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连它平时吓人的虎啸,都变成了弱小的“嗷呜”声。
太丢虎了。
它好沮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然后被林观音轻轻抱起前肢,然后将它整个身体,都放到自己怀里,白虎趴在她的胸口上,用爪子紧紧勒住了她的肩膀,即便变成了只小老虎,它还是很凶猛的,爪子伸出来尖锐的棱角就戳破了林观音单薄的衣服,戳到了衣服底下的皮肤里,划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白虎清楚。
它怕林观音在这里把它放下来,反倒抓的更紧了。
但林观音什么也没做,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托住它的身体,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抚着它不安的情绪。
[没关系,我是个御兽师,你会变大的。]
白虎的爪子松了松。
林观音转过身,背过山火,走向江河逆流的方向,白虎呆在她怀里,正巧对着山火,眼见着那片它自小守护的山离它越来越远,忍不住惆怅地又叫了一声。
“嗷呜。”
越叫越觉得丢虎。
它好沮丧。
林观音揉了揉它的头,无声安慰:[我会陪着你的。]
她望着无边无际的江河,心情疏阔,她再一次拥有了自由,而这一次她还是要选择上一次选择的人。
接下来旅途的终点将会是龙虎山。
*
田晋中刚一告别张怀义,还没消化好那一肚子秘密,就被人盯上了。
他警惕性很强,奈何那些人一直追他,人数还多,他再警惕也是件无用的事。
只能应战。
他转过身,感受得到围堵他的人的灵炁,非常杂乱,应该来自不同门派,可却始终见不到人影。
他皱着眉,寂静的森林里,凶煞的气势扑面而来,他紧张到冒汗,此处离龙虎山其实已经不远了,但是他莫名觉得自己很可能到达不了终点。
“张怀义跟你说了什么?”
张怀义说的东西事关重大,田晋中赶紧回道:“我没有找到怀义师兄。”
田晋中不擅长说谎,一说谎就被人察觉。
林间传来嘲笑,骂道:“田晋中你在这里装傻无用,你和张之维都下了山,张之维那个性子的人若找到张怀义了,早一掌就劈回去了,他至今还在外头浪荡,而你却急匆匆的回山。”
“你没找到张怀义?骗鬼呢?”
“张怀义如今勾结全性,那就是全性妖人,为人不齿,你还一口一个师兄,到底是天师府有问题,还是你田晋中一个人出了问题?”
田晋中冒着冷汗,警惕地感受着周围变动的风局,不动声色地动用起灵炁,背过手,掌间凝聚起金色的光芒。
“看来诸位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那我有没有找到怀义师兄,已经不重要了。”
他猛地伸出手,手前便竖起一个巨大的金光咒,做以屏障,那人瞬身砍了过来,金光咒便裂开了来了,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脸面目俊秀,只是神色冷酷,稚气未散的脸上,被一条丑陋的疤痕深深劈开,显得格外凶煞。
“你!”
“田晋中,张怀义在哪里?”吕慈提着刀,刀锋尖锐,砍碎了田晋中的金光咒,田晋中干脆只留了掌心的金光咒,总算是暂时抵住了吕慈的攻击,可吕慈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异人,身法手段比他们这些同龄人要高出一大截,田晋中勉力抵抗,还是落了下风,吕慈压低刀,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问,“端木英在哪?”
“吕大当家,不至于一出场就这么风光吧?”
王蔼拿着他那把金贵的扇子,扇了扇,眯着眼睛看吕慈出刀,笑问:“还是说这么急着出场,是为了多跟田晋中套点讯息啊?”
“别这样,”王蔼笑道,“这样不诚实,我们还怎么合作啊?”
吕慈冷笑道:“谁不知道风天养现在给你磕了头,入了你王家,如今你王家独吞拘灵遣将,倒怀疑起我这种战场上下来的老革了。”
“是,吕家满门忠烈,吕二少也是,”王蔼手里把玩着扇子,似笑非笑,“品行高洁啊。”
吕慈松了刀,身影转瞬间就跑到了王蔼眼前,然后被王蔼身边的高手挡住了,刀锋仅距王蔼咫尺之间。
王蔼笑了笑,拿手中的扇子轻轻点了点他的刀,心道,这家伙方才一定动了杀心。
“哎,吕慈啊,我呢不比你,坐上王家家主的位置靠的不是身手,”他轻声道,“是脑子啊。”
“哦,那想来这些年来你这孬种就是靠着避世隐居保存家族实力,趁着国难来坐收渔翁之利啊。”
王蔼笑容未变。
吕慈放下了刀,在王家人紧张的神色中,和善地笑道:“哎,王蔼,瞧瞧我们这脆弱的盟友关系。”
“我吕某人不仅在抗敌上吃亏,在四大家面前也在吃亏呢。”
他收了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被自己的族人簇拥着,敬仰着,他望着被他们包围的田晋中,语带机锋:“这可是天师府的人,王蔼,你敢动手吗?”
“还是说,你打着算盘,让我动手啊?”
王蔼扇着扇子,回道:“吕慈,你我已经现身,田晋中若是不死,张之维会放过你我吗?”
“我出手,你出手,又有什么区别?”
吕慈闻言哈哈一笑,心道,这个孬种打得算盘真是响的很呢。
“王蔼,我吕家死了只剩一半人了,再死剩下一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养精蓄锐了这么久,舍得吗?”
“你算算究竟是你赌得起,还是我赌得起。”
两方正僵持着,田晋中沉着脸,考量着要如何逃跑。
而正在此时,林中忽然传来的枪声,打破了僵局。
吕慈一手拿刀,一手将自己的族人保护在身后,眯起眼睛看远处,而田晋中也趁着敌人心思阵乱火速往后跑,他跑的极快,但他跑不过山间的驯鹿。
山林里忽然聚集起数十头驯鹿,它们追在他后头,似乎在催促着他拼命往前跑。
可田晋中哪里跑得过这些天生就在山林里奔跑的家伙,他落下了队伍,驯鹿依旧未停,在他身后的鹿就着头上的角,将他背到背后,带着他一路西行。
眼见着终于出了这片山林,田晋中被它们甩到地上。
它们这些家伙可没有轻一点的概念,甩人就跟甩敌人似的,田晋中被它们甩到地上,砰的一声,落到了坚硬的碎石上,顿时感觉自己身上的五脏六腑都给摔碎了。
他咳了咳,然后勉强爬起来,就见到一双圆润莹白的脚,抬起头,看到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衣服破旧,还沾着一些尘土,但脸很干净,她披着长发背着光,朝他笑。
“你是?”
姑娘蹲了下来,和田晋中面对着面,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林间湿润的泥土之上,写道:[我是林观音,他们说你是天师府的人,你能带我去龙虎山吗?]
田晋中顿时瞪大眼睛,心想,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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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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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金陵遭难的时候,张静清怕张之维出事,就让田晋中陪着张之维去金陵。
田晋中去了,也见证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张之维自知道金陵屠城之后,一向滔滔不绝的人变得沉默寡言,也时时出神。
屠城之后的金陵城道路两旁都插满了日本旗,十室九空,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忍耐着继续活下去,他们弯着腰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无光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敢有,四处巡逻的日本兵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挑刺。
不够恭顺,不够感恩,不够幸福。
任何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都可能让他们当街丧命,更别提屠城后城内飞涨的物价,压着人,让他们根本抬不起头,伸不直腰。
就算是活下来了,他们也和死了一样。
道路两旁,甚至连水沟里,高高的台阶上还堆着没有处理完的尸堆。
活下来的,或者马上就要去死的人,还得帮忙解决他们同胞的尸身。
看到此景,田晋中已经对林观音活着这件事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他陪着张之维去了他们当时住的地方,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泼墨一样的血渍和被人踩到变形的银簪。
张之维沉默地捡起这枚银簪,然后听到屋子里忽然传来的沉闷的咚声。
田晋中看他一眼,急匆匆地检查,然后声音来自某个巨大的货箱,虽货箱巨大却还不至于藏个成人。
等等。
成人。
田晋中脊背发凉,他又看了一眼张之维。
张之维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他甚至有闲心拿衣袖擦了擦银簪上沉积的灰尘,听到田晋中要开货箱,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货箱旁,等着他开箱。
田晋中打开箱子,入眼的就是两具早已腐朽的尸身,发着浓浓尸臭,刺鼻的臭味钻进田晋中的鼻子里,差点让他当场昏厥过去。
他捂着鼻子,退了两步,反而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是个两个孩童,一个紧紧拥抱着另一个。
“师兄。”田晋中有些不敢看了。
“嗯。”
张之维将银簪仔细放在怀里,然后伸出手,将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抱了出来,是个小男孩儿,他的衣服从背后被人划开,应该是有人就着货箱向里面捅刀,然后这孩子被捅死了。
这两具尸体至今未被人察觉,恐怕是男孩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一声不吭,将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保护起来了吧。
哎,他明明还这么小。
张之维将孩子抱到床上,看了他许久,男孩儿的面目已经模糊,看不清生前的模样,但却是安详的,真奇怪啊,死前那么痛苦,竟然是安详地死去的吗?
为什么呢?
是觉得自己成功保护了别人吗?
可是啊,另一个人也死掉了。
“成溪。”张之维喊着他,幻想着这孩子能蹦起来,又向他耍赖皮。
金成溪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所以他把张之维当作了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那么喜欢缠着他,在他心里,张之维是最高大的人,他无所不能,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让他无比敬仰。
“师兄。”田晋中抱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抱了出来。
小孩儿紧紧缩成一团,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即便已经死去多时了,也不曾放开手里的鼓。
小孩儿死的应该比金成溪晚一些,面目还很清晰,张之维走过来,轻轻掀开她凌乱的头发看清了一张熟悉而稚嫩的面孔。
是萧茵茵。
真奇怪。
还僵硬着的萧茵茵,在被张之维触碰的一瞬间,软了下来,她在田晋中怀里变成一团软肉,手里紧紧抓着的拨浪鼓,也摔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鼓声。
和林观音摇出来的拨浪鼓的声音是一样的。
是不是她死前还在想着那夜随着被林观音抱着,被他背着,没有辱骂,没有争吵,没有迁怒,就是一家人出门忙碌的简单而幸福的时光呢?
张之维弯下腰捡起来那个鼓,然后看到田晋中涕泗横流,淡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什么?”
“师兄,他们还是小孩儿,”田晋中哽咽道,“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畜生不分这些。”
张之维拿着那个鼓,放到了金成溪的身边,沉默良久,道:“把他们葬了吧。”
他们在金陵城滞留了一段时间,田晋中知道,张之维其实是想找林观音,可这场有规模的屠杀里,这条巷子就被包括在屠杀的名单之内,林观音恐怕早就被当作垃圾扔出城外了。
张之维和他最终出了城。
田晋中眼见着张之维站在被人血染红的长江江边,静默地望着长江滚滚东逝,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可在等待着什么呢?
张之维站了一天一夜,黎明时的旭日东升,乍破天光,才终于动了动。
田晋中陪着他困得睡过去了,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看到张之维缓缓走到长江里去了。
长江流到金陵,地势平缓,水流已经没有那么湍急了,可是江面却更宽阔了,江水很深,踩进去,没有几步,就会被江水覆盖整个身躯。
张之维走的很慢,任由江水滔滔拍打在他的脚上,就如同走时的那场雨,用尽全力要把他拉下水,让他沉入红尘,让逍遥的世外客再出不得世。
张之维很高,如山一样高,可随着他走进江流越陷越深的时候,他却越来越渺小了。
被几十万同胞的血染红的江水,包围了他,让错过一切,无能为力的他被包裹其中,让他陷入那场无可挽回的人间地狱之中。
张之维站在水中,用手捧起一捧,血红的江水,艳得令人脊骨发凉,不知道其中又有林观音几分。
“师兄!”田晋中怕他寻死,赶紧没入水中,伸出手,想将水中的张之维拉回来。
张之维平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位无所不能,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人似乎在那刻,在太阳升起的那刻碎掉了。
“晋中啊,”张之维望着远处的太阳,问他,“冬天的太阳都这么冷吗?”
田晋中想冷的不是太阳,而是他们如今所处的江水。
“我可能不得不停下来了,”他苦笑着,在田晋中疑惑地目光中,低声道,“哎,我啊,恐怕出不了世了。”
*
他们找了那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活下来。
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看起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