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强买强卖的, 什么当丫鬟, 还不是为了送给京城来的大官挑。”大爷不屑道。
“吓得我们村姑娘整天去地头晒太阳,生怕被捉走。”另一位村民也搭话。
“前一阵还不让进城呢, 说咱们一身穷酸晦气, 怕冲撞了贵人啥的。那皇帝还下田干活呢, 啥人这么精贵,这不是埋汰咱们吗?”
“这大官来吃喝玩乐一趟走了, 顶什么事?还不如不来。”
邱静岁憋笑差点憋成内伤,她想看陆司怀的表情有多么精彩,但让人失望的是,人家根本无动于衷、稳如泰山。
嗯,陆司怀心胸还是蛮宽大的。
就这么九曲十八弯地在星川府绕来绕去,又耗了大半个月才看见蒙山县的大门。 在外没有遇到人盘查,他们的身份还好隐瞒,但是入县城时,看门的士兵要检查路引,肯定会暴露身份。
邱静岁设想了很多瞒天过海的办法,但是陆司怀却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唤醒了沉睡中的大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城门值守的士兵打着哈欠交过班,无精打采地检查着路引。
一个推着板车的庄稼汉一个没走稳,不小心刮了旁边的书生一下,两人脾气暴躁,谁也不让谁,说着说着吵了起来。
长着一脸麻子的士兵发现动静,极度不耐烦地吼道:“再闹押送县衙!”
原本还谁也不服谁的两人瞬间老实下来,朝麻子士兵赔笑。
威严、不苟言笑,麻子士兵不是靠手中的武器让他人低头,而是身上衣服代表的权力。
第一次上工的黑脸新兵崇敬地看着前辈,想象着自己以后也能这么威风。
麻脸士兵却并不得意,脸上只有对枯燥工作的厌烦,但他还是提点了新人一句:“以后遇上这种人,别废话,有些贱骨头就是吃硬不吃软。”
“是!”
“你查吧,我眯一会儿。”麻脸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墙上,缓缓闭上了眼。
黑脸士兵正新鲜,想要学着抖抖威风,查的认真仔细。
进城的多是附近的村民、学生,亦或者是途径此处的行商,前两类人不需要路引,行商的路引式样他早就见过多次,检查的很快。
直到一个身高体壮、两臂肌肉鼓鼓的男子递上来一张从未见过的路引,黑脸士兵还以为逮住了一个身份不明人,又见他们一行人除了这健壮男子、一个侍女、一个坐在马车前的“老车夫”,明显还有人在马车里没下来,立刻怒道:“车里什么人,居然敢不下来,这路引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是说不清楚,板子伺候!”
黑脸士兵暗中给自己叫好,这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颇有刚才前辈的风范。
谁料这一通连吓带吼下来,对面不但不害怕,那孔武男子反而怒道:“敢对钦差大人大呼小喝的,也不睁开你的眼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钦差?钦差!这两个字好似一盆数九寒天里的冰水兜头倒下,黑脸士兵忍不住腿软,但是狠话都说了,要低头,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再说好端端的哪里来的什么钦差,是骗子,一定是他们在骗人。
“满嘴胡吣,再乱说话把你舌头拔了!”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麻脸老兵睁开眼,看见新兵在跟人吵架,气不打一处来:“吵什么吵什么?”
“谢大哥,这队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自称钦差……”
“你说什么?钦差?”谢麻脸在城门守了大半年,听他这么一提立刻联想起几个月前为了迎接京城来的钦差大臣,城里城外,上到知府下到差役,一个个被折腾得够呛的场景。
毕竟年纪大,行事谨慎老练,谢麻脸朝那个等待查验文书的健壮男子客气地说:“请公子稍等。”
说罢眼神示意新兵把路引给自己,他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堂,颇认得些字,因此很快便辨认出了路引上写的是什么。
但是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识字,恨自己怎么早不偷懒晚不偷懒,偏偏在这么一尊大佛到来时打瞌睡,还摊上个这么一根筋通到底的搭档,把这贵人给狠狠得罪了。
谢麻脸抖着腿跪下来,满嘴请罪。
那黑脸新兵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他忙跟着跪下,脸色发白,只知道磕头了。 追霄跟转头看向马车里,恭敬询问:“大人,如何处置他们?”
完了完了,新官上任都要烧起三把火,更何况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不给地方下马威岂不是白来?谢麻脸恨不能回到半个时辰前打醒自己,他害怕得脸上肉都跟着抖。
马车内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玩忽职守,罪责确实,此事等见面后由杨县令处罚。”
“是,”追霄应道,又问两个士兵,“还不能放行?”
“大人恕罪,”谢麻脸拿脚去踹另一人,“还不快去回禀杨县令来迎钦差大人?!”
黑脸士兵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站起来,连手里的长矛都扔在地上,转身就往县衙方向跑。
邱静岁端坐在马车里,鼓着腮帮子纳罕地看着陆司怀。
还以为他要遮遮掩掩走完全程,没想到临到终点人家选择不装了。
在围观百姓的议论声中,他们的马车还没走出一条街,迎面疾驰而来几十个人,为首者身上穿着八品官的官服,想必就是蒙山县县令杨名芳。
离得近了,本地官员分立两侧,为首那个身宽体胖的官员走上前来,满脸堆笑,难掩激动地道:“下官蒙山县县令杨名芳携县尉、县丞及属官见过陆大人。”
上百名士兵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街道清场,整条街道上一个百姓的身影也看不到。
陆司怀下了马车,邱静岁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风尘仆仆,衣服也讲究不了那么多。杨知县看见陆司怀之外的人,也就以为是随侍的侍从、丫鬟,没有多问。
还没等陆司怀站定,杨名芳等官吏早就围了上来。
“之前一直收不到官驿的消息,下官准备不及,请大人海涵。”杨名芳的表情极度夸张,谄媚、奉承做的太过明显,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这样笑一天,脸都要僵吧?邱静岁觉得奇怪的一点是,她从杨名芳脸上看到的固然有展露无遗的势利,但更有那么一丝真诚的激动。
是觉得陆司怀来了,陈、吴两家的命案这块烫手山芋终于可以甩给别人了?
或许现在还不好说。
蒙山县衙门的官员簇拥着陆司怀来到县衙内,踏上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看着穿红戴绿长相水灵的侍女,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丝竹管弦声,邱静岁止不住地感叹:好家伙,这办事效率,干县令着实屈才了。
杨芳名仍说着:“准备不周,大人莫怪。”
路走到一半,邱静岁等人被管事媳妇请到跨院招待饭食,她想了想,并没有点明自己的身份,就充作丫鬟跟其他人去了跨院。
因为陆司怀就带了两个“侍女”,所以她跟雪薇与段山等人分开单独一桌,为了不让她感觉孤单,管事媳妇还安排了两个又漂亮又会说话的丫鬟陪客。
这两个妹妹给她一顿夸,夸得邱静岁昏头昏脑,看着眼前两张美丽的脸庞,止不住地想要笑。
“姐姐可知钦差大人今年岁数几何?县令大人家有位公子,今年刚刚及冠,应该同钦差大人年纪相仿,或许能替老爷陪陪客。”
邱静岁笑:“我刚跟我们大人半年,什么也不知道呢。”
“这话谦虚了,钦差大人来我们蒙山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都不忘带着姐姐,可见大人对姐姐何等看重。”
她继续笑着跟两人周旋,说什么也不透露半点关于陆司怀的消息,那两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见实在撬不开她的嘴,只能转移话题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这个时候邱静岁反倒谈兴大起,抓着两人问个不停。
神奇的是,她们对于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甚至关于政事她们也只说自己接触不到或者不理解,但不会明显藏着掖着。
第58章
从跟丫鬟的对话中, 邱静岁知道了以下几个信息:
第一,杨名芳其实是在陈吴两家命案发生后才刚刚到蒙山任职县令的,在他之前的卞县令因病突然去世, 所以才会临时把他从外地调过来,原本他也只是一个县丞而已。
第二, 陈吴两家之中, 陈家在江湖上声名远播,远远不是吴家可比, 但前者一直行事低调, 后者为谋发展,近年家族经营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经商上,本来年轻一代都去了府城定居,只是因为吴家老爷子今年身体不乐观, 所以一大家子才回了蒙山居住。但两家虽然同居蒙山,却从来没有结过梁子,相安无事多年。
第三,因为辖区内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命案, 星川府从上到下倍感压力, 知府经常过问,但案件却毫无进展。杨县令虽然才到任几个月, 头发却成把成把地掉, 丫鬟说好几次去书房,看见油灯底下县令的头顶都在反光。
邱静岁还问了为什么蒙山的物价这么贵, 丫鬟说:“不只是蒙山县, 整个星川府的东西都在连年涨价, 应该是这几年收成不好吧?”
吃完后,邱静岁被安排在了陆司怀院子的后罩房中休息, 前面正厅宴席还没有散,一路颠簸,她觉得身上乏累,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醒醒睡睡,竟然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彻底清醒。
她很久都没有睡得如此香沉,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外,浑身竟是难得的轻松。
问明厨房的位置,邱静岁慢慢溜达着过去吃饭。
因为她身份特殊,所以厨房给的吃食特别丰厚,还说让她以后等着,会有丫鬟给她送过去。
塞了两个素馅包子,邱静岁边琢磨着王羽仁和飞蜓的下落边往院子里走。
因为那两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原本以为来到蒙山县后面对的会是诡谲汹涌的炼狱火海,但是事实好像跟她想的截然相反。
起码从表面上看,杨名芳热切地期盼陆司怀的到来,连对她这个“贴身侍女”都没有隐瞒消息的意思,对陆司怀那就更不必说了,肯定会极尽配合。
那王羽仁和飞蜓怎么会出事呢?
正想着杨县令令人费解的态度,不想已经来到院中,邱静岁听见近处有动静,猛然抬头,却正看见陆司怀和一位身穿黄衫的女子坐在院中石桌前对弈。
陆司怀的表情淡淡的,但在他这里已经算是难得的柔和。黄衫女子长相艳丽,一双翦水秋瞳眼波涟涟,看穿着打扮肯定不是下人。
一枚黑棋落下,女子嘴角泛出微笑,看向陆司怀:“大人,盈夏下的对吗?” 邱静岁觉得心中憋闷,像是有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听到那女子的称呼,更是浑身难受。
偏偏陆司怀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
他向来对他人不假辞色的,更是尤为注意与女子相处的礼仪,怎么今天跟吃错药了一样,对这名“盈夏姑娘”如此亲切?
或许是她这个电灯泡杵在这里太碍眼,陆司怀看见她后,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却是道:“你去厨房把早膳拿来。”
邱静岁难以置信地歪头看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问:“我?”
“嗯。”陆司怀早已又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棋盘,不再答话。
盈夏姑娘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弹,好心提醒:“厨房在西南角。”
“我知道。”邱静岁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
好你个陆司怀,原来之前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都是装的,在京城熟人太多了放不开,路上又没时间,整天对着她受委屈了是吧?一到地方上就公然跟美女打情骂俏,脑子里还记不记得两个音讯全无的下属和公差啊?
还敢使唤她提饭?吃吃吃,让你吃个够!
邱静岁脸色铁青地去厨房领了满满两食盒饭菜,费力地拎回院中。
谁知道人家的棋早已下完,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副准备用饭的模样。
邱静岁面无表情地将菜一样样摆到桌上。
守在一旁的雪薇悄无声息地看了她一眼,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乱瞟。
邱静岁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是陆司怀真的就像看不到一样,自在地和盈夏姑娘一同进食。
回到后罩房,邱静岁将门扇阖上,愣愣地坐在床边发呆。
陆司怀巨大的反差让她开始迷茫,自己真的很了解陆司怀吗?说不定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既然能跟她下棋吃饭,自然也能和别人这样做。或许在他看来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她总把自己想的太特别,还因此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陆司怀还不知道在心里怎么嘲笑她自不量力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念母亲,想念自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的地方。
雪薇推门进来,邱静岁装作没事人一样问:“你怎么不在外面伺候?”
“陆世子上午要同杨姑娘打马出游,县衙有小厮会陪同,再说还有追霄,奴婢便回来了。”雪薇觑着她的脸色道。
“杨小姐?她是杨县令的女儿?”邱静岁问。
“是,杨小姐从昨天起就一直缠着陆世子,不知是何居心。”
被愤怒冲垮的理智渐渐回拢,邱静岁问:“大人……昨天他有没有问过王羽仁和飞蜓的下落?”
“没有。”雪薇道,“昨天回来后段先生问来着,但是陆世子说他有别的打算。”
线索串联起来,邱静岁模模糊糊地猜到了陆司怀如此行事的目的,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是她能做的只有配合他。
雪薇见她的逐渐冷静下来,大胆道:“那个杨小姐空有一副皮囊,棋艺马术都差得很,要不是看在杨县令的面子上,陆世子才不会搭理她。”
邱静岁似笑非笑:“陆司怀还用得着看一个县令的面子?好了,既然是侍女,装也要装个样子,我同你去打扫。”
收拾了一上午,邱静岁累得腰酸背痛,在廊下休息的时候远远看见陆司怀被一群人簇拥着回来,众人不过略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有不知哪家的公子提议去外面吃,陆司怀点了头,一呼百应,众人浩浩荡荡地又离开了。
杨盈夏下午留在家中,被父亲叫去询问上午的情况。
杨小姐羞红了一张俏脸,在杨县令的逼问中难为情地说:“陆世子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行事有理有节,人才十分出众。”
“谁问你这个?爹是问你他对你如何?”杨名芳问道。
“他会耐心教女儿下棋、骑马,但不会出言唐突,果真是一位翩翩君子。”
杨名芳的脸色却难看下来,杨盈夏担心地问:“爹,您怎么了?”
“在京城中,他有一个‘冷面判官’的诨号,爹还以为他跟那些酒囊饭袋的二世祖不一样呢,没想到还是沉迷于酒色一途。”杨名芳一巴掌拍上脑门,“连个看门的士兵都不敢罚,皇上怎么会派一个这样的人来。”
杨盈夏不明白自己父亲嘴里念叨的话,但她却为陆司怀辩解道:“陆世子为人端正,不想越权行事,是尊重父亲,父亲怎么这样说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