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清早，天亮没多久，寺里人少，她从正门进去，站在大雄宝殿里，只听见外面哗哗扫帚扫过树叶的寂寂声响。
宝殿里负责添灯打扫的义工阿姨今天来得早，没想到有信众来得比她更早。
一位窈窕女郎，背后棕色的长发丰润迷丽，她边擦拭油灯边观察这位女郎，走到她侧边，看见她一双吊梢眼，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妩媚翘起，分不清是善眼还是恶眼，身高已经不错了，却还蹬着一双高跟鞋。
她站在大殿当中，既不拜也不跪，就是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大殿正中的观音像，红唇紧抿，像是愠着一股气。
阿姨想起前几天席卷南市的台风山竹，据说台风会绕着海边的观音像走。她心想，要是台风是个女子，不绕着走，就是直接要登陆，那么登陆前和海边的观音像对峙，可能就是眼前这个窈窕女郎直勾勾望着观音的景象。
想到这里，阿姨莫名笑出声。
林稹亭被莫名冒出的义工阿姨窥得心烦，偏偏她还笑，这让林缜亭乜了她一眼。
被女郎乜了一眼，义工阿姨收起笑，擦拭完油灯，又擦拭到案台，这时注意到案台摆放着几盘供果，她问女郎，“山竹和葡萄是你带来的吗？“
林稹亭回答，“山竹是，葡萄不是。”
阿姨哦了一声，擦拭完一切，不再打扰女郎和观音的独处时光，走到殿内一旁坐下，拿出手机开始追剧。
林稹亭一大早来寺庙，想求菩萨保佑自己日后内心平静祥和，可是，她却怎么都平静不了，她内心总是充斥着一股恨意，不知道该对谁宣泄，她望着菩萨半晌，始终软不了膝盖，跪不下去。
林缜亭决定离开，那位义工阿姨窝在宝殿内的角落看剧，中老年人总喜欢手机外放，声音奇大，她应该看得苦情剧一类的。
一位女人抓狂地苦苦哀嚎——他身边的女人本应该是我啊！是我啊！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你要我怎么放下？
一位像是老和尚的平静悠远的声音传来——众生皆苦，有求皆苦，无欲则刚，没有求没有欲就不会苦了，放下吧。
女人嗤之以鼻——放你娘的狗屁！没有求没有欲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林稹亭被吵得头疼，走出大雄宝殿，这时义工阿姨追了出来，“诶，小姐，你的山竹不拿了吗？”
林稹亭头都没回，“你们留着吃吧。”
往南山寺外面走，林稹亭拿出手机刷，微信里公众号推送来新文章，里面有一篇，典型的疼痛文学风，标题是《爱他的感觉像是心脏上压着巨石，难过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
林稹亭蹙眉，莫名想起殿内苦情剧里女人的声嘶力竭，她心想，搞什么情搞什么爱，不搞的话，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情什么爱，男男女女的，不健康。
想到这里，林缜亭取消了对这个公众号的关注。
……
搬家公司工人把林稹亭的东西搬到桃花源小区七栋7楼，因为久未有人居住，窗帘落了满满一层灰。
林稹亭把工人拆卸下来的窗帘拿到阳台的洗衣机洗，她偶然看向阳台外，发现她住的七栋，七栋后面是八栋，她的视线越过小区绿化和部分高树，隐约可以看见八栋的业主阳台和一部分客厅。
中介送来租房合同，推门进来，搬家工人正在安装电视，他看见林稹亭洗完窗帘从阳台出来，她关上阳台的门，还低头研究了一下阳台的门锁。
中介问，“林小姐，怎么了？门锁坏了？”
林稹亭说不是，问中介来做什么。
签完租房合同，中介往提包里收合同时提醒，“林小姐，公寓内五金门锁是我们负责维修的，如果门锁坏了，可以致电我们。”
林稹亭摇头，说门锁没坏，“我嫌蚊虫多，除了日常起居，平常打算把阳台锁起来。”
中介讶异，“把阳台门关起来就好，没必要锁上。”
林稹亭像是被提醒了，她看着中介，几不可闻地感叹了一句，“也是，关起来就好，我怎么会想到要锁起来……”
林稹亭在科大兴苑的一居室顺利租出去，她在桃花源小区住到今天，整整第十天，依旧在找工作的路上。
她的阳台门平日关着，她怕蚊虫。
她晚上不在小区溜达，她怕蚊虫。
对，都是因为她怕蚊虫。
有了产生的差价，林缜亭的房贷压力减轻少许，找工作没那么迫切，可以慢慢和用人单位沟通。
这天晚上，林稹亭和朋友聚完餐，从地铁口走进桃花源小区，她晚餐时喝了点酒，沿着小区步道慢慢地走，步道两旁的灌木是九里香，现在开满了小白花。
林缜亭边走边伸手，在灌木里捻了只小白花，举在眼前细细地看，又厌弃地把小白花甩在灌木里。
到家的时候，林稹亭接到她老娘的电话，问她怎么把科大兴苑的房子租出去了，她浪哪里去了？
林稹亭握着手机回答，自己在外租房，差价填补房贷。
她老娘问她住哪了？住的还好吗？还习惯吗？实在不行就搬回家。
林稹亭的公寓，一整天没人在家，阳台门又关着，室内通气不畅，显得很憋闷。
林缜亭走到阳台前，握上阳台门把想打开阳台门通风，又收回手，她想到自己刚刚甩花的举动，不由难过，对自己老娘实话实说，“在外住的也就这样，我有点后悔租这里了，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这里本来就不属于我。”
她老娘听见她说‘本来就不属于我’这句话时，声音有点黯然，但她老娘的重点在前一句，不由生气，“你这人总是这样，做了就后悔，不做也后悔。在找罪受这方面，没人比你更在行！”
听得电话这头的林稹亭失笑，心想妈，你说对了，我的确在找罪受。
但是，林稹亭也有话说，“妈，人生不就介于后悔和不后悔之间吗？”
她老娘治她emo有一套，“你别动不动跟我人生长人生短的，你才活几年，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说完，她老娘又说，“租了就租了，你附近有没有公园或是健身房？多出去走走，你就是身体太虚，气短，才老闷在家里胡思乱想。你需要补补气，我在韩国给你带点正宗高丽参。”
林稹亭想了想，自从她住到这里的确还没出去逛逛，她答应，“好，我会出去走走。”
她又起了心思，问她老娘，“补气管用吗？能克服很多事吗？”
她老娘做生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提着这股气，要是二人面对面，她肯定瞥她一眼，然后眼神坚定地给她一切事情的答案。
即使现在不面对面，隔着电话，她老娘依旧能传达出她的坚定，她肯定地回答她，“当然啦！身体好就是斗志好！身体一好，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擒龙。”
林稹亭垂眸，“我不想斗。”
她真的不想斗。
她老娘以为她说她不想有斗志，冷笑一声，“哦哟，你哪能斗啊？你连门都不出。”
第三章 AAA小雨伞手作蛋糕
有了她老娘这通电话，林稹亭鼓足勇气，把阳台门打开了，新鲜的空气争前恐后地灌进沉闷的室内。
林稹亭站在阳台，细致地呼吸这重新拥有的新鲜空气，她的眼神往下，默默看着八栋某处的阳台，心想她可以的，她只要补气，她只要身体好，就可以面对很多事情。
她老娘的话相当于给她打了一剂鸡血，只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尽管现在阳台门开了，林缜亭还是很少去阳台。
……
隔日，林稹亭去小区附近的菜场买菜，回来时经过小区快递柜，看见快递柜的屏幕显示有业主卖家中多余的人参礼盒。
小区的快递柜屏幕可以接受业主投屏，一次八块钱。
林稹亭看过小区里有人投影过自家宠物，一只胖乎乎的暹罗，俗称逻辑猫或是几把猫，上面的投屏文字是——有人看见过这只挖煤工吗？她没走丢，就是给大家看看，她肥嘟嘟的很可爱。
现在有人在卖人参礼盒，林稹亭对着快递柜屏幕扫那人的二维码，跳出一个微信，ID是茶包小玫瑰，头像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自拍，捧着脸对镜头笑得眉眼弯弯，睫毛纤长。
林稹亭打开，看完她的头像，正要退出不想加她的时候，自己的手指已经快脑子一步点了‘添加到通讯录’。
速度之快，快到她发送添加朋友申请的申请栏里还没改动，写的是‘桃花源租房’，已经发送出去了。
‘桃花源租房’是之前她加中介时的备注。
很快，林稹亭在回家的时候，茶包小玫瑰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发了一个‘？’
茶包小玫瑰：我这里没房出租哦。
林稹亭的手指悬在茶包小玫瑰的头像上，犹豫了几秒，点进她的朋友圈，看起来是一位已经结婚的幸福女人，朋友圈多数是生活日常，偶尔是拉着丈夫的亲密自拍和看似吐槽实则秀恩爱的日常。
林稹亭不敢细看，随意拖动几下，又回到和茶包小玫瑰的聊天界面。
林稹亭：写错
林稹亭：我是想买人参礼盒。
对面把人参礼盒的实拍唰唰几张图发过来，让她看。
两人聊了一会儿，时值下午五点半，约定茶包小玫瑰下班以后，六点十分左右在小区快递柜前交易人参礼盒。
时值六点十分，林稹亭到快递柜的时候，看见提着人参礼盒的茶包小玫瑰。
她本人和微信头像的自拍一模一样，尤其那笑眼的弧度，刚下班也未见疲态，很有朝气。
两人打了个招呼，她把人参礼盒递给林稹亭，二人看起来同龄，于是她起了谈兴，“你是刚搬到我们这边吗？”
林稹亭点头，接过礼盒，随口问道，“这是真是假？”
茶包小玫瑰点头，即使她不说话也足以让人对她产生信赖感，“真的。放心，这是我婆婆送来的，有好几盒。老参我自己在用，我最近在备孕，拿来炖鸡汤很补气。”
林稹亭视线往下，看向茶包小玫瑰的肚子，“你在备孕？”
茶包小玫瑰点头，幸福的笑容溢于言表，“是的。”她又说，“这东西保真。要是有问题你就找我，我住八栋。”
林稹亭点头，“嗯，好。”她拿出手机给茶包小玫瑰转账，超过200需要填写对方姓氏，支付验证界面跳出“□*玫”的字样。
林缜亭的手指明明已经悬在二十九键的X上，她却问，“贵姓？”
女人回答，“席，竹席的席。席玫。”
林稹亭不是过分热络的人，对方也不是自来熟的人，两人聊几句就散了。
回到家里，人参礼盒被随手放在料理台上，林稹亭坐在沙发里，点开茶包小玫瑰的微信。
林稹亭现在有充裕的时间，想仔细看看茶包小玫瑰的朋友圈，可是她心思一转，点开和茶包小玫瑰的微信聊天栏，然后没有犹豫地把她删除。
不看了。
她对她不感兴趣。
正如她老娘所说，一切都是气虚气短所致，只要身体调养好就能熬过这一切，有勇气面对新生活。
林稹亭把买的人参礼盒打开，是两根人参，看起来应该生长了很久，根须分明，被细致地钉在红色绒盒里。
她脑海里莫名跳出一个念头：有这样的婆婆真好，要是她有这样的婆婆该多好……
可是，心思一转，林缜亭不由冷笑：啊对对对，天底下都是别人的妈好，就自己的妈不好。
……
林稹亭今天买了半只三黄鸡，正倚靠料理台搜索怎么做人参鸡汤的时候，搜索引擎以为她想买人参，搜索界面瞬间涌出三四条人参广告。
林缜亭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注意到一条人参广告——红色的界面，上面一行国潮大字：老参能进补，旧情最伤身。
老参进补，旧情伤身。
靠着下厨房和老娘的远程指导，林稹亭煲出了一砂锅热乎乎的人参鸡汤，几颗红彤彤的枸杞漂浮，三黄鸡煲出的鸡油一个圈一个圈地飘满汤面，汤汁浸满鸡身，鸡皮微黄，破开的鸡皮下白色的鸡肉肉隐肉现。
在餐桌前慢悠悠地品着人参鸡汤，林稹亭想起刚刚席玫说的话——老参我自己在用。
她自顾自摇头，笑了笑。
人参鸡汤起了作用，林稹亭不再恹恹地窝在家里。
时近10月，每年南市欢乐谷和世界之窗这时候都会有万圣夜活动，夜场门票很便宜。
朋友在聊天小群里给发来世界之窗万圣夜链接的时候，林稹亭无意去，“这是大学生的活动吧？找个地方喝酒吧。”
桌台上的蜡烛火光跳跃，照亮盛有酒液的酒杯，大家聊天的时候，一位男性朋友熟练地打开种树界面，把所有人的能量偷了个遍。
他是朋友圈里的种梭梭树的狂人。
同行的女性朋友看他偷能量操作行云流水，“哇，你连前女友的能量也偷啊？”
男性朋友头都没抬，“偷能量算什么，我还偷走过她的心呢，棒不棒？”
林稹亭手指在酒杯杯沿划了一圈，逸出一句，“我想偷走你的心。”
她笑，“你那是偷心吗？你那是白玉汤要吃人啦。”
众人哄笑，这顿酒喝得酣畅满怀。
林稹亭酒量好，掐着时间坐上最后一班地铁，从地铁口出来，已是深夜。
她腋下夹着包，走进桃花源小区，步道的路灯明亮，她微醺，即使现在血液里的难过、恨意、怨气种种负面的情绪被酒精安抚，可是眼前小区里的花草树木看起来还是一样的烦。
酒意上头，林稹亭又开始后悔自己乱租房子，自己找罪受，走着走着，思绪被眼前两道人影夺走。
一男一女，两人慢悠悠在前面走着，女人是前几天她接触过的席玫，男人身穿深蓝衬衣，衬衫质感很好，从后脑勺连接后脖颈的一段，是黑色短发茬和偏白的皮肤，看起来很干净凛然。
林稹亭直视前方，那个男人搂着席玫的细腰，她转脸对男人说，“你刚刚就应该让我去吓那个鬼的。”
男人笑，低沉磁性的声线，“在日本我就放你吓过，结果你们两个抱在一起尖叫。”
席玫撒娇，“这次不一样嘛。上次我没做好准备。你看我今晚画的万圣妆，一定吓得他屁滚尿流。”
说着，席玫情不自禁地伸手触碰男人的脸，“李景深，明明我也给你画了鬼妆，你怎么还这么帅？”
紧接着，应该是席玫伸手要去碰男人的唇，被男人张嘴要咬，她状似生气地收回手，手一甩，一不小心甩到男人的大腿上，她慌，“啊，对不起。”
男人说没事，“没打到关键部位就行。”
席玫即使画着万圣妆，眼波流转依旧灵动，瞥他一眼，话音娇憨，明知故问，“关键部位在哪里？”
男人沉默几秒钟，幽幽地说，“席玫，你现在厉害了，都敢问我关键部位在哪了。”
席玫笑声若银铃，她钻进男人的怀里，两人挨在一起说悄悄话，在前面一拐，两人转向八栋的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