
  柴荣一怔,默然无语。
  符皇后又继续说:“自然,官家愿意喜爱谁,便喜爱谁,臣妾不敢问,更拦不住。可官家若是一定摆出这幅真情的模样来,要臣妾不妒不怨,要臣妾呵护与成全。那臣妾便不得不替阖宫妃嫔问一句,我们在官家心中又算什么?”
  柴荣英明聪慧,无论是对外征伐,或是朝堂内政,从来都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在感情上,从大符皇后到长孙妃,他一贯也拿捏得当,随心所欲惯了。他心想,方才这些话,若是拿去跟雅贵妃说,或是跟郭妃说,此刻早已赢得了她们满脸感动的泪水。可没有想到这符皇后年纪轻轻,在这个问题上却颇有自己的想法,竟是这么难以对付。
  他沉默了半晌,并未说话。
  符皇后见他沉默,便起身行了一礼,面如沉水般道:“请官家回答。”
  柴荣仍是沉默,不是这个问题有多难回答,事实上,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甚至不算一个新问题。柴荣身边的女人很多,她们多数以家世、少数凭借性情容貌吸引着柴荣。但这些女人,总对一个问题有着孜孜不倦的好奇心,即她们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柴荣的答案一直都五花八门,随心情应付着作答。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告诉女人,你是朕心间的一片花瓣。这样柔软而富有诗意的答案总能赢得天真女子更加痴情的爱慕。也有遇到为人呆呆如雅贵妃的,他也会应付式地说,你是朕唯一的雅妃啊。诸如此类,总是能被他处理得很好。而他心里也相当清楚,这些爱追问的女人,又有几个当真走进过他的心里呢?逢场作戏罢了,反正也只是一句无可考证的话而已。
  但此刻,面对小自己近二十岁的符皇后,他犹豫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必须很慎重很慎重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次,她是替宫里所有出身世家的嫔妃提的。
  两人僵持着,柴荣不说话,符皇后便凝着他看。
  柴荣有些后悔自己此前的孟浪与大意了。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侃侃而谈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恋,并想以此去感化她,让她收手。这是怎样的道理?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这样做能获得符皇后的支持?就凭她是一名称职的皇后么?就凭礼法说一名称职的皇后必须贤而不妒,必须事事以君王为先?
  柴荣心里很矛盾,各种思绪混在一起,便有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声音从心底浮上来,恐怕真是被爱冲昏头了吧。过于急切地想与人分享自己的因爱圆满的心情,还想以此来解决问题与冲突,结果根本就没有顾上对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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