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音听了全程,转过头,点了点张之维的衣衫,让他看过去。
然后张之维看了。
就见林观音指了指小伙子,又凭空捏了个人的形状,比了比高矮,又将手抓到一起,接着又点了点脑袋,又指了指货箱里被拿出来的几枚银簪。
她的动作头一回这么复杂,张之维思考了许久,猜道:“你想问他未婚妻多高?”
林观音摇摇头。
张之维又猜:“多大?”
林观音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张之维始终猜不出来,她有点着急了。
拿起几枚簪子,指着小伙子,急切地盯着他。
[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样式?]
张之维懂了,他拍了拍林观音的脑袋,让她稍安勿躁,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愣了愣,回道:“二娃。”
“你媳妇儿呢?”
小伙子想了想,傻笑道:“桂香。”
林观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急的直跺脚,拿着银簪,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再说。
张之维才不会再说。
他张之维做事用的是自己脑子,又不是别人脑子。
“阿音呐,”他说,“你给他找个类似桂花花纹的银簪。”
林观音张了张嘴,懂他什么意思了。
从簪子里找了一枚刻着小小花纹的,银簪尾部还隽着花瓣的形状。
交到二娃手里,他看了看果然很喜欢,轻轻捏在手里,生怕碎了,他身上所有身价都藏在鞋底里,整天踩着厚厚的铜板干活,一道出来,就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观音和张之维倒不嫌弃,林观音想去捡,张之维拉住了她,然后自己动手认真把地上二娃拼劲力气,一枚枚攒的钱,一枚枚捡起来,装到货箱里。
二娃笑容灿烂。
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张之维也能笑着说声祝福的话:“百年好合。”
明明这时代的人大多数人都活不过百年的一半。
二娃揣着银簪跑了,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林观音不懂他在笑什么。
张之维答道:“阿音呐,这烂世道偶尔还是有一两则好事的。”
林观音愣了愣,她捂着胸口,点了点张之维,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他难过了吗?
谁知道呢?
他入世本来就是来受苦的,不是来享福的,看得坏事坏人越多不是才好吗?
可是张之维还是会为好事开心,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又不是个真仙人。
“阿音呐。”
林观音看着他。
张之维看了货箱里的银簪,抽出一枚成色最好的银簪,弯了弯腰,插在了她的云鬓里。
林观音头上并无头饰,骤然被插进去了个簪子,浓密的头发微微被挤成了其他的形状。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摸到了那枚银簪。
笑得很开心。
张之维也跟着笑。
小孩儿跑过来,盯着货箱里的拨浪鼓,一动不动。
他家里没钱,刚被爸妈教训了一顿,可小孩儿爱玩的天性,让他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些小玩意,动不了脚。
林观音看他实在想要,摸了摸头,看向张之维。
张之维摸了摸下巴,答道:“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做善事的。”
小孩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大概明白没钱是拿不了拨浪鼓的。
那眼神之恳切,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就只写了“想要”两个字。
张之维叹了口气,也跟着蹲下来,低头看那个小鬼,跟他说:“小家伙,你要是真想要就得用自己的双手去赚得。”
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之维指着远处的湖泊,跟他说:“我正好渴了,去给我和我夫人打一碗最干净的水。”
“我们有水喝,你就有拨浪鼓。”
小孩儿眼睛亮了。
忙不迭地点头,跟阵烟一样,一溜烟就跑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期间和田野里的农人们聊天。
今年收成不好,大家唉声叹气,这鬼世道,到处打仗就算了,老天爷还不开眼,老不下雨,再这样下去,庄稼就得都死了。
张之维也沉下脸,林观音有些困惑,张之维告诉她:“田地里没有粮食,饥荒就要来了。”
饥荒?
那不就是吃不饱饭?
不,不只是吃不饱饭的问题。
一个人吃不饱饭,饿死就饿死了,是一个人的悲剧,至多叹上一句,这就是命。
可要是饥荒,那就是很多人吃不上饭,到时候,要出什么乱子还不知道呢。
他张之维下山就是来吃苦的,无所谓。
可林观音又不再是鬼怪了,能感受身为人的快乐,就得体味身为人的不幸。
张之维叹口气,拍了拍林观音的头,心道,阿音要吃苦该怎么办呢?
正巧这时候,回家拿钱的妇人回来了,林观音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双方都很满意。
事情办完了,张之维收拾了收拾货箱,背起货箱,带着林观音打算一起走了。
结果就在这时,小孩儿拿着两个破碗,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里面的水撒了。
他浑身都是湿的,为了从湖泊里取得最干净的水,他游到了湖中心,打了这两碗水。
张之维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清澈的没有一点杂质。
林观音右手自左手上方推出大拇指,像平时夸张之维一样,夸奖小孩儿。
[你真厉害。]
可全天下估计也只有张之维有闲心去分辨她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了。
小孩儿只直勾勾地盯着货箱里的拨浪鼓。
张之维一手接过两个碗,递给林观音一个,然后像喝酒一样豪爽地一口干了这碗水,他哈哈大笑,取出了那个拨浪鼓,交到小孩儿手里,说:“活着是不是挺不容易的?”
小孩儿听不懂,他只开心地转转手里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响声。
林观音看张之维一口气喝完了,以为他爱喝,就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就要把接下来的所有给他。
张之维不要。
她便皱着眉,指了指货箱,指了指张之维,又指了指自己。
[你比我累,应当多喝点。]
张之维叹口气,但他不爱看林观音皱眉,于是接过碗,一下子喝完了,林观音攒下来的水。
林观音收拾了两个人的破碗,交给了小孩儿。
碗是非常重要的家具,要是丢了,小孩儿回家该挨打了。
小孩儿一手拿着碗,一手摇着拨浪鼓,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见他走了,林观音和张之维也走了。
还是和来时一样,林观音走在张之维前头,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鼓声,而张之维循着鼓声,背着棒棒,一路跟随。
只是,这次,林观音头上多了一枚泛着银光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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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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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里村与村之间总隔着很大一片山,越过这一座座山,才能又到一个村庄里。
可这时天也快黑了。
落日余晖铺撒在乡间小道上,衰败的日光,蕴着橙红色的光芒,将一整片天空都染成红色,奇形异状的云结成一团,远看起来像一只苍狗,又若一件云裳。
劳作的农人赶着即将披上的星衣回到家中,看着妻子在家中厨房忙忙碌碌,洗洗刷刷,偶尔拌上几句嘴,但主题不定,有时候是关于邻里的八卦,有时候则是地里的收成,有时候又会回到温馨的家里,对着家里调皮又不懂事的几只皮猴,又喊又骂。
年老一些农人则抽出用了几十年的烟杆,怼上粗制的烟草,点上火,挑起烟杆,一边听家中嬉笑打闹,一边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庄稼,勾起满足的笑容,笑意在衰老的脸上荡开,激起层层涟漪。
张之维和林观音正巧路过,林观音手中的鼓发出闷闷的声音,引起农人的注意,他家看门的大黄狗撒欢似的跑到林观音的脚下,但林观音轻轻一抬手,它便停下了汪汪的叫声。
老农抓起手里的烟杆,站起来,他的眼睛长期在太阳底下暴晒,已经浑浊了,视力也受影响,看远处的时候总要眯起眼睛。
但即便这样也只看得清两个模糊的人影。
于是,他喊了一声:“喂,干嘛的?”
张之维背着棒棒,回道:“卖货的。”
卖货?
老农还未有什么应答,他的两个孙子,就跳出来,跟他家那只大黄狗似的,围着林观音转悠,林观音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他们便跟着兴奋地摆摆手。
老农走过来,看清了张之维和林观音的模样,想了想,道:“村里几家都离的远呢,不如等到明天再来。”
明天?
可晚上要怎么过?
难道住在森林里吗?
嗯,倒也不是不可以。
张之维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常跑到无人的林间,靠在树上睡大觉,谁也找不着,直到一觉睡醒,错过了早课的他被暴跳如雷的师父当着所有师弟的面拉着站桩。
他倒是不尴尬,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听他那群不尊老的师弟们,大声嚷嚷,生怕全龙虎山上下不知道嚣张臭屁的大师兄倒霉了。
然后,一伙人再被嫌吵的张静清一起拉去罚站,而这会儿罚完张之维大摇大摆地坐在石头上,监督各位倒霉师弟,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悠悠说道:“师弟啊,修行呢,靠的坚韧和努力啊。”
虽是这么说,可他倒一副没睡醒的瞌睡样。
除了田晋中,大家心里门清张之维实在报复他们呢,一个个拉着个脸,唉声叹气的。
却只有张怀义,也永远只有张怀义躲过劫难,一副老实样,像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被人喊到,挠了挠头,憨憨的笑。
想到这里,张之维放下货箱,偏过头看逗小孩子的林观音。
心想,阿音总是不同的。
张之维喊她:“阿音呐。”
林观音转过头,听他笑着说:“不走了,先停在这里吧。”
林观音点了点头。
听张之维打听村里哪里可以住人,老农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让你们住,不过我家里孩子太多,实在是住不下了。”
他给张之维和林观音指了个路:“再往前走三里地,有家姓陈的,他们家房子大,可以借住。”
房子大?
张之维和林观音走到时,这才算是认识到什么叫房子大了。
陈家的房子和一众乡里的格格不入,别人都是泥和着秸秆垒的土房,他们家却是砖砌成的房子,房顶上还盖着遮雨的瓦片和别人家草盖的房顶显得富贵极了。
陈家当家的人是个皮肤黝黑的妇人,不过她眉眼如画,行事端庄得体,一点不像未受过教养的样子。
林观音见她,先对其福了福神,行了个礼。
妇人明显愣了愣,然后跟着回了这个礼。
她困惑地看着两个人,注意到张之维身后两个大大的货箱,问道:“是来卖货的吗?”
张之维笑了笑,他前面站着林观音,显得他高大的身影有些莫名的温柔:“我们是来借住的。”
林观音和张之维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混着中药味的奇怪的臭味,张之维疑惑地循着味道找到一处紧闭的房屋。
妇人让他将货箱放到屋子里,他却还站在庭院中。
妇人注意到他,喊道:“张先生,你在做什么呢?”
张之维回过神,走过来,想了想,还是问了:“家中是有病人吗?”
妇人顿了顿,神情有些悲苦,她点了点头,回道:“是我丈夫。”
妇人名叫沈兰,是隔壁乡沈家的女儿,她年少嫁入陈家的陈少聪,陈少聪是个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又接受了镇上的西洋新思想,颇为看不上这位裹了小脚,行事沉闷的大家小姐,结了婚常常留恋青楼,后来结识了一大帮狐朋狗友,染上了鸦片,常常躺在床上抽鸦片烟,家里的公公死了,手里大把田地也被城里那群“朋友”给半骗半赌给用掉了。
陈少聪知道自己是被人做局,把诺大的家业给败了,跪在祠堂里磕了三个头,跑到县衙里跟人去鸣冤,可官匪勾结这种老掉牙的事,就算大清亡了,走到所谓新世界的民国,也依旧存在,他窝在牢房里曾经有名有才的陈家少爷像条死狗一样,被挖不倒油水的差役打的死去活来。
家中的仆役早就四散,沈兰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生生掰断了自己裹得已经畸形的小脚,忍着尖锐的疼痛,花了一个多月走到了自己娘家,跪着求自己的兄父救自己无用的郎君。
父兄最终还是疼她的,费尽心力,将陈少聪捞了出来。
但捞出来的陈少聪已经废了,他被打断了双腿,已经残废了。
他戒了鸦片,可早年吸烟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整日里只能窝在药罐子里,家中只有个坡脚的沈兰,沈兰还得亲自下地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家还得操持家务,到了夜晚常常困睡着了,陈少聪知道沈兰的难处,便不将自己难处摊出来讲,日子久了,瘫痪的下半身开始生褥疮,发烂、发脓、发臭,沈兰也没办法,只能背着倔强、自尊的陈少聪偷偷掉眼泪。
“现在,家里便只有祖上留下的这座房子和几亩薄田了。”沈兰弯着腰,擦了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