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方才是去厨房拨弄柴火的关系,她白皙的面庞上有一小抹灰黑没有擦去。
她正瞧着他,一双水眸中充斥着敌意。
这是以前断然不会在柳安然身上发生之事,她每每见他之时,都是典雅端方,莫要说面上沾了东西,就连吃饭之时,她都会小心翼翼,避免口脂没了去。
翠玉金缕、胭脂水粉、大家闺秀,这些词汇本应会将女子衬托得更为娟秀动人。
明明她还是那张他认为再普通不过的面容。
明明今日店内的其它三名女子都要比她好看上不少。
明明今日的柳安然既粗糙又凶悍,根本就不讨人喜欢。
可不知为何,他偏生就觉得今日的她看上去更为的悦目。
真是疯了。
张硕不禁自嘲一笑。
自己为何居然机会这般想?
想要找出些柳安然的错误去挥散这些想法,但思来想去,除了那件事情外,他竟是找不出柳安然的任何错处来。
甚至在她离去之后,府内一团乱麻,反可处处证明她在时的优点来。
她真的是一名极好的妻子,对外得体,对内贤惠。
她也是他极好的内助,他有困难之时,她皆会不遗余力的去帮助他,他有烦恼之时,她也会安心坐于他身旁认真倾听。
他究竟是为何对她不满呢?
“张硕!”
她又唤他一声,嗓音中依旧没有带上半分好意来。
“你穿着这身衣服明晃晃地跑到店里来,谁看到还敢进来?这不耽误我们做生意吗!”
没有恭敬,没有阿谀奉承,甚至一丝丝讨好都没有带上,他却听得欢喜。
他终于明白了。
曾经的柳安然一直是那般的循规蹈矩,虽是完美但着实乏味。
所以他才会喜欢上花楼中不受拘束的叶湘香。
官场已是一个明争暗斗之地,若是归家之后,还有这么个刻板无趣的妻子,他便会觉得生活更为黯淡无光。
而今日的柳安然却如此鲜活,与之前死板板的模样截然不同……
柳安然见张硕不动,只凝眸盯着她看,不免有些上火,转身朝着若悠月走去小声问道:“悠月,能让镇南王管管他吗?”
若悠月无奈答道:“让他买大米去了,暂时不在呢。”
其实依照若悠月的身份自也是能让张硕离去的,但是因着之前戚烨管得死,几乎都无缘一些宫中的宴会来,加之她出逃之时未带信物,若是突然同张硕言说怕是他也不会轻信。
柳安然上齿紧紧咬住下唇,不知这张硕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来。
张硕转身看向柳安然,忽而问道:“安然,我们借一步说话行吗?”
“不行!”柳安然答得干脆果断,“张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在此说便是,免得我又惹了什么误会届时被张大人拿了错处。”
这便是在怪他没有妥善处理叶湘香之事了。
张硕承认,在叶湘香这件事情上面,他确实偏了些心在叶湘香身上。
毕竟叶湘香在他怀中哭得那般的楚楚可怜,而她的腹中也是他张硕的第一个子嗣啊!
她柳安然多少还有个做尚书的爹,可叶湘香只有只有他了,若是他可怜了柳安然,谁又来同情叶湘香与那个可怜的孩子。
这般想着,张硕不免解释道:“安然,叶湘香之事上是我对你有些成见,可是你也知晓,我待你不薄,你嫁与我这些年一直无所出,若是寻常人家无子,早就闹上公堂了……”
听听,这就是常年混迹于官场之人。
先是将用七出之名休妻这般严重后果的事情轻描淡写地用成见二字略过,而后开始说他自己的好,甚至他还举出了个“例子”来证明他对她的好,最后说话留半句让她自己想象。
若是以前,她定是要自责万分,仔细回房想想自己的错误,可如今,她却再不愿意这样了。
“我认为张大人说得对。”
柳安然笑脸盈盈看向张硕。
就在张硕本以为自己的说词对柳安然起效之时,柳安然却突然话锋一转。
“你确实待我不薄,还好你将我休弃了,若不然我都不曾知晓原来离开了你的生活竟是如此美好。”
回想起自己被张硕休弃后第一次来糖水铺中,梦梦还问她是否在张府被虐待了,吃得少又瘦,她还回答未曾被虐待,现在想来,在张府中心情抑郁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虐待呢……
“柳安然,你身为一名女子居然能如此随意的将这种事情挂于口中,你还知不知晓羞耻二字如何写?”
愣是张硕如何想都想不到柳安然会说出这话来,立刻便觉得自己没了面子,想要反驳于她。
柳安然不慌不忙笑道:“这事儿张大人你做得,我便说不得吗?休妻罢了,有何丢人的。”
休妻罢了,有何丢人的。
以前的柳安然不是再在乎不过名节之事了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未免太过平静,平静得张硕都想怀疑眼前人不过是他人假扮的柳安然。
不,定然不是这样的。
安然定是心中痛苦不已,故意说这些话来好让自己好受些。
她是名门贵女,如何能这般快的接受自己的落魄,甚至还要来这间普普通通的糖水铺做工?
这般一想,张硕语气不免也柔了几分道:“安然,休妻之事是我太过冲动了,不如我们……重修旧好,这样也可复了你的名节。”
温梦梦正在吃枣子,听完张硕之言,吓得赶紧将枣核吐出免得卡进喉中。
这人怎么说话的?
休妻是他说的,复婚也是他说的,分明是自己后悔了,还非得将复婚的好处说成是能恢复柳安然的名节来……
这张硕,脸可真大!
第47章
回心转意
分明是大好的天气,柳安然却觉得自己恍若身处一叶扁舟之上,摇曳于海面的狂风巨浪之间,昏昏沉沉,晕眩恶心。
他方才……说的什么。
希望二人重修旧好,这样也可复了她的名节……
依照他张硕的性子,又岂会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来?
今日他提出这事儿,断然是对他有利,而他竟是将这对他有益之事说成是为了复她的名节。
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张硕莫不是还当她是曾经那个对他百依百顺、以他为天的柳安然不成?
复她名节?
且不论他今日安的什么心思,就算是他真的良心未泯想要来弥补于她,他张硕给的东西,她柳安然是最不想要,也不稀罕。
况且,从古至今男子的妻便只能有一人,若是二人复了婚,她是妻,叶湘香亦是妻,他又是如何打算处置这事儿?
她倒是要看看,张硕这副人模狗样的样貌之中,还能说出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来。
努力掩饰去眸中厌恶,柳安然似是恢复了曾经的温婉贤淑,对着张硕浅浅一笑道:“可如今,叶姨娘已成正妻,张大人又打算置我于何地呢?”
看到柳安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张硕不免心头大喜,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但面上依旧神色不改,好一番思索后才道:“安然,你先前虽是我的妻,但终究是有了错处,若是再为妻难免落人口舌。”
他顿了顿后,继续道:“不如你以妾室身份入府,但在府内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还按照原来正妻的标准,管家之权我也会让湘香分予你一半,这样外人知晓了我待你如此特殊,也就不会再对你碎言碎语了。”
……
孙茜儿忍不住开口便要骂道:“你这人怎么呜呜呜呜……”
幸好温梦梦眼疾手快,立刻将孙茜儿的嘴给捂了上拖去了一旁。
一方面这是柳安然自己之前的家事她们不便插手,另一方面,这个张硕心机颇深,谁能知道他届时会不会又因着孙茜儿骂他而小肚鸡肠怀恨在心。
若悠月听得更是心烦,从凳子上起了身将手中抹布往桌上一甩便走向柜台,再不想听张硕言语。
柳安然被张硕的话弄得气极反笑,眼中的嫌恶再藏不住,她道:“张大人,那我是不是还应当谢谢您的美意,让您为了我牺牲至此,甚至可能还要被扣上一定宠妾灭妻的帽子来?”
这般嘲讽的语气张硕又岂会听不出来。
张硕不敢置信地看向柳安然,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柳安然,你!”
不过只是展露了片刻怒意后,张硕立刻意识到不妥而沉了沉气、敛了神色。
没来由的,他便突然想到了林睿。
柳尚书如今正在气头上不想认这个女儿,所以无处可去的柳安然只能来这家糖水铺子做工。
可她和林睿,又是如何能认得?
张硕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分明是他不想要柳安然了,为何却在再见她之时,心中却还是舍不得她离去,为何一想到她与林睿相识,心头便怒意阵阵。
“大人,今日还有要事,莫要误了时辰。”
门口的仆从见张硕迟迟不出,便进来催促。
张硕知晓,越是此时,便越是不能说气话。
他只得深吸一口气道:“安然,我知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不怪你,若是你回心转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罢,他便一甩袖袍准备离去。
“张硕。”
柳安然忽然叫住了他。
她的语气冰凉而又平静,淡淡道:“你不用想了,我不会有回心转意的这一天。”
这句话似是触碰到了张硕最后的底线,他捏紧拳头转头看向她。
真可笑,分明是一张稍有姿色的容颜罢了,分明是一枚再不能听话的棋子罢了!
她凭什么离开自己后能如此鲜活、如此洒脱!
“柳安然,你别忘了,你是犯了七出被休弃的敝履,连你爹娘都不愿意认你,若是没有我,这京城之中,还有谁敢再娶你!”
张硕已是彻底脱下君子伪装露出了恶容。
言毕,他再不看向店内,径直朝马车走去。
马车门被关上,仆从一扬马鞭,马车便快速驶走了去。
温梦梦这才放开了孙茜儿,孙茜儿一重获自由,忍不住便骂道:“这什么人啊,也太狂妄自大了,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我呸!林大人可比他好上不知多少倍来!”
“确实。”
温梦梦点头附议。
这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孰优孰劣真就是一眼可鉴。
若悠月冷笑道:“这张硕倒是想得美,我看吶,八成是那个叶夫人管家家中一团乱,等着安然去收拾烂摊子呢。”
孙茜儿疑惑道:“可这么一想,张硕看上那个叶湘香不就是看中她的美色吗?那这个叶湘香以后老了该怎么办?”
“总有新颜换旧貌,所以那么多高门大户的女子才拼了命的想要诞下子嗣,这样就算容颜不在,多少还有个子女傍身。”柳安然无奈叹息。
以前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嫁给张硕这么多年无所出,娘家偷偷替她寻了好几回偏方都不见效,她自是比谁都着急的。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可笑,竟是将自己的一生赌在一名男子身上,甚至还想要用子嗣捆住那个男人。
以前的遗憾如今看来真是万幸,幸而她未曾怀上张硕的孩子。
很快,店中也渐渐忙绿起来,早上的不快就像一段插曲般烟消云散。
过了傍晚,大家用完了饭,温梦梦与孙茜儿去厨房洗碗备菜,柳安然擦着桌子,若悠月则是去点了灯。
忽而,糖水铺的门被敲响了。
“这么晚了是谁呀。”
柳安然擦了擦手,起身去开门。
门被打开后,立于门外的是林睿。
若悠月见到来人便对柳安然笑道:“我有些乏了,先上去休息会儿。”
“嗯,注意身子。”
外头不知何时下了些蒙蒙小雨,有细密的雾珠落于他的发间和面上,在暖黄色烛光的照耀下映出些许晶莹。
柳安然连忙取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快些进来。”
林睿看着柳安然青葱玉指间的绢帕,微微一顿,不过片刻,他便接过绢帕进了屋对她道:“多谢。”
“这有何好谢的。”柳安然掩唇轻笑,而后又问道:“怎生不打把伞?”
伞虽不是个便宜物件,但大理寺应当是有常备的才是,林睿身为大理寺的少卿,没理由底下人不给他备上。
林睿用帕子轻轻拭着水珠回道:“有属下染了风寒,将伞给他了。”
柳安然看着林睿心中暗自叹息。
他怎就不想着自己冒雨而来亦是可能会染上风寒。
别人得病要紧,自己得病便不打紧。
柳安然不免有些不悦,声音却是佯装平静道:“你自己的身子也要关心着才是。”
虽是她极力想要掩去话语中的情绪,但又岂能逃得过常年在大理寺任职的林睿,这份不喜自是被他听了个干净。
柔光笼在她的面上,为她更添了几分暖意。
他轻轻应道:“好。”
年少时二人种种又浮现于他的面前。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总于最落魄之时给予他温暖,如同身处漆黑洞窟之中那一簇微弱的火苗,指引他去往远方的道路。
可能她辈子也无法知晓,二人分离之后,是她在学堂前硬塞给他的那方帕子,陪他度过了读书苦寒之余的春夏秋冬。
曾经,他只想着入仕让这世上再无冤假错案,与她相识之后,他便也多了一份贪心,他想,若是能考上功名之后便能来京中寻她了。
除去她外,并无人相信他会高中,也没有人真正在他困苦之时给予他尊重。
兴许,从他初次见到她时,她追着他跑至摔跤的那次,他便再也无法忘怀于她。
以至于上次,他竟是做了那般的冲动之事。
而今,二人皆已恢复了自由身,那是否意味着……
“方才出大堂之时还是毛毛细雨,感觉现在雨下大了,身上湿漉漉的好不舒服。”
“是啊,今日还是快些洗了回房睡着去。”
温梦梦与孙茜儿边聊着边进了大堂,刚进大堂便见到了林睿。
“额……我们二人还是先去洗漱吧。”
温梦梦刚想走,柳安然便上前笑道:“你要是走了,他今日不就白来了。”
“莫非林大人所来是因为昨日我所提之事?”
这才一日而已,这么快便能有结果了?这办事效率未免也太快了些。
见林睿颔首,温梦梦这才不好意思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林大人思念安然姐姐,特地来探望呢。”
她这话说得倒是直接不做作,倒是叫柳安然一下羞红了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