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中记载,等人们发现的时候,江家人的尸体就像是陈、吴两家一般被摆放在院中,已经死的透透的了,只是他们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令人吃惊的是,这本话本中给出的江家被屠的原因,居然也是因为一本能知晓世间万事万物的“天书”。 如果说中陵府的说书先生的故事只是为了吸引客人编造的,那眼下她手中的话本又怎么解释?还是说两件事没有关系,只是巧合呢?
但是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将话本买下,邱静岁再没有了闲逛的心情,她带着雪薇守在城门内,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陆司怀。
天书,难道真的有天书?邱静岁忍不住去想这种可能性。她甚至想,或许这天书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一本书,而是别的可以预言的东西,只是因为流言传来传去变了模样。
说不定,天书其实是个人呢?是个博古通今又算命特别准的人。
但是从江家存世的时间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三百多年,人怎么可能会活这么久?
还有,江家人不是外伤致死,是不是能侧面佐证陆司怀的推测,陈家人死因有疑。
想得入神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邱静岁抬头看,正是办完正事的陆司怀。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回?”
“嗯。”
邱静岁想着挑个单独相处的时候把话本给他看一眼,但是一回院子里就看见了正在坐等的杨盈夏。
“大人,”杨小姐今日必是悉心打扮过,妆容细致,环佩叮当,一身红裙更衬得她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秋海棠,她绽放着笑脸问,“今天有空出去走走怎么不叫上盈夏,该让盈夏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抖落掉身上的鸡皮疙瘩,邱静岁无声无息地从一旁走过,打算回去放下东西先。
最近杨盈夏每天都是怀抱着期待的心情醒来的,一想到陆司怀住在自己家中,她就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虽然之前陆大人对自己也并没有非常热切,但这样高贵的人肯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能回予她只言片语,便让人忍不住心醉沉沦。
但是今天的陆大人却与之前有些不同,眼神冷漠、姿态高傲,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即便她开口主动问询,陆司怀也只是微微朝她颔首,毫不留恋地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任何接话的意思。
“大人?”她只能懵懵然转过身,视线追随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无意识地称呼着对方。
陆司怀没有回首,径直去了书房之中。
――
因为下午杨名芳鬼鬼祟祟地又来找陆司怀谈话,没得空闲,话本记载的事情又比较紧急,所以邱静岁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而是在晚饭过后就把话本给了陆司怀。
在陆司怀浏览的时候,邱静岁坐在书桌对面,无聊地拨弄着挂架上的一排毛笔。看见他掀过最后一页,便立刻出声询问:“大人,是不是很奇怪?” “天书……”陆司怀撑着额头,表情异常严肃,半晌才抬起头,道,“叫段先生过来。”
邱静岁去把正要睡觉的段山喊了过来,他一头雾水地接过话本翻看,在这个过程中脸色却逐渐凝重。
陆司怀把在中陵府听到的传闻简单说了一下,段山更是大为吃惊。
“段先生曾说过,肯依附于卫国公府是为了借助公府的势力寻找一件失传了三百多年的东西,你要找的是不是这本传说中的天书?”陆司怀问。
放下书本,段山站得踉踉跄跄,邱静岁忙搀扶他坐下。
不知是遭受了多大的刺激,段山脸上的皱纹都在抖动,他平复了许久,眼神慢慢变得涣散,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这么多年,总算又有了消息。大人猜的没错,我要找的,就是这本害人不浅的‘天书’。”
邱静岁看看陆司怀,自觉坐下来,准备聆听段先生讲一个可能会很长很长的故事。
第61章
大概三十多年前, 那个时候京郊小村中有一户人家,那家有位段老爷子对看面相十分在行,所以在邻居街坊之间很有些名声, 借此糊口倒也不成问题。
段老爷子一直想把这门本领教给儿子,但可惜儿子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直到后来孙子出生, 对于卜算一道天资甚高,因此从小便被段老爷子带在身旁教导学习, 这个孙子便是段山。
别人家的小孩看的是四书五经, 段山却从会认字起就开始看五花八门的易书、相书,竟也一点即通,乐此不疲。
就这么长到二十岁上,段山已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相师, 除了比不过自家老爷子之外,几乎没遇见过比自己更厉害的人。
本来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凭借这门技术娶妻生子,过安稳的一生,直到在那年冬天, 他遇见了一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人。 那天他刚去别村给人看完相, 拿着报酬往家走,路上不小心鞋子进了块小石头, 他便把荷包夹在咯吱窝下, 就近扶着墙,单手脱下鞋来倒石子。
他也不知道扶的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墙面, 就看着一架自己从没见过的华贵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不远处的大门口。段山年轻跳脱, 忍不住好奇, 就留在原地想看看马车上下来的人长什么样。
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公子被人搀扶着踏下马车,这位公子面如银盘、眸若点漆, 唇红齿白得好像一位女子。
段山盯了一眼,突然开口道:“鼻主财星莹若隆,两边厨灶莫教空[注]。这位公子出身真不一般。”
他本是自言自语,但因为从小在乡野走惯了,声音也低不到哪里去,这两句话被那位少年公子听个正着。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那公子却似乎对他的相面之术十分好奇的模样,转身朝他走了过来。
少年公子彬彬有礼地一揖,自报家门:“在下公冶芹,敢问公子名姓?”
公冶……作为学易之人,哪有没听过公冶家大名的,他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有可能是祖师爷的后代,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星衍公的后人?”
公冶家的祖先公冶来逝世后,被追封为星衍公。
“是。”公冶芹点头。
“我叫,叫段山,是小河村的……相师。”面对这等大人物,段山忍不住把自己的身份说的体面一些。
或许同为易道中人的缘故,公冶芹对他非常客气,不但邀请段山去自家山庄中做客,还与之探讨交流了许多易学知识。公冶芹长于占筮,段山在相术上颇有心得,彼此取长补短,相谈甚欢。
自此以后,两人便经常来往。段山知道两人身份差距大,但他同样感受到了公冶芹的尊重,这让他对其抱有极大的好感,公冶芹性格谦和又好相处,一来二去,二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只是公冶芹的身体却不太好,据说是慧根太高,有违天和,所以从出生起就时常缠绵病榻。又因为段山年纪要大几岁,所以他倒像是公冶芹的哥哥一般。
公冶家累世富贵,家中金山银山自不用说,另外关于易学的典藏更是浩如烟海,即便是皇帝都不一定比得上,这些放到外面价值千金的古籍,公冶芹从不藏私,不但允许段山翻看,还允他带回家研究。
投桃报李,段山也就想着要尽自己所能找寻一些稀有的易书赠给公冶芹,但他家一是没有那么多的钱,二则没有广阔的人脉,着实不好寻。
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家有一本珍藏的相书,爷爷的相术都是从上面学的,但却从不给他看,借着这次机会问起来,段老爷子却发了好大的脾气。
数落他不应该跟公冶家来往,又说他拎不清轻重,怎么能把自家吃饭的家伙跟外人和盘托出。
段山自己也是理由一堆:“您老也不看看那是谁,公冶家代代在朝廷做大官,珍藏的易书两个书房都放不下,会稀罕咱们家这点小秘术?”
再说,经过这段时间与公冶芹的来往,段山发现自己从老爷子那里学到的家族秘术也不是什么绝对秘密,至少他在好几本书里都看见过类似的描述。
其实段老爷子自己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本书是他们家代代传下来的,他爹走之前才把书给他,还叮嘱说段家一定要低调行事,那书也只能到他死的时候再传给下一个人。
段老爷子是一家之长,说不许就是不许,段山只好另想办法。
毕竟公冶家是易学上最顶尖的家族,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只能另辟蹊径。
有天他从请他去相面的远房亲戚那里听说,离京城六百多里远的地方,有个江湖郎中非常擅长治疗先天不足的症候,他就打点好包袱行李,揣着一包馍上了路。
这一路历风经雨,段山被骗了好几次差点去要饭都没放弃,功夫不负苦心人,他最终用诚意打动了那位郎中回来给公冶芹看病。
这位郎中确实有两把刷子,经他治疗,公冶芹竟渐渐好了起来。
面对公冶芹几次三番的道谢,段山摸着晒得黑乎乎的脸,一点也不在意:“朋友就该两肋插刀才对,有什么可谢的,再说我就生气了。”
公冶芹笑着应下,仍说:“恩情总是要还的。”
“你要这么说,真要算起来,你得谢谢我家那个顽固的老爷子,要不是他死活不把我们家传下来的一本易书给我,我也不至于想到这一出。”段山笑呵呵地开着玩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对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此次分别后,段山听说不知道为什么公冶芹被家里处置了家法,两人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面。
段山继续给附近百姓看着相,抽空还要去相相亲什么的,一时间也没抽出时间去看看公冶芹,哪知再次见到,两人竟然成了仇人。
在一个冬夜,公冶芹突然带着一个随从找上门来,说要段家交出相书。
自愿是一回事,被人逼到门上又是另一回事,段山挡在一家人面前,不解地看着一脸冷漠的公冶芹,生疏感扑面而来。
他质问公冶芹为什么要这么做,公冶芹说段家保留的相书是他老祖宗留下的真本的一部分,让他们物归原主,这样还能给他们留一个全尸。
讲到这里,段山的表情越来越痛苦,他用手捂住了脸,声音哽咽:“老爷子立刻就交出了那本相书,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书,连半本都没有,只是几张残页而已。”
“老爷子带着一大家子人跪在地上哭求,可公冶芹的随从抬抬手就把我爷爷、爹娘都杀了。倒在地上,爹娘的嘴还在一张一合,我抱着他们,耳朵贴过去,才听见娘还在求他放过我。我像个疯子一样质问、咒骂公冶芹,但他始终无动于衷,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公冶家行事的狠辣,没过多久我也被那随从打了一掌。”
说到这里,段山已是满脸泪痕。 “可是……”邱静岁犹豫着出声。
“我没死,我活了下来。”段山已经悲痛欲绝,“那是因为在几天之前我用龟甲给自己卜了一卦,发现有大祸即将发生,又占出要以金铁之物避祸,所以去找解甲归田的老兵借了一块护心镜。”
看段山的表情,活下来却是比死了还要痛苦。
侥幸活命后,段山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绝对不是公冶家的对手,于是只能改头换面远走他乡,躲躲藏藏过日子。
经此一事,他痛恨公冶家的一切,再也不想学习那本相面书,开始从头学习手卦。期间吃了数不清的苦,才终于混出了一点名声。渐渐地,他成为了手卦一行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些年他没有一天放弃过调查,也曾看到过江家的故事,这已经是最有可能与之相关的线索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有一天,朝廷听说了他的名声,邀请他去浑仪监任职。
段山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他拿着朝廷的任命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想的是不知道公冶芹见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后来他打听到,在他回京的路上,公冶芹突然暴病身亡,尸体已经火葬。
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的忍辱负重就像一个笑话。
同时,段山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后来,他没有去浑仪监上任,而是选择投靠卫国公府。
他觉得自己不能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问不了公冶芹本人,那就去查那本书,他一定要看到书上写的是什么东西,竟要他们段家一家全部陪葬。
故事讲完了,但却久久没有人开口。
反倒是段山自己打破了寂静:“这次出发前我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说会有转机,果然应验。还以为到死都不会再有消息了,没想到……老天爷这是在可怜我吧。”
“这么说,陈家有可能真的是因为天书才被灭门的,而动手的人是公冶家的随从?”邱静岁顺着道。
“说是随从,其实也有来历。这些人都是出自平邑章家,他们家一向出练武奇才,公冶家的老祖宗公冶来曾对章家有再造之恩,于是章家便世世代代挑选家族中最好的苗子送过去充作随从,一辈子效忠公冶家。”
所以,这个随从是一个武功极高,甚至有能力荡平一个江湖世家的人。
在段山讲过往的经历及后来与自己谈话时,邱静岁都注意到陆司怀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认真说起来,虽然他总体上是一个比较高冷的人,但这么压抑的表情,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本以为陆司怀会对这个故事提出问题,但谁知他却问了这样一句话:“你还记不记得船上遇见的那个青竹。”
邱静岁点点头,她眯了眯眼:“您是不是怀疑领他逃脱追霄跟踪的人,是那个章家的高手?”
是啊,追霄也说过,那人的武功很高,几乎与陆司怀不相上下。虽然她不知道陆司怀的武功是个什么水平,但总之不会低就是了。
会武功的人可能有很多,但是武功高强的人,一定屈指可数。
陆司怀肯定了她的猜测:“陈家事了,他却留在蒙山不肯走,或许是目的没有达到。”
目的?邱静岁喃喃道:“天书,他没找到天书?”
这话让段老先生都愣住了。
陆司怀点了点头。
“大人,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邱静岁紧张地问。
第62章
鸡鸣过三遍, 百姜村的村西头,一扇略有些破旧的柴门被推开来。
一个中等身材,身穿褐色粗布的妇人端着一盆水从门中出来。她将洗脸水倒在门前的水沟里, 随便往远处一看,意外看到了平日相熟的几个妯娌婶子正围在不远处。
她脾气本就泼辣, 夹着盆, 边走边笑:“大早晨的,在干什么呢?”
人群中有个表嫂子招呼她:“这姑娘卖的东西比镇上还便宜, 你快来看。”
妇人过去一看才发现, 竟然是个年轻的姑娘正在这里摆摊卖杂货。别的倒还罢了。只是一些碎布头质量又好卖的又便宜,花色也多,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把玩,一把玩就放不下了。
“诶哟, 这可是个啥,花色这么鲜,摸上去这么舒服。”
卖货姑娘笑眯眯地回答道:“是绸缎。”
乡村妇人们见难得有卖得这么便宜的布头,虽然手中拮据, 但是回想起老人孩子衣服上破旧的补丁, 家中大姑娘小媳妇的箱奁,自己洗的发白的手帕子, 终于是狠下心来花钱买了一些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