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所有施加校园暴力的人都该去死。”三日月昼将一整块手握全填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大的夸张。西本雪桧让她慢点吃,她嘟嘟囔囔的敲着反着蓝光的表盘,面目狰狞的说:“前辈,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冒着迟到的生命危险来见你们呢。”
为了保住小命,她是在午休结束前半分钟喘着粗气,慌慌张张的倒像是个外卖小哥,扒拉着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脸颊冲进办公室的。临近圣诞节的这个下午,大谷先生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而医科大附属医院的窗外最近的那条街上已经装点上了热热闹闹的圣诞树和彩灯。
夜里值班时,照顾大谷先生的护工阿姨曾来找她聊天,叹着气说希望她能劝大谷千鹤子来见一见她父亲,在“父女之间哪有什么仇恨”这句话里,她的眉梢一抖,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啪”一声合上记录簿,也不知道这副阴阳怪气的表情究竟是从西本雪桧还是从不二周助身上学来的,又寒暄了两句就扭头往办公室走去,勾起的嘴角在转过身的一瞬间就恢复成了一条锐利的直线:你不知道大谷千鹤子过去经历的一切,也没有感受到她所感受的痛苦,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原谅他吧”这样不负责任又伤人的劝告就把过去二十几年的困苦都磨去,捅了别人的伤口还显出你的高尚和仁慈,她觉得这种人该遭雷劈。
大谷先生临终前终究没能见到大谷千鹤子。他死在新年过去的第四个月,一个最黑暗的凌晨,北风呼啸着光顾了医院的窗口,呜咽着带走了他的魂灵,天堂容不下他,他一定是下地狱的那一个。刚升上六年级的三日月昼那天刚巧因为开学典礼请了假,没有见证他死亡的全过程,令人惊诧的是,大谷先生立下的遗嘱里将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大谷千鹤子,而他的私生子和情妇没能获得一个子的收入。望月夫人知晓这一切,带着人来大谷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时,大谷千鹤子已经将大谷先生名下所有的财产无偿捐赠给了一家妇女儿童保护基金会,连带由她继承的连锁餐饮企业一并以掩耳不及迅铃之势谈妥了价格,被迹部财团收购了。
以逃跑的姿态处理完日本的家事前往阿德莱德当天,广播站已经响起了检票通知,握着机票的大谷千鹤子紧了紧背包,挽着母亲的胳膊,在对方灰心丧气:“唉,阿昼赶不上来送我们啦”的叹惋中,她想起来前日夜里,她发给三日月昼的短信,告诉了她自己即将前往澳洲的行程,然而那一整晚她都没能等到回复,想来也是,她可能天真到以为和她说了几句话,就等同于获得原谅了。
然后,在突然扭头的一瞬间,她嘴角苦兮兮的笑容还没收敛回去就见到了隔的老远朝她招手的三日月昼,裹着全黑的羽绒服,焦急的拨开人群,喊着“抱歉,借过”,像是从医院里练就的见缝插针的能力,穿过人潮的罅隙时游刃有余,虽然这么比喻有些滑稽,但大谷千鹤子想到了豚鼠。
她站在母女两人面前,撑着膝盖大喘着气,站直之后又扇着风把衣裳拉链敞开了:“高速上发生追尾啦,我来迟了,美辛子阿姨。”她掏出手机,向大谷千鹤子推荐了一名联系人:“这是国光在澳网上认识的朋友,米鲁克米尔曼,是位网球选手,我拜托他去阿德莱德机场接你们——啊,还有米尔曼叔叔,他是做社会学研究的,很喜欢日本文化,日语说的也很好,而且是单身,我有和他提起过美辛子阿姨,不介意的话,到了阿德莱德请务必和他一起喝杯下午茶。”
“这是不经我的同意就擅自给我母亲介绍男友吗?”大谷千鹤子撇了撇嘴,就见她把卷成筒的杂志敲在了自己脑门上:“美辛子阿姨是温吞的个性,你多少也上点心吧,不论是你还是美辛子阿姨,以后的人生都还长着呢。”她看了一眼电子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去过安检吧,一路顺风。”
“是——”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手指绞着衣角,小心翼翼的表情里显出几分卑微来:“我以后或许不会回来了,我……可以抱你吗?”
她抿着嘴角,晴朗的天空里弥漫着厚重的流云,通过巨大的幕布玻璃倒映在她眼睛里,将整双眼睛照的透亮,迟缓的点了点头。大谷千鹤子很瘦很小,张开双手环住她的肩膀,温热的呼气打在她耳际,她听见她问:“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不能了。”她突然释怀的笑了,正如她僵直的垂在身侧,没有拍一拍她的脊背,也没有传达给她力量的那双手。年幼时的快乐已经成为了历史,比快乐更刻骨铭心的是伤痛,她也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但直到她在二十四岁仍旧可以一字不落的讲起十一二岁时的事,她就知道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它就像是一种创伤应激障碍,或许可以不去想,但阻止不了它冒出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疼,但偶尔又有如长针似的将皮肤扎个血珠子出来。
她和手冢国光说:“我偶尔也记得这个答案对千鹤子来说有些残忍,可自我保护是一种本能,我总不能三番两次的吃亏后还义无反顾的把一颗真心捧给她吧,人的信任和耐心都是有限的。”
那是一个冬日里难的温柔的夜晚,地暖将整个公寓烤的干燥又滚热,他只是探出手来,CD机里播着很平和的一首歌,好像是《Love Yourself》,她听的歌很杂,时常放一些宗教气息浓重或是有地域特色的音乐,很多唱片完全无法和她挚爱的ALASHI归到同一类别里,蒙住她的眼睛:“你做的很好,阿昼,你没有错。”他不喜欢见到她这种悲悯的表情,假如无法做到每天都快乐,至少他希望她日后过得轻松一些,只管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握住那只捂着自己的眼睛的手,将整张脸埋在他宽厚的,带着粗糙的茧子但又格外温柔的掌心里,使劲抽了抽鼻子,但他的皮肤并没有感觉到湿润。
“不过,听手冢阿姨说,手冢家今年是要去圣托里尼过新年吗?”她深吸一口气才将他的手扒开,直起摊在沙发上的脑袋,活动着盘久了有些发麻的双腿,握着遥控器换了一个电视频道。
手冢国光合上书:“是,但我一月份要去澳洲,新年后就要去训练了。”
“那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她咂着嘴,身体一斜就靠在了他的腿上,她很少好好的,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通常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地上就不坐沙发:“好可怜哦——”然而她的口吻里并没有多少同情的意味,对方缄默没有言语,到底还是要她自己来开口,像有多期盼,求着他似的:“不然你来我们家一起过新年吧。”
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都没有做过多的思考:“嗯,好。”
六年级的三日月昼除了要忙医院里的实习外还要准备来年一月份的修士考试和毕业答辩。整整一年忙的不可开交,几乎没怎么驻过脚,恨不能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原本已经有消失的迹象的黑眼圈在这一年里再度复苏,化妆品的价格一提再提也阻止不了蔓延的清灰眼圈,直到大晦日前几天,她终于给自己放了个短假。
三日月真一从很久前就频频打电话来提醒她,临近年关,由于去年冬天,三日月女士,彼时或许称其为财前夫人更为恰当,去了东南亚,没来得及在大晦日前夕拜访,是以今年务必要去走动走动。大清早没能睡醒的三日月昼为了接电话而伸出了条胳膊,冻的她闪电似的“唰”一下就缩回了被窝里,连同头一起用被子蒙严实,懒洋洋的回答:“知道啦知道啦,明天就去啦”,扣上电话,将手机随手一丢就继续闷头睡回笼觉。
晨跑完的手冢国光回到公寓时,三日月昼还没起,冬日里的白天格外消瘦,一直到七点半,阴霾的天际才露出一线熹微的晨光。手冢国光蹑手蹑脚的洗过澡,将暖气开足。三日月昼无意识的感觉到热,一脚蹬去了毯子,只用一角搭着肚脐,喜欢往边缘靠,如果床贴着墙,那她也会习惯把自己填进那道夹缝里。手冢国光顶着半干不湿的头发,撑着床沿,拨开她散在脸颊上的秀发,她的皮肤很白,肤质也很好,粉红色的耳尖上能看见细密的血管和绒毛,露着纤细白净的脖颈,闭着眼睛,安静的像是具摆在橱窗里售价高昂的限量瓷器,情不自禁的俯首衔住她红润的嘴唇咬了几下,她睁不开眼,只能下意识的小声嘀咕:“没刷牙……”
“没事。”
“困……”眼睛没睁开,但胳膊却勾住他的脖子,指甲在他肌□□理分明的后背上留下一片印记,享受着他自上而下的亲吻和抚摸,唇齿厮磨之中挤出一个字:“套……”
“嗯。”
攀上她的喉咙,下颌,然后是嘴唇,她轻轻咬住他的手指,然后在某一个点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栗,急促的喘息中不可控制的一声□□,意识还没完全复苏就陷入了另外一种混沌,像是漂浮在海上,她只有他这一个依托,只能随着他一起颠簸。
“明天还有训练吗?”她伸手拨开他额前凝结着汗水的发线,窗外旺盛但冰冷的阳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来,恰巧洒在她漂亮的下颌线上,顺着脸部的轮廓跌宕起伏,再加上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起来神秘叵测。他抵着她的额头,喉结滚动时扑出来的热气是要将她的皮肤灼伤的温度:“嗯,怎么了?”
“我要去见妈妈。”她偏了偏脑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脑袋埋在枕头里,嗡声嗡气的说:“我很久没见她了,突然有些怕见她,但又想见她。”
他托着脸颊,顺着她铺在后脑勺和光洁的后背上的头发,一直数清了颈椎上不大分明的关节:“要我陪你吗?”
“我自己可以啦。”时针指到了九,她打了个哈欠,身上粘腻腻的汗水让她难受,但又怪床的吸引力着实太大,她一时半刻都不想离开。从现在开始,她就已经在掐着指头过日子了,日历上被撕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等余下这些全部进入垃圾桶,手冢国光就要去澳洲了,再翻上二十几天,他就会回来,那个时候大概已经是二月份了,早樱就要开了。漫长的等待过程并不是空空荡荡,她从不是会为任何人停下自己脚步的人,满满当当的时间里会有一两个站起身来活动筋骨,或是看到窗外朽败的松枝承担不起雪的重量而被压垮,发出噼里啪啦声的瞬间想到了他。
假如他要回来,她提前三天就开始祈祷国道上不要堵车才好。
她用被子蒙住脸,几乎驱逐似的将他捋着自己脑袋的手拨开:“你走开啊,不是和亚历克斯先生有约吗。”
“嗯,那我去洗澡了。”他吻了她骨骼分明的肩膀。直到背后想起淅沥的沐浴声,她才翻了个白眼摘下挡在眼前的毛毯,不满的使劲蹬了几下腿:“亲完就跑,无情。”
雪是在这天半夜开始下的,等到破晓时分,积雪白皑皑的在房檐上堆了厚厚一层。冬天的空气脆而冷,楼群一角的冷杉在阴霾的天际下,一个不留神就会看成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半拉像人半拉像鬼,三日月昼踏出温室时,首先就被扑面而来没刹住的雪粒子砸了满脸,风又顺势涌来,呛了一嗓子,而后才被这株冷杉下了一跳。她举着亮晶晶的眼睛瞪了它一眼,扭头踩着咯吱直响,到了脚踝的雪地,步履蹒跚的朝地铁站走,心想这真是个适合堵车的鬼天气。
三日月昼拎着礼物从半藏门站下了车,麹町是位于千代田区的高级住宅区,和三日月女士任教的大学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出门时忘记系了围脖,如今她只能缩着脖子,看起来猥琐的像个小偷,以至于保全人员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她把帽子拨下去,露出一张让人一见不忘的脸,保全小哥才“嘿”一声:“原来是三日月小姐啊。”远远在那栋一群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中另辟蹊径的独栋别墅门口,只消一眼便能识别出名取先生奢靡的车标,红色指示灯闪了两下熄灭了,雪地上还留着两排清晰的,没被破坏的车辙,像是刚刚外出回来。
财前先生大约七年前从关西地区调任来了东京,是位新闻社的社长,很少有人在他这个年纪就做到了这个位置,至少在三日月昼的认知中是这样。他从驾驶坐上迈下来,体贴的绕去副驾驶的方向,打开车门时还没忘记用手挡住窗框,防止撞到脑袋。三日月昼直直的杵着,眼睛微微眯起,有几分欣慰在里头,下车来的三日月女士拂去了名取先生衣襟上落上的雪花,又说了两句话,别墅里穿着居家服的少年就懂事的跑出来帮父母搬东西,许久,她才在抬起眼睛的一瞬间看到了立在远处掏着口袋,人形路标似的三日月昼。
一闪而过的“尴尬”多过“惊喜”的眼神让她刺在雪地里,冻僵了,一动也动不了。一片寂静的白里,她和她耀眼的深红色羽绒服像是多出来的一块不和谐的入侵者。不过母女两人很快都笑起来了。三日月女士朝她招了招手,踩着羊皮靴子朝她走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簇着眉头,用掌心的热量温了温她冻的通红的脸:“阿昼,怎么选这么冷的天来,先进屋坐吧。”
“不……”她想不到该用什么借口来拒绝,好在柳生比吕士及时打来了电话,通知她上午出现一例急症患者,竹财医生一台手术可能要做五六个小时,要她下午去加班。她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结的碎冰碴随着抖落下来,把礼物郑重的交给三日月女士,笑着说:“看到你过得特别特别好,我就很开心啦,新年快乐,妈妈。”
三日月女士望着一边打电话一边在雪地里奔跑的红色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她小腿的,明明整天只会惹事生非,但偏偏做什么都很优秀的小姑娘不知不觉抽长成为一名合格的大人,她不能确定她是在哪个瞬间长大的,但她知道,在她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具有独立思想甚至已经成熟的孩子之前,她就已经长大了。
风好像有了止住的势头,三日月昼盯着公交站牌对面那张巨大的电影宣传海报,上头穿着光鲜亮丽的仁王雅治朝她不明所以的笑着,于是她蹲下身,赤着手从地上攒了枚雪球,狠狠的朝他脸上砸过去:“臭狐狸。”在这种天气的加持下,整条路上没有一个人,静谧的像死了一样,雪又开始下了,簌簌的声音响彻着天际。看着脚边没人踩过的雪地,心里那点破坏欲油然而生,神经病似的蹦蹦跳跳的顺着人行道,让附近一大片区域全留下自己的足迹,然后在某一个刹那,她停下来,低着头将脚边的雪堆踢开,抄着口袋,对着灰不溜秋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顺着嘴角凝固的白雾传来一声悠长的喟叹:“真无聊——”
收到联系后驱车来接她的手冢国光很远就看到了那一片白茫茫中的唯一一点色彩,他将车停在路对面,正要取伞下去接她,便见到了三日月女士匆忙的拿着条围脖,小喘着朝她跑过去,表情说不上严厉,但也柔和不到哪里去,一圈一圈缠在她脖子里,而对方乖巧的一动不动,被拿捏住了命脉一样:“还好没走远,说过多少遍,出门前先看看有没有忘记带东西,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就不能改一改,这么冷的天要是感冒了去,你爸爸又要找我追责了。”
她快要被勒窒息了,扒着羊毛质地的围脖呜咽着:“知道啦知道啦。”路对面的手冢国光撑着伞,由于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三日月昼一度以为他是突然之间出现的,类似于漫画里常提到的会闪现的神仙。他坚毅的棱角分明的脸庞,黑色的大衣和修长笔直的双腿,高领毛衣包裹住了露在外头的皮肤,分不清天气和他的神色哪一个更清冷,距离感让他看起来和雪一样,美好的都不属于人间。她踩着斑马线跑到他身边,扑到他的怀里使劲蹭了蹭,他扣住她的肩膀,拍去她衣服褶皱里藏匿的雪粒,眼眸里的光触碰到对面裹紧了衣裳往回走的三日月女士,终于将记忆当中曾在机场看到的,带着副忧愁又小心的面孔的三日月昼和如今的她重叠起来,那天,就是在去年,他打完美网回国那天,她一定是遇到了三日月女士。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缱绻的目光没有分给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不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