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音上前一步,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彷佛能看见那片一碧如洗的天,而她曾与这世上最好的人同在一片蓝天之下。
她说:“我想找到之维。”
天沉默着似在与她对峙,良久,道:[观音,你有了私心。]
“有私心是错事吗?”
天一改方才机械的问答,变得“聪明”了许多,面对林观音的问题可以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否。]
“那我答应她的祈求,我可以完成我的愿望吗?”
[只要你答应。]
听它这么说,林观音吃了个定心丸,点点头,承诺道:“我答应。”
话音刚落,眼中的世界瞬间卸下漆黑的幕布,变成苍白,接着林观音浑身开始散发蓝色的光芒,她伸出手,眼见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消逝,已经有过一次经历,林观音并不惊慌,耳边的吵人的轰轰声越来越大。
她浑身变得越来越冷。
有水……
林观音猛地睁开眼睛,江中浑浊的泥沙就往她眼睛里跑,水中暗流汹涌,奔流不息的降水波澜不停,发出剧烈又沉闷的轰轰声,她一个人在宽大的江水之下微小的就如沧海一粟,随波飘荡。
林观音本能地挣扎,可她不会游泳,越挣扎,肮脏的污水往她的口鼻处就灌得越狠,她捂住自己的口鼻,又立马缺氧,溺水让他无法正常呼吸,缺氧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之时,耳边响起躯体本身激烈的吵嚷声。
她在说:[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我要报仇!]
字字泣血。
林观音伸出手,身体逐渐泛起淡蓝色的光芒,绿的发黑的江水之下,迅速跑来一只动物,驼起了林观音,她终于离开了水中。
离开水面,她躺在了一只巨大的玄龟的脊背上,不小心咽下去的江水有些令人反胃,她从玄龟的背壳上爬起来,然后将方才咽下去的脏水通通吐了出来。
玄龟慢吞吞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在自己的背上呕吐的行为有些不满。
林观音边吐边拍它的背壳,跟它道歉:[对不起,实在忍不住。]
玄龟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慢吞吞转回了头。
林观音吐完了,头还是晕的,趴在玄龟的背上,缩成一团,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季节,她浑身湿透了,江面上潮湿的风还吹给不停,怎么也取不到暖,整个江河或许唯有林观音如今的躯体是暖和的。
她闭上眼,身体本人的记忆就跑到脑袋里去了。
那里是可怕的山火和刺耳的惨叫声,以及……日本人丧心病狂的笑声。
□□的人的残肢断臂四处乱甩,这些乱糟糟的残躯怎么拼都足够拼成一个人,可也怎么拼都拼不成原来那个人。
是……屠村吗?
幸好死前已经见识过人间地狱了,看到这些林观音还能忍受。
[你要杀了屠村的日本人吗?]
她问身体里的人。
可那个人似乎失去了意识,一个劲儿地只想着让林观音报仇。
报仇……
她的父母亲都死了,好不容易让她逃了出来,结果她无处可去,又无力报仇,只能祈求上苍,抱着观音投了江,祈求天能帮她执行复仇。
就算以生命为代价。
[好,我答应你。]
*
她被玄龟驼到了这个人本来投江地点,在这里,还能看见那片尚未烧完的山火。
玄龟到达目的地,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跟她说再见。
林观音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它的头,被它嫌弃地避开,但是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林观音,看上去也不是真的讨厌她。
还真挺有脾气的。
林观音笑了笑,无声地跟它说了声[谢谢]。
玄龟摆了摆头,转过那副巨大又沉重的身躯,慢悠悠地融进水里,身影渐渐消失。
林观音踏进了那片灼灼的山火,被大火吞噬的大山,树木都烧焦了,山表温度很高,人脚踩上去都能把皮肉瞬时给烫熟了。
被烧的光秃秃的山间冒出一声猛兽的嘶吼声,似乎整座山都跟着抖了抖,接着山林间发出一阵阵簌簌声。
她看到了在烧黑的山林间,看到纯白色,非常显眼。
披着纯白色外皮的是一只老虎,它的眼睛是金色的,亮的惊人,它跑到林观音身前,停下来,歪着脑袋好奇地瞧了瞧。
[我是林观音。]
白虎脑袋甩了甩,又往她身上蹭,一只这么大的猛兽就算表现亲昵地蹭人也够吓人的,幸好林观音是个御兽师,世间所有的动物,她都能与之好好相处。
[怎么了?]
白虎又甩了甩脑袋,林观音抬起脚,看着自己光着脚,恍然大悟,原来它是让自己坐它身上。
她说了[谢谢],然后坐到了白虎身上。
她浑身都是冷水,可在被山火包围的山林里,就像进了火炉一样,身上的水珠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半山腰,胸口处的衣衫已经快被烤干了。
身体主人的村庄就在半山腰某个地势平坦的地方。
不过,在半山腰的村庄,也真是够偏僻的。
辉太个子矮小,而他的胆子和他的个子一样小,长官们嘲讽他,队伍里的同僚也嘲讽他。
“辉太,连个中国人也不敢杀,怎么做帝国的前行军呢?”
可他本来就不想做前行军。
他或许是他们口中的懦夫。
儿时在学校里,老师们拿着天皇的语录让他们全文背诵,有的老师说错了,甚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切腹自尽……
这可真是太恐怖了。
他是想这么说的,可是这么说在学校里就会被殴打,没人会同情他的弱小,只会嘲笑他。
为了训练孩子们的胆量,他小小年纪的就得拿着解剖刀解剖小动物,那天解剖的是一只兔子,他那时还很小,没有朋友,好不容易跟兔子交上朋友,被老师发现了,就让他亲手解剖兔子,说是为了磨练他的意志。
为天皇效忠。
他不想这么做,可他被所有人架着上了解剖台,同学们笑话他,辉太连这点事都不能做,老师你还是让他退学吧,老师冷眼看着他,说辉太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一边尖叫一边被老师死死摁着手,划开了那只兔子的肚子。
兔子非常痛苦,它疯狂登着脚,可它挣扎的越狠里面的内脏就流的越多,恐怖的红蔓延到整个解剖台上,老师欣慰地拍着他的肩,摁住他颤抖的身体,在他惊骇的目光中,笑着说:“辉太长大了呢。”
同学们也在后面鼓掌恭喜他,
他们的笑容一模一样,连鼓掌的频率都是一致的。
齐整的令人恐惧,仿佛他们不是人而是鼓掌的工具。
他不想入军校,可所有人都说为国家效忠,为天皇效忠,于是他被自愿进了军队,一到军队里无缘无故的辱骂和殴打随之而来。
“辉太,我在磨练你的意志。”
“你以为我愿意教训你吗?我为了打你两只手都红了,我要是不打你,就不会受伤。”
“辉太,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要好好感恩。”
懦弱又不懂得感恩的辉太是队伍里的边缘人,经常被他们带去做一些“打扫”的工作,这一天,他们屠了整个村子,发现了个漏网之鱼,是个衣衫褴褛接近□□的小姑娘,她头上抵着枪,眼泪已经流干了。
“辉太,”他们兴奋地说,“你还是应该锻炼一下。”
“这是成为一名真正军人的试炼哦。”
小姑娘没有反抗,她蜷缩成一团,恐惧地看着他,就像当年他亲手解剖的那只兔子一样无力。
辉太颤抖地拿起枪,然后听到小姑娘喊了声:“妈。”
原定的方向偏离,飞出来的子弹刚好擦过小姑娘的耳尖,飞来的子弹穿过小姑娘凌乱的头发,打到了地上,刚巧落到他同僚的脚背上。
与痛呼声一齐响起的同时,他被人一拳打倒在地上,然后立即拿脚踩在脑袋上,脚底又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味,不知道行军的时候踩到什么污物了,他们把他当作自己口里吐出来的痰,往地下碾,嘴上骂道:“辉太,你在做什么呢?”
“他刚刚一定是故意的!”被打到脚的人,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脚,愤怒地看着他地上的人,斥骂道,“他这是在叛国!”
“喂喂喂,这么说重了吧,大家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士兵。”那个人踩着辉太的头,笑着说,“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很珍贵的啊。”
“对吧,辉太?”
辉太闭上眼没有说话。
他的消极态度引起众人的不满,单方面的屠杀结束,他们少了欺凌的对象,便把眼光投向胆小懦弱的辉太。
他被他们群殴了一顿,头被打破了,头顶冒出来的血和被人血润湿的肮脏的泥土混在一起,感染了他的伤口。
“辉太,你还是不够成熟啊。”打他的人用枪狠狠敲了他的头,然后别过他的头,让他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被□□然后被他们用刺刀捅了一刀又一刀,笑着问他,“难道你对这些低劣的民族怀有怜悯之心吗?”
辉太听着小姑娘越来越弱的惨叫声,听着她口中一声又一声“妈妈”,终于疯了。
他不顾一切地跑向前,然后被那个人抓住衣领,对着后脑勺一枪崩掉了他的脑袋。
辉太倒在地上,眼睛直直望着那头已经被折磨的成一堆肉团的人,听到那个人和他儿时的老师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辉太,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耳边传来虎啸声。
是幻觉吗?
辉太眨了眨眼,然后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身后跟着一头白虎,白虎扑上前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咬断了某个人的喉咙,一开始还高高在上要教训人的家伙们惊恐的叫起来。
姑娘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捡起他被人抢走的枪。
她注意到辉太还没死,但意识确实模糊了,见他缓慢地眨着眼,便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片曾经宁静的村庄被他们烧的哀声遍野,伴着这些声音,辉太逐渐浑浊的眼睛里滚落着小溪一般的泪水,模糊的视线之中,姑娘的面目也被罩上一层朦胧的火光。
秀美又温柔的面目,蕴着慈悲的神光,这让他想起了家乡寺院的佛像。
啊,原来他死前是遇到了观音吗?
他已经动不了了,拼尽全力也不过动了动手指,他原想双手合十,跪在观音面前祈求、忏悔。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能原谅满手罪孽的我吗?]
[你愿意听我说一声,对不起吗?]
他挣扎着,没有听到林观音的回答,于是最终也不肯闭上眼睛。
林观音从他身边站起来,抬起长枪,枪法精准地击落了角落里最后一个敌人。
白虎长啸一声,彷佛在为眼前这一通惨剧哀鸣。
林观音环视一圈,注意到地上“一团”人,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掩下了那人没有阖上的眼睛。
[别担心,]她在为她说,也是在为自己身体说,[我已经给你们报仇了。]
顿时间,心底里无法休止的悲愤一下子散掉了,酸涩的感觉骤然间涌上心头,她捂住胸口发现又疼又酸,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眼泪没有预兆地掉下来,砸到惨死的身躯上,林观音望着这片大火,而白虎威风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趴在地上,疑惑地看着林观音掉眼泪。
林观音伸手摸了摸那只老虎,安抚着它,与它一起坐在火中,安静地等待惨死的灵魂得以往生。
而与此同时,身体里那股意识终于不再重复着[报仇]。
她说了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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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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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观音没有鞋子,最后还是被白虎背下山的。
白虎站在山林外,停下了脚步,看着林观音,金色眼眸闪着光,它仔细打量着林观音若有所思。
林观音伸出手,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白虎晃了晃脑袋往她那边凑了凑:[怎么了?]
白虎转过身望着那片已经被烧毁了的山,长啸一声,然后退了几步,又紧紧地盯着林观音,似乎这就是最后一眼,接着转过身,走进了山林。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林观音猜测它是这座山的王,可如今山已经被烧毁了,山中生灵四散,它恐怕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白虎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白虎缓缓转过头,金色的眼眸沉沉地望着她,似乎是在说:[真的吗?]
林观音笑着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一直带着你。]
白虎顿住了,它转过美丽的身体,纯白的皮毛上画着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纹路,光滑的皮毛闪着暗光,它站在山上静默地俯视着林观音,见她沉静地站在那里,瘦弱的身躯包裹在破旧的衣衫里,长发飘飘,头发扬起来,露出一张白净秀美的脸庞,纯澈的眼里尽是温柔和包容。
它若真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可以跟在她身边。
它超前试探着踏了一步,然后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林观音。
林观音一动未动,她背着长枪,静静地守候着它。
耐心地等待它最终的选择。
白虎便又踏了一步。
有一就有二,它的步子越来越多,逐渐靠近林观音,而它的身体也越变越小,从一只高大威猛的大老虎,变成了婴孩大的幼虎,它终于走到了林观音身前,抬起头为身体的变化苦恼,朝林观音抱怨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