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桃走出深水楼,站在谷中熟悉的阳光下,牵着马车的缰绳,有些愣怔。
想过是深水涧出卖了他们,是季家太过歹毒,却从未想过这是先门主的意思。
所以她更加迷茫,到底有谁,能为他们的死给她一个让她稍微心安一点的理由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片刻后,她还是动了起来,牵着马车走向念池。
念池一如往昔,平静幽深,再回到这里,她已不是从前的自己。
出谷前在念池边说的那些话,都像是弥天笑话,她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傻。
紫鸢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青桃扶起她,抚摸着她已经有些干枯的发。
她说:"阿姐,就在这陪着我好吗?这里的寒气可以永远保护你,我每天都来与你说话,好吗?"
她说:"阿姐,对不起,这次没有带朝云阿哥回来,你容我再想想,我会去青城把他带回来陪你。"
她说:"阿姐,你再骂骂我吧……你再起来骂骂我,我有些难受,再骂骂我吧。"
她说:"阿姐,我不能哭,事还没有了,仇还没有报,我不配哭。"
她说:"阿姐,别惦念我,好好睡吧,我已经长大啦。"
阿姐,日头太毒了,这便去吧。
她将紫鸢轻轻放入念池冰冷的水里,ʝʂɠ看着她逐渐下沉,池水那样幽深,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有些冷。
紫鸢在水中摇曳,渐渐下沉,融入不见天日的深处。
看不见她的那一瞬间,祝青桃的心猛然抽痛,她几近崩溃的趴在池边大喊到:"阿姐!回来!!让我再抱抱你!阿姐!"
这瞬间,她再不顾忌池水寒冷,纵身一跃跳入念池,向着紫鸢消失的方向游去。
阿姐,让我再抱抱你……
可她看见了什么呢?
紫鸢的尸首在落在深处逐渐停下,手脚身躯一一舒展,化作一缕血雾,顺着水流涌向池底,水中只留下她的衣衫飘飘荡荡。
祝青桃看见这一幕,无声的狂喊着"不!",疯了一般向水底游去。
在念池最幽深的水底,那团血雾逐渐变幻凝结,最终化成两柄短剑,通体漆黑,尾饰凰羽。
而短剑的不远处,正沉睡着她无数个梦境中的那个男人。
她伸手触碰那两柄短剑,无尽的冷意散开,一时间周围那些刻着密文铁链齐齐震动,不堪重负散落在水中。
她抱着短剑,游到他面前,抬手抚开那些飘荡的碎发,试图看清他的样貌。
而他,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39章 季桃园.一
是梦。
她感到头很痛,眼睛酸胀难耐,却如梦魇一般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梦些什么,零碎的片段闪过,她却半刻都抓不住。
"醒醒……醒醒……"有人轻轻摇动着她的胳膊,刺眼的阳光透过树枝叶打在脸上,叫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怎睡在这了……"声音显得有些担心,又有些无奈,听起来很温和,又说:"才四月,风还凉着,仔细着了风寒。"
她有些不情愿,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向旁边的人。
好生面熟的一张脸,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张了张口,喃喃道:"……你是谁?我好似见过你。"
少年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并无不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我?我是季池啊,莫不是真发热了?怎地连我也认不出。"
季池?
头真的好痛,她摇了摇脑袋,捶打了几下,皱着眉头说:"这是哪?"
少年面露担忧之色,脱下一件外袍披在她肩上,叹了口气说:"阿鸾,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是季桃园啊。"
季桃园……环顾四周,她看到桃树林里,桃花盛开,连绵的桃花香弥漫四周,不远处有一汪清池,延绵流向远方,而她正坐在树下一处巨大的青石上。
啊对,是季桃园。
阿鸾拍了拍脑袋,感叹自己竟然能将这些常事儿忘了,不由呵呵傻笑起来。
季池见她这番动作,更是不明所以,问道:"可是昨日练功太勤勉,有些疲累才……"
勤勉?
阿鸾笑的更大声了,摆摆手说:"怎么可能,你还不晓得我吗?昨日师父罚我练纵剑十三式二百遍,那练下来我胳膊还能要吗?所以半夜里我就跑到这躲懒睡觉了。可能是夜里凉,吹得头有些迷糊了吧。"
听她这样说,轮到季池皱眉了,他有些责怪的说:"你啊,也太懒散了些。你修竹师弟和彩云师妹,莫说十三式了,便是十七式都练的有模有样,你怎就……哎,等下你阿姐回来,仔细你的手掌吧。"
"啊?"阿鸾听到这个消息,立马从青石上蹦了下来,一把薅住季池的衣袖,可怜巴巴的恳求道:"阿池师兄,好哥哥,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偷懒的事儿告诉我阿姐,不然哪只是手掌,我这一身皮囊都要叫她扒去了!"
他季池一刚刚十八岁的少年,哪经得住她这样撒娇恳求,立马是脸颊微红,连连点头道:"晓得了晓得了,回回都是这样,你好歹也勤勉着点啊。"
"祝阿鸾!"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喝,阿鸾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寒毛便齐齐竖了起来。
是阿姐来了!
她苦了一张脸,极其无奈的转头,果然瞧见她阿姐提着剑,怒气冲冲的奔着她走了过来。
她下意识把季池往身前拉了拉,身子努力缩在他背后,露出一抹极其心虚的笑容,说:"阿姐,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祝阿月在季池前面停下,用剑指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幼妹,训斥道:"你还有脸问我怎么来了!今日我找庄主复命,听说你又因偷懒挨了罚,你……你……你气死我了!阿池你让开,今日我非得扒了这死丫头的皮!"
季池夹在中间颇为尴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这场面虽说是见过多次,但每一次他都不晓得该如何化解,只能呆站在原地。
阿鸾探出个脑袋来,对着她阿姐支支吾吾道:"我错了,阿姐,我……我定勤奋努力,再也不偷懒了……"
"我信你才有鬼!"祝阿月气急,也不顾往日温柔知礼的形象,吼道:"如此怠惰,何以回报季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村子里仅剩的几个,除了你,皆已有所建树,你何时才能明白自己的位置,知晓感恩?"
说的很对,祝阿鸾无法反驳。
约摸十几年前,她生活的祝家村被一波江湖悍匪洗劫,村中男女老少皆被屠杀,只余下几个偷跑到后山挖野菜的孩童活了下来。
几人回村时见到狼烟四起,自然是吓得躲在一旁连声儿都不敢出,直到另一波江湖义士赶到,诛杀了那帮悍匪,他们才哭嚎着跑出来哭爹找娘。
可爹娘哪还有活路呢,整个村没留下一个活口,江湖义士怜惜他们年纪幼小遭此劫难,便带回了门派照拂。
这江湖义士便是以季家山庄的庄主季扬为首的江湖豪杰,而几个孤儿便是阿鸾他们。
传闻祝家村是因藏有至宝才遭人觊觎,可阿鸾知道村子向来一贫如洗,连日常的米面都时常需要向隔壁村子借,幼小的她早早就知道了饥饿贫寒的感觉,哪来的什么至宝呢?
季扬将他们带回季家之后,分别交给了几位领事教导抚养,他们也就慢慢适应了山庄的平静生活。
不论是因为屠村之仇还是感恩之情,经过漫长的岁月,包括祝阿月在内的其余几个人,已纷纷成长为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唯独祝阿鸾,功夫学的不咋地不说,人也懒的不像话,成日凭着点小聪明在季家山庄混日子,把她阿姐气的死去活来。
祝阿月是不知道她到底如何考虑的,只满心为她的将来感到焦虑,复又扶着额头耐心劝道:"阿鸾啊,不是我喜欢说你,只是本就寄人篱下,再不勤勉一些,我怕……"
"阿姐……"祝阿鸾不怕阿月骂她,但是很怕阿月难过,见到她这样为难的样子,只好轻轻拉开季池,老实上前安慰道:"虽然我天资愚钝武艺不佳,但至少别的方面也还说的过去嘛。你且问问,山庄师傅们还有兄弟姐妹有哪个不喜欢我,这人还是要全面发展的嘛。你说是不是,阿池?"
季池听她提到自己,低头便看见她挤眉弄眼的那副表情,于是接话说:"是啊,阿月师姐,虽然阿鸾功夫不在上乘,但待人热情周到,师傅们喜欢得紧,便是责罚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日后修习再勤勉点,想必没什么问题的。"
祝阿月听完季池这番话,心头的火总算是消下去一些,毕竟是阿鸾的师兄,且还是少庄主,说话总归是有些可信度的。
她露出一副你最好是这样的表情,放下剑从怀中拿出一包花糕,说道:"喏,给你的,最近桃花开得好,这几块都是你喜爱的桃花糕。"
祝阿鸾连忙双手接过,千恩万谢道:"多谢阿姐想着我,我一定好好努力!"
这话阿月听的耳朵都要长茧了,理都没理,接着说:"这几日我随庄主去一趟大新城,没工夫照顾你,你且照顾好自己,莫叫让人担心,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姐!"祝阿鸾点头如捣蒜,拍拍胸脯,说:"你就放心去吧,等你回来且看我能进步多少!"
第40章 季桃园.二
好不容易哄走了阿姐,祝阿鸾重新回到青石边上坐下,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轻轻拿起一块花糕递给季池,说:"还热着,快吃。"
季池与她从小一同长大,自然是不需要客气,他接过糕饼,品尝一口,称赞道:"是花曲楼的香玉桃花糕,真好吃,你阿姐虽时常说你,但她总记得你的喜好。"
"那当然啦!"阿鸾很自豪的笑起来,十分高兴的说:"我阿姐是天下最好的姐姐!幼时家穷,爹娘总忙着讨生活,如今我已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但是我却总能想起那是阿姐为我缝衣裳熬米粥的样子。后来爹娘死了,我又记得阿姐成夜搂着我,给我唱歌哄我睡觉。阿姐最知道我喜欢什么了,天下最好!"
季池看她说的开心,自然也跟着开心,附和到:"是啊ʝʂɠ,其实对我们旁人来说,师姐也是最温和不过的,不少师弟师妹也拿她当做阿姐呢。"
"嗯?"祝阿鸾听到这,狡黠一笑,眼睛眯起来凑近他,贼兮兮说:"怎么,想同我抢阿姐?那可不行,去去去,让庄主再给你生一个阿姐吧。"
季池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背,嗔怪道:"你这家伙,好没正经!"
阿鸾被他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逗乐了,捂着肚皮哈哈哈哈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瞧着季池,突然收敛起方才玩笑的神情,认真同他说:"好了,不闹你了,眼下我有一正经事想同你说,帮我拿拿主意可好?"
瞧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季池自然也认真下来,点点头回到:"你且说,我听着。"
"我想……我想离开山庄,自创门派。"阿鸾小心翼翼的说起自己的想法,还时不时瞧着季池的脸色,她说:"阿池,你别误会,此举不是因为我对山庄有意见什么的,反而是因为山庄待我恩重如山。大概是天资愚钝,我武艺不好,出世遥遥无期,如此长久赖在这里也是虚耗庄主和师傅们的精力……所以我想不如在青城创个小门派什么的自力更生,还可帮着山庄做些力所能及的小差遣。"
季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了,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说:"开门创派乃是大事,你莫急,先同我爹和阿月师姐商议后再做决断可好?"
阿鸾心说也是,别的不说,这事儿估摸得消耗不少银钱和人脉关系,若要做得成,且需要庄主的帮忙,过两天待阿姐回来与他们商议一下也好。
她痛快答应了季池,站起身扑拉扑拉衣服上的灰就准备走了,没想到季池却忽然拉住她的手,定定的望着她。
"怎么了?"阿鸾有些不解,柔声问道。
季池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道:"……你从未离开山庄,我担心你。"
阿鸾有些莫名其妙,说:"啊?就算出去混也还是在青城,就在山庄旁边儿,有甚可担心的?"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有些急,复又说道:"留下来吧,你忽然说要走,我……我心里有些舍不得。"
在季家山庄里,人人都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么多年里,阿鸾活泼似骄阳,季池沉稳似江海,他们互相陪伴着,虽从未明说,但对彼此这份情谊,也早已是心照不宣。
两人一站一坐,不近不远,两两相望,阿鸾俯下身很温柔的对他笑了笑,又哄孩子似的对他说:"阿池,你知道我的,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什么,若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着山庄,亏欠着庄主,将来又如何专心对待你呢?如今你的剑术已闻名青城,我不想低你一等,待我功成名就之时,我们再并肩而行,可好?"
季池瞬间就懂了她的心意,虽然平日里总爱玩笑嬉闹,但正事儿却分辨的很清楚,对于未来的打算,她也在认真的考虑呢。
他心中有些感动,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说:"如此也好,待爹他们回来,我同你一起跟他商议。"
过了几日,祝阿月随着季庄主一行人回了山庄,回来头一件事,便是去检查那不省心的阿妹有没有在好好练功。
在大新城那几日正逢寒食节,街上有许多卖节气杂物的商贩,阿月瞧着新鲜青团子软糯诱人,就给阿鸾买了几个,还顺手买了个燕子纸鸢。
她总觉得阿鸾还是个小姑娘,爱玩这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随嘴上嗔怪着她长不大,却还是依样都给她买了回去。
于是今日,门内师弟师妹老远就瞧见了阿月师姐一手拎着剑一手抓着纸鸢,向季桃园走去的神奇场景。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季桃园深处,隐隐约约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心下好奇,探出半个身子偷看。
原是阿鸾与季池在桃花树下练剑。
少年长剑飞舞,攻势凌厉又不失细节,完全不似他平日里温厚文雅的性子,也难怪青城里都在传,季家一脉天赋异禀,内力淳厚,季池才十八岁,这武学造诣已经远超常人。
反观阿鸾,在他的攻势之下略显吃力,虽双短剑用起来灵活,但内力和速度的差距实在太大,不出半刻已落下风。
季池自然是让着她,速度慢了下来,两人倒是打的有来有回,配着桃花簌簌飘落,观赏性确实很高。
周围也渐渐聚拢了几个同门,大家或目露欣赏,或交头私语,直到有个同门拍手叫好,两人才注意到这边,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季池拂去阿鸾肩头落得残花,说:"纵剑十四式剑法比之十三式复杂,腰部力量与腿部力量需得和谐,你下盘不够稳,所以力道发挥不出来,还需再多练习。"
阿鸾认真点头,手里还比划了几下,说:"这几天按照你的方法练习过,确实有进益,师傅都说我开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