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之维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可真的是如此吗?
他入了世,心甘情愿滚进红尘,主动把林观音划到自己的范围之中,就把林观音当作了和自己修行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或者说,林观音也是他修行的一部分。
他怕林观音难过、怕她受伤、更怕……她死。
林观音只是一只鬼,真的会死吗?
不知道。
但他赌不起。
张静清怕他目下无尘,迟早会出事,所以让他入世,于是他遇到了林观音,他将他的阿音放在他的眼中,从此以后和林观音有关的东西,就都在他眼睛里。
他们在乡野时遇到了许许多多苦难,曾经张之维怜悯又无能为力,最多叹一句天命的东西,竟然让他开始愤怒、难过、后悔、无措……
林观音被抓走的时候,他甚至学会了反思,在思考那些他曾经因实力过于强大而从不放在眼里的阴谋鬼计。
这世上没有鬼怪,只有诡谲的人心。
人心复杂又丑陋,强大如张之维可能不会被扳倒,可是林观音会,龙虎山天师府的门徒们会,如若张之维只是一个人强大,迟早会见证他们一个个死亡而无能为力,而若天师府真的交到他手里,也会因为他的纯粹而就此败落下去。
他首先得学会算计,学会绞劲脑汁保护一个人。
而这个人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林观音开始。
“阿音呐,”张之维静静地看着昏迷过去的林观音,轻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林观音在醒来后回答了他。
他们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买粮食了,可这远远不够,没有一家粮店老板愿意卖给林观音这么多粮食,他们只卖给她最多三斤粮食。
每一家都是这样。
但每一家的价钱不一样。
林观音拿了这家价钱稍低的三斤,就得拿更高的价钱去拿一样的三斤。
她直到把钱都花完了,也没有凑够十斤粮食。
十斤啊,才够一个人最多吃半个月的。
可他们是两个人,折半就是不过十天。
十天,马儿行的再快,哪够走到金陵城呢?
她只能把自己那部分匀给张之维,让这十天变成半个月。
[没关系,]她在张之维手心里写,[我吃的很少。]
她以前三天不给饭吃,也挨过来了,有什么不能活的?
“阿音呐。”张之维似乎很难过。
林观音不希望他难过,她总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张之维,让他开心,让他一直是嚣张肆意、逍遥自在的修仙客。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偏过头,消瘦的脸上挂着一双温柔而澄澈的眼睛,她点了点自己胸口,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她认真地看着张之维,怕他多想,便又在他手心里写:[真的没关系。]
[我,不需要过得那么好。]
她能吃苦,可以一直陪着张之维,也能一直像张之维保护她那样保护张之维。
可是入世是张之维一个人的事,就算也是他吃,总不该轮到林观音。
张之维握住她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便又写:[我们快到金陵城了。]
[你别难过。]
快到总不是到金陵了。
大旱过后便又是大涝。
倾盆的大雨连着下了三天,干裂的路面骤然浸润雨珠变得异常湿滑,而连着冲刷了三日,平坦的路面变成一个又一个水坑,混着带着腥味的泥土,稍稍一踩,便会陷进去,抓住车轮和马车往下面拖。
马儿惊恐地嘶鸣不愿再前行,张之维便顶着雨出来,他将整辆马车包括在金光咒之中,顿时间,砸在马车上的雨珠没了可以攻击的对象,瞬时间偃旗息鼓,可金光咒可以保护马车,却不能移动它。
林观音那时候因为身体虚弱又连着下了一场寒冷的秋雨,感染了风寒,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浑身滚烫,却冷得发抖,裹着厚厚的大氅,掀开车帘,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背。
[你再坚持一下,至少走过这场雨。]
马儿转过头,恐惧在她温柔地安抚中渐渐散去,它静静地看着林观音,直到她说:[至少让之维走出去。]
[好不好?]
马儿发出一声哀鸣,万物有灵,它感受到林观音命不久矣。
于是它转回头,继续走。
它走啊走,走到挨着金陵城外的一座寒寺之中,才终于停下来。
寺庙没有和尚,只是一座破寺,里面却挤满了人。
巨大的观音像下,躲雨的人挤成一堆,似乎是那慈悲的观音收留了雨中迷途的人们,观音像前进贡的果实早就被他们分食了个干净,他们围成一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因为这场饥荒背井离乡,讨条生路的可怜人。
他们模样完全不同,唯一相似的只有消瘦而又肿胀的身躯,疲惫又麻木的心因为活着这一本能而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走进来,他们也不在乎。
张之维一进观音庙,就闻到一股人的臭味,他抬起头,撞见了那座巨大的观音像。
观音面容秀美,眉眼温柔,微微低眉,眼里含着慈悲。
张之维觉得有些熟悉,低头看见了林观音的脸,心头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不一样的脸却看上去这么相似?
林观音一无所知,高烧使得她头晕脑胀,意识模糊,她浑身冷的发抖,不住地往张之维怀里缩。
他们坐下来,身边有个妇人注意到林观音的症状,害怕地说了一声:“她莫不是感染了瘟疫?”
瘟疫?
大雨之后冲刷了好几个饿死人的村庄,污染了江河,也蔓延了江河周边的疾病,江河之下被大雨激得不住荡漾的暗流,带起河床下的泥沙,让河水更加污浊,浑浊的江河波涛汹涌,一路向东,将这场无可预兆的疾病带的更远。
于是造成了瘟疫。
“瘟疫”一说出口,立马挑起了这些人麻木的神经。
这时代,得上了这玩意,自己死了不说,还会传染给别人。
他们毫不容易才走到金陵城下,眼看着就又新生,不想又因为瘟疫倒下。
他们想让张之维和林观音滚出去,滚出受到观音庇护的寺庙外。
可外面雨那么大,除了眼前这座寺庙,他们俩又能去哪呢?
张之维无所谓,可发烧的林观音该如何呢?
见张之维扶着林观音坐下来,平静地说:“她只是风寒,并非瘟疫。”
风寒?
可谁冒得起这个风险,既然已经生出了可能是瘟疫的疑心,他们就断不能让林观音影响他们继续活下去,于是他们发出声音,叫嚣着、斥骂着,让林观音滚出去。
张之维向来不在乎别人的话,他目下无尘,从不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叫骂也好、咒骂也罢,他通通左耳朵怎么进,右耳朵就怎么出,全当放屁,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可是他有了林观音,而林观音很在乎。
他想起来,林观音还曾经怕他伤心,劝他不要听这种话。
于是,他蹲下来,将意识模糊的林观音的耳朵捂住,想让她听不见这些令她难过的话,可是哪里堵得住呢,这世上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光靠捂住耳朵,就能当它不存在吗?
这是掩耳盗铃。
张之维意识到了这件事,于是紧紧捂住林观音耳朵的手又松开了,他转过头,生平头一回生出了名为愤怒的情绪,却故作平静地让他们闭嘴。
谁会闭嘴?只要林观音出去了,他们就能闭嘴。
林观音不出去,他们就会疯狂咒骂她,把自己不幸的遭遇通通怪罪给她。
冲突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有的人甚至跑过来想要越过张之维把他们撵走,但张之维只轻轻一拍就把他们拍远了。
眼见着张之维护着她,他们又开始把张之维带进去。
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还是挣扎着生存的普通人,就算犯下口业,也不至于被张之维杀掉。
而且就算张之维杀了人,他们也只会更加愤怒,愤怒只要开了个口子是停不下来的。
在见识了张之维的恐怖实力之后,他们通通往后躲,期盼观音的庇佑,可口中的咒骂依旧不停。
人心复杂,张之维不是张怀义那种算计人心的高手,遇到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张之维只能立起一面屏障,隔绝了人声,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无尽的大雨砸到地面,发出纷乱又吵闹的声音,可在这种情况下,偏偏人专注力会比平时更强,比平时更能注意到平时微小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在林观音接下来的动作得到放大。
她听到了所有,于是,勉强睁开眼,拉住张之维的手,在他手里写:[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丢掉吧。]
张之维骤然间紧紧攥住她的手。
林观音和观音像,是一样的温柔又慈悲。
她无声地对张之维说:[对不起,接下来的路可能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从未有过的悔意骤然放大,张之维想,这烂天烂地再广阔有什么用?!
到处都是苦难,到处都是!
而这些和井中的林观音到底有什么关系?!
世道烂成什么样,跟她一个井中鬼怪有什么关系?
看看啊,他到底让林观音尝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难。
如果没有他,林观音就算永远固步自封又如何?她至少可以在井中活得好好的。
那是她真正的家,只要一直呆在那里,她就会很开心,哪里用得着他高高在上地为她指引方向?
“阿音呐。”
张之维悔恨交加,紧紧握住林观音的手,桀骜不驯的眉眼竟然低垂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虚弱得快要死去的林观音,心道,我不该将你带进这尘世之中的。
这是张之维此生最大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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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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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不是瘟疫。”
喧闹的人声中传出来这一阵异样的杂音。
但所有人都陷入自己情绪之中了,没有人理他,于是他只能勉强挤过人堆,期间还笨拙地摔了一跤,但摔得很凑巧,摔到张之维所设的屏障上了,鼻梁上挂着的眼睛差点给撞坏了。
他赶紧扶住自己的眼镜,然后摔了个屁股蹲。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那面无形的墙。
“先生,我是医生。”
他穿着长衫,可衣服破破烂烂的,脑袋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乱的都能筑鸟窝了,那那副他宝贵的不行的圆框眼镜都裂了,脸上也脏兮兮的,整个人就想在泥堆里滚了一圈似的。
医生?
说是流民,还有人信。
张之维捏着林观音滚烫的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一抬手,他便从屏障中滚了出来。
这家伙,一滚下来,竟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连滚带爬地跑到他们这,拿起林观音另一只没有被张之维捏住的手,捺了捺脉,神色渐渐凝重了,他偏过头,斟酌半晌,告诉张之维:“夫人恐怕……”
“我知道。”
道医不分家,虽然张之维不会治,但是林观音的情况他一清二楚。
他看着张之维,沉默又颓唐的模样,有些难受,问道:“先生是异人么?”
张之维点了点头。
“先生别担心,夫人还有救,就是法子凶险一点。”
此话一出,张之维平静的眼睛里忽然荡起波澜,他偏过头,这才认真去看那位戴着眼睛的少年,问:“你是?”
“我是济世堂的王子仲,”王子仲挠挠头,有些尴尬,“我本是因为此次疫病才来这的,没想到……”
没想到刚一落地,看着几个小娃娃饿的实在可怜,就露了财,结果就被疾病交加的灾民们给扒了个底儿朝天,幸好还给他留了衣裳,这鼻梁上的碎裂的眼镜,他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捡回来的。
一个好好治病救人的大夫,一下子成了流民,他在这也没有认识的人,就只能跟着流民队伍走,只要到了金陵,碰到熟人,一切都好办了。
张之维点了点头,认真和王子仲行了个礼,郑重地说:“我是天师府的张之维,内子的病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会试一试,无论多凶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张之维?
王子仲沉迷医术,倒是不知道圈里年轻一代的消息。
但是天师府他是知道的,赶紧扶起张之维,忙道:“先生言重了,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林观音这具躯体本就身体孱弱,长期跟着张之维四处奔波,疲累之至,加之又饿的太过,身体太虚弱,所以才会一遇风寒,彻底倒下。
要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免疫力大幅降低,身体扛不住折腾了。
他们得强行促发林观音身体的应激状态,让整个身体兴奋起来,而非慢慢虚弱下去,直至人彻底断气,然后让张之维以灵炁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体里面灌,疏导体内的经脉,至少让她能挨过这一阵,不要死在这里,其余的就只能进金陵城慢慢养了。
王子仲一边使针,一边说:“张先生按住夫人的少商穴,要一直揉着,然后每半刻钟都要往里灌灵炁。”
张之维点了点头。
林观音靠在庙前的木柱上,漆红的木柱,衬得林观音的脸更加苍白,她微微垂着头,呼吸又重又慢,浑身止不住的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