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城里风波不断,而奉命前往溪宁县调查的萧执林也非一帆风顺。
因为陆路颠簸且远,所以他们这次出行选的是水路,要是一路顺利,不到半月他们就能到溪宁县。
难就难在这一路是处处皆难行,一出刚出圆月城,他们就遭到了多次土匪埋伏。
要不是萧执林此次出行带的三百卫兵,个个骁勇,萧执林早就没命了。
幸好出圆月不久,他们就换成了水路,水路宽广辽阔,人也非鱼,不能长时间藏匿水下,路才好走起来。
一行人在水上行了八天,皆是风平浪静,眼看再有一日就能靠岸到达溪宁县,不免有些松懈。
夜里,萧执林在船舱里把烛火又挑亮了些,接着看白天与户部郎中席梧、兵部侍郎洪尧商讨出来的方案。
这是他接的第一份差事,又事关万千百姓,萧执林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执林还没看一会,就觉船舱内的烛火又昏暗了下来,烛影在宣纸上不停晃,“今晚风怎么这么大,我记得我关了窗的,邪乎。”
他起身去查看,却见黑暗中几个身影从水里出来,动作矫健,悄无声息的就上了船。
萧执林知道大事不好了,想偷偷挪到隔壁船舱把洪尧叫起来。
可是来不及了,继刚才的几个黑衣人进入船舱后,水里接二连三不停有人头浮上来,很快就有几十人把他们的船围了起来。
同时不远处的岸边亦有火把一一亮起,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大截杀,绝不是之前的土匪袭击可比,这些人是想把整艘船里的人屠杀殆尽,不留一个活口。
萧执林忙把挂在案前的铜锣取了下来,一边大力敲击一边在船内四处奔走并大声呼喊,“敌袭敌袭。”
很快听到声音的将士全都起身并往萧执林这边靠拢了,可萧执林这一举动不仅提醒了己方,也惊动了对方。
他们知道自己形迹败露之后,不再隐藏,一个个像游鱼一样,速度极快地向萧执林他们所在的船只围拢。
更有动作快的已经上了船,动作利落地抽出刀剑,把船上一些反应不及的将士杀了。
“留二十人保护公子,其余人随我杀敌。”洪尧大吼一声,身先士卒的出到甲板,与黑衣人厮杀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再耽搁,纷纷举起刀剑冲了出去应援。
没到一盏茶功夫,刷了桐油在月色里有些反光的甲板上就多了一滩滩血,还有一具具尸体,血腥气直往萧执林鼻子里钻,他几欲作呕。
“公子,我等护您和席侍郎进去避避,这里刀剑无眼。”
“不必,你们去帮洪大人,只留五人即可。”
“可是......”
“不要小看我和席大人。”萧执林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把带血银刀,先是递给了席梧,低头又捡了一把举在胸前,“我和席大人有自保之力,五人留下即可,你们去帮洪大人。”
“是。”现在时间就是金钱,见萧执林如此有信心,十五将士听命加入了甲板战场。
随着这些人的加入,甲板上原本落于下风的洪尧他们渐渐翻转局面,把黑衣人逼的节节败退,眼看就可取胜,船舱内突然燃起火光。
“糟了。”萧执林想起自己漏了先前潜入船舱内的几个人。
现在里面已经烧了起来,再进去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幸亏他们船只停泊的离岸不远,只要进水,游到岸边不是难事。
可岸边的火把......
容不得萧执林细想,岸边之人见水里火光冲天,知道派出去的人不成了,“放箭,一个活口也别留。”
随着一声令下,守在岸边的十几个弓箭手纷纷拉弓,一支支做工精良,箭头锋利无比的箭矢如雨般飞向船只。
在甲板上的将士们躲闪不及,个个应声而倒。
站在甲板上是活靶子,进船舱里也是是死,水里还有黑衣人等着,萧执林一行人已经无路可逃了。
“下水,拼出一条活路。”萧执林当机立断,一声令下,带着活下来的人纷纷入了水。
水里又是一场厮杀。
在水里,谁都难顾上谁,萧执林慢慢地被水与其他人冲离了。
他刚刚手臂上中了一箭,现在又孤身寡人的,活下去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萧执林有些后悔,后悔出发前到冷宫与额娘告别的时候没有多说一些话,没有多给她一些银钱榜身。
还有在冷宫旁边废殿里的阿含,自己还答应回去时给他带储先生孤本的,看来要食言了。
阿含是他常去冷宫偶然间发现的小伙伴,比他小上许多,如果妹妹能平安降世的话,应与阿含差不多年纪。
他不知道阿含是谁,阿含自己也说不清,他才出生就被丢弃废殿,只偶尔有人偷偷送与衣物饭食物。
萧执林有一回经过听到哭声,从围墙爬了进去,就看到一个雪人因为摔跤,跌在地上起不来一直在哭。
后来萧执林每次去冷宫都会绕路去看阿含,慢慢知道他因自己长得与常人不同,又被困住,没有什么爱好,独爱看书。
他说书里有海,还有广阔天地,每看完一本书,都觉得自己跟着著者的脚步游历了一番。
可惜自己回不去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给他带书……
“幸好你来的及时,要不然别说这些证据了,怕是我小命都要交代在水里了。”萧执林翻着这些日子收集来的证据,越看越义愤填膺。
“我已经叫人手抄了一份,加急送回圆月了,想必父皇不日就能收到,到时候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也逃不掉。”萧执林说着情绪突然低落,“可惜了……”
温玉章当然知道他可惜什么,可惜流溪江里那一百多好汉,再不能归乡。
“等证据送回圆月,陛下会还他们一个公道的。”
温玉章想起那夜的惨状也是害怕,要不是江边多芦苇,他带的人又是在江里滚大的,水性奇佳,在水下能坚持一刻钟不换气,如今的这十几人,他也救不下来。
“是呀,你说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我们才能这么快把证据收集完,要不是我亲身参与,恐怕也难信,不过十几日功夫,这溪宁县盘踞多年蛇群鼠蚁,就被我们连根拔起了。”
萧执林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路上多坎坷让他吃了不少教训,带来的三百人,更是被除的只剩下十余个。
要说他没有灰心丧气,没有想过放弃,谁也不信。
可那甲板上一滩滩血,那夜染红了的江,二百多活生生的人,不是浮在江面上,就是与船只一起化成了灰。
他怎么敢放弃,他不想往后几十年,夜夜闭不上眼。
可收集证据的过程却出奇的顺利,就像是有人整理好了,一点点往他手里送一样。
萧执林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所有证据都是真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查谁把它们送到自己手里,而是那一本本账本,一行行血泪证词里,有多少人该死。
“我们也准备启程回去吧,很多事,纸墨里说不清。”
温玉章没有告诉萧执林的是,他的猜测是对的,证据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到手,确实是因为背后有推手。
要不是徐家兄弟敏锐,提前派人过来摸清了这滩浑水,消除阻力。
萧执林和温玉章哪怕再在这里耗个一年半载,也拿不到现在这么多东西。
在萧执林、温玉章一行人打道回府的时候,温清和正在德性殿内。
“陛下,臣此次前来一是为求太医,二是有关溪宁县的灾情,臣查到了一些东西。”
萧行昭坐在主位上,右手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翻着温清和呈上去的东西,越看眉宇间的褶皱越深。
就在这时,温府里,李顽带着安春到了。
徐京华坐在床边,帮温元更换着头上的帕子,早就不见了早上哭断肠的模样。
她像往常一样穿戴得体。
安春进到房内,看到竖立在床边的谢霄时时,双腿就无法抑制的打起抖来,明明对于发热的病人来说,病情反复是常态。
虽说自己昨日一时不够谨慎,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做了保证,今天却没能如他所说的一样,时到病散,算是食言。
但在医道上,这算常事,毕竟大夫只是大夫,妙手也不是神手。
所以很多时候大夫说话,更喜欢说好话,这样才能宽慰家属,让他们不至于时时担忧,不得安宁。
类似做法,安春和太医院里的御医可谓是烂熟于心。
可偏偏面对谢霄时这尊凶神,安春不敢解释,生怕这种类似推卸责任的话一开口,责任还没推卸出去,自己就要先去见阎王了。
就这样,安春欲言又止颤颤巍巍地坐到了刚刚徐京华让出来的位置上。
安春在太医院一把手的位置上坐久了,很多时候难免自信,常常会像昨天一样不假思索的就发出过于自信的诊断结果。
但除了这个不算缺点的小缺点之外,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可让人指摘的地方。
特别是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能保证医者的基本素养,认真负责为病人诊治这点,更是一直都执行的很好。
就像他现在藏在袍子下的腿还在抖着,但把着温元脉搏的手也仍旧稳如泰山一样。
安春表面上面色如常,但他搭在温元脉搏上的手越久,眉头皱的就越深。
安春自己不觉,但他的眉头上已经似有了根无形的线,把在场诸位的心捆绑其中。
他的眉头皱的越深,在场人的心就被拉的越紧,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安春的手离开温元的脉搏,眉头彻底皱成了起伏绵延的山脉,他还无所察觉的重重叹了口气。
这下丝线和叹气都直接变成了诛心不见血的利刃,把屋内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勒散成了碎片。
本来就需要秉香和秉烛扶着的温老夫人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直接就被这一利刃挥了个干净,人倒了下来。
温元房内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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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拨云见日事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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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注定是历史上不同寻常、笔墨浓厚的一年。
这一年,苦读数十年,终于熬出头了的贡士们,没有等来殿试、游街和琼林宴,反而等来了嘉正帝的一则“罪己昭”和全城同悲,不得骄奢淫逸。
贡士们不知所措,朝臣们每日上朝也是提心吊胆,就怕有命去没命回。
好不容易城外难民营建起来了,眼看情况就要有所好转,又出了温元被绑事件,圆月城里处处都是唉声叹气。
德性殿内,萧行昭看完了温清和呈上去的书信手札,脸上的怒气和暴戾已经完全隐藏不住了。
他一挥袖把案上原本价值千金的种种,一瞬都变成了地上扎脚的碎渣。
“好的很,真是好的很。一个个在朕的眼皮底下都敢胆大妄到搜刮民脂民膏为己所有,在朕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就更加肆无忌惮,直接趴在朕的子民身上吸血吃肉了。”萧行昭忍住怒火问道。
温清和被问的无话可说,他们都被困在圆月这一隅里太久了,被圆月里的太平假象蒙蔽了双眼,不知道外头的蝗虫已经过了多少境。
陈顺是在嘉正帝身边伺候笔墨的,虽没有李顽得宠,也算的上第二人。
他在殿外听到里面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赶忙带着人进来收拾,进来见到两人难看的眼色,马上跪下了。
后头跟着进来的人更是丝毫不敢耽搁,紧跟着趴跪在地,他们心里都在默默祈祷,祈祷自己不要成为枉死的池鱼。
还好今天发生在德性殿内的都是暂时不可为外人所知的机密,所以陈顺和他带进来的人很快就和地上的碎渣一起,被赶出了德性殿。
虽说平白受了场惊吓,但对他们这些常年在虎狼身边伺候的人来说,能全须全尾退下,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谁都不会再去计较偶尔受到的几场无伤大雅的惊吓。
地上的碎片被清理干净,茶也被重新换了壶新的,萧行昭的心情终于没那么差了,至少能心平气和的拿着信件和手札,把里头记的事,一件件挑出来和温清和再三讨论了。
其实萧行昭生气也是情有可原,打从一开始程集江在朝堂上联合了一群人,把流民的屎盆子扣在温清和身上时,他打从心底里就是不信的。
每天站在朝堂下的人那么多,真说起来,萧行昭甚至连一些排在后头的官员姓甚名谁都不太搞得清楚,更别说花时间去探究他们平时那些争权夺势时帮派间的小打小闹和他们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了。
但是站在这些人里头的谢随宴和温清和他是再了解不过的。
就这两人,别说贪这几个钱财了,哪怕哪天有人把龙袍披到他们身上,用辇子把他们抬上龙椅,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绑着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来到自己面前谢罪。
他们是他站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云端,真正能信任,真正能让他感到踏实的人。
所以一开始明面上的让温清和禁足在府,就是两人心照不宣的计策。
温清和只有躲开朝堂里那么多数不清贴在他身上的眼睛,才好去做更多的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温清和现在是把真相带到了他面前,付出的代价却是温元被绑,如今还昏迷不醒。
只能以后再寻机会补偿了。萧行昭边翻案卷边想。
“朕观程集江在朝堂上所为,以为是他一党想把你拉下马闯出来的祸,没想到他自己也是被人当枪使了。”
至于里头有多少是程集江知道,却为了自己的小算盘,心甘情愿地替背后之人推波助澜,还有待深究。
德性殿内的气氛到这时,才算是缓和下来,至少萧行昭说话不带火气了。
可很快殿门就被人叩响了,“陛下,有九皇子传回来的急报。”
“带进来。”萧行昭冲门外的李顽吩咐一声,圆月城里的猫腻被温清和查清了,就差溪宁县里的那环,此时来的正好。
萧执林传回来的信件手札可要比温清和带过来的高的多了。
萧行昭一点点翻,开始还能心平气和,毕竟刚刚已经大气过一回,短期内都没什么值得他大发脾气的了,可偏偏事不如人意。
有些事真是没人敢想,偏偏有人敢做
“你来看看,看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人是如何吞成硕鼠的。”萧行昭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牙关更是咬紧。
温清和一行行,一页页地看,这里面记载的哪是什么证据、把柄呀,分明是受灾百姓是如何被一步步吸干血,啃光肉的。
嘉正二十二年夏,临近流溪江闸口处的溪宁县首先受灾,洪水一夜之间冲破江堤,流入千万百姓家。
很快没有桎梏的洪水以溪宁县为起点,向四周扩散,让周边六个县,几乎一个湖州全部受灾,无数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惨死己乡。
流溪府的知府王昌桂最先收到消息,王昌桂是嘉正一年科举出来进士,在一百多人里排名中中,被放任到流溪府当知府近二十年,政绩也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