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音见状,拉起她的手,比了比胸口,又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沈兰泪珠掉的反而更狠了。
“大夫开的药太贵了,我们承担不起,便只能买些劣等的药材抵一抵。”
可这样陈少聪的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沈兰如是感叹道。
哪里有头呢?
悲苦不才是生活的基调吗?
何况又是这样的世道。
张之维看向林观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夫人,可否让我看看陈先生。”
“张先生?”
“或许我能看看。”
人的经脉和穴位是极其复杂的,当年陈少聪被打断腿,如若未伤及筋骨其实是能治好的。
张之维走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堂中安静看书的陈少聪。
疾病掠夺了不仅夺走了他的健康,还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他如同一颗枯败的树,沉默地走向死亡。
“你是?”陈少聪放下书,咳了咳,看向张之维。
“我姓张,”张之维说,“过来看看你的病。”
“病?”
陈少聪竟然笑了,说:“张先生看起来不像个大夫,倒像位苦修的行者。”
张之维心想,这家伙倒是意外的敏锐。
陈少聪不着急,他看张之维看了许久,然后想让沈兰帮忙给张之维递个凳子,结果看到沈兰站在门前轻轻拭泪的模样,顿了顿,有些无措。
林观音倒很敏锐,她赶紧搬了个凳子,搬到张之维身边,拍了拍板凳,让他坐下。
张之维却拉着她坐下了,林观音有点懵,双手放在腿上,乖巧地坐着。
“坐好,”张之维严肃着说,“你走了一天,脚上准磨起泡了。”
林观音愣了愣,被张之维戳穿自己刻意隐藏的伤,有点羞愧,现在是周莲的身体,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身子娇弱得很,走几里地粗糙的鞋子就会磨红她的脚,时间一长甚至能磨起水泡。
可……林观音以前是很能吃苦的。
她怕张之维嫌弃她,想跟他解释,自己会尽快适应这副身体,不给他带来麻烦。
但她是个哑巴怎么解释?
于是,她只能轻轻拽了拽张之维的衣袖,想先跟他道歉,但张之维知道她做什么,没理她。
他让陈少聪伸手,捺一捺他的脉,结果不小心瞥到了他床上关于命理的书。
心想,这大少爷不挺赶西洋人的时髦的吗?怎么还看这些被批的一无是处的封建糟粕的玩意?
陈少聪发现了张之维的目光,笑道:“我在家实在无聊,便翻出了这些东西,张先生,你信命理吗?”
张之维笑了笑,他站起来像山一样高,他总是不可战胜的,于是浑身上下总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气势,细长的眼睛,飞入鬓,威风得像一头吃饱了脾气尚好的雄狮。
“你觉得,信这玩意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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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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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聪还真有的治,不过就算站起来,他要跟沈兰一样下地干活还是够呛,只能说可以保证生活自理罢了。
但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尤其是对本来不抱希望的陈少聪和沈兰来说。
他看上去要比一开始见面时要有生气一点,也更……执着一点。
不知到底是命运多舛的前半生让他产生了“问天”这种过于高级的追求,还是一种逃避苦难现实的方式,总之,这家伙,还真给学进去了。
他学就算了,见张之维对此实在没兴趣,就拉着林观音一起学。
不过,林观音对此实在没有天赋,连最基础的《道德经》她都有点听不进去。
甚至,陈少聪在那讲,张之维在那扎针,林观音就在那打瞌睡。
有一次,甚至不小心,头没撑住,刷地一下滑下来,砰的一声磕到桌子上,吓得张之维差点把针扎错了,回过头,看见林观音捧着头,疼的皱紧了眉头。
林观音很少弄出这么大的声音。
她对此抱有歉意,一只手摁着已经红了的地儿,一手在脑袋斜了斜,然后落到胸口,伸出尾指,点了点胸口。
非常沮丧。
[对不起。]
……得了。
张之维看她那个样子,又看还在滔滔不绝的陈少聪,在他脑袋上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给打晕了。
“总算消停了。”他这么说的。
林观音捂着头有些不解,还以为他打晕陈少聪是为了方便治病呢,结果张之维瞥了她两眼,指了指桌子,说:“继续睡,没人能打扰你。”
?
可林观音彻底给疼醒了,瞌睡全没了,她捂着头,缩到张之维身边,看着晕过去的陈少聪,点了点张之维,又指了指床上的陈少聪,最后歪了歪头。
[这样真的好吗?]
张之维轻笑道:“我不说,谁知道我是故意的?”
林观音顿了顿,傻了。
所以说,这种没脸没皮,心狠手黑的家伙下山就是为祸人间啊!
不过,林观音和他相处日久,她就像一张白纸,你涂成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相处日久,她竟然能够对上张之维奇怪的脑回路,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张之维,又回头扫了扫自己的脑袋,右手自左手而出,比起一个大拇指。
[你好聪明。]
拜托!
这是聪不聪明的问题吗?!
为什么毫不犹豫就接受了?
都不反思一下的吗?!
但是他俩自成一个融洽的逻辑体系,一个提出,一个赞同,离否定之否定的正确道路上越来越远,自我感觉却相当良好。
晚上,回屋,林观音看不到伤处,还得张之维涂药。
张之维一边涂,一边跟她说:“你听不进去,就别顺着陈少聪瞎搞了。”
林观音眨了眨眼。
屋内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陈家家里穷,天黑了一般直接歇息了用不起油灯,这灯还是从他们货箱里拿的,昏黄的灯光里,林观音和张之维在彼此眼中都是隐隐约约、半明半暗的模样,看不清晰,可比平时又看得要清晰一点。
真奇怪。
张之维一个大大咧咧,下手没轻没重的家伙,点在林观音额上却像点在轻柔的棉花上了一样,林观音只感受到了冰冰凉凉的药膏,却没有张之维的触感。
她想了想,仔细想张之维的手触感应该是怎样的呢?
张之维看她出神的模样,有些无语,隔着药膏,戳了戳伤处,戳地林观音微微眯起眼睛。
“你听到了吗?”
林观音点点头。
“那你以后少跟他来往,免得他絮叨。”
林观音摇了摇头。
“……”她总是诚实又倔强地令张之维头疼。
“你听又听不进去,听他废话干嘛?”
林观音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张之维,去到光亮更大的地方,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双手并着翻了翻,做出读书的动作。
[我想念书。]
张之维愣了愣。
是了,林观音哪里念过书,怪不得听着陈少聪絮叨,他觉得烦得很,林观音却是完全听不懂才困成那个样子。
可这时代的女子又有几个真正读得了书呢?
三从四德、纲常伦理驯化着她们成为夫婿的奴隶,奴隶不需要思考,最好的奴隶做到顺从就够了,贤良淑德成为刻她们脑子里的思想钢印。
或许她们一开始并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她们的父兄有,她们先是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然后失去了自由行走的权利,最后失去了自由思考的权利,直到失去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成为这一腐朽制度的守墓人。
“阿音呐。”张之维拍了拍她的脑袋,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入世至今,在林观音这里已经学会了慈悲。
林观音拉着他的手,她还有话没说完,于是她点了点自己,又靠了靠自己的脑袋,手做出写字的模样,又点了点张之维,可轮到最后一个词,她却始终不知道如何比划,纠结许久,只能站在原地,沉默又难过地看着张之维。
她想说的是:[我想写你的名字。]
为治好陈少聪的病,他们暂时滞留在了陈家,村里面长期滞留了这么个卖货郎,大家也不着急了赶过来买货了,把他们这当成了镇上的小店,不时路过陈家就来找林观音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买的。
不过明明一次就可以买完的东西,偏偏要纠结个五六次,然后再买一件,如是循环,再买另一件,来的还不只妇人,青年小伙占了少一半。
张之维靠在门墙上,看着屋里聚成一团,有说有笑的青年们,以及坐在角落里收钱的林观音,算是有点咂摸过味了。
这些家伙到底是说来买卖的,还是来说亲的啊?
张之维想了想,把目光投向了笑容满面,不时轻轻拍手给陈少聪捧场的沈兰,心想,他和林观音不是夫妻这事估计是这家伙传出去的吧。
嗯,确实也不能怪人家,他来的时候也没自我介绍。
况且就算自我介绍了,这也是假的。
出家人,还是少骗人比较好。
张之维靠在门上,望着林观音的笑容,双手抱胸,点了点自己的胳膊,偏过头望向那片无垠的田地,感叹了一句:“原来是骗人的啊。”
自从,林观音变成人之后,他都对是林观音丈夫这种身份适应良好了。
这一伙人散去之后,林观音捧着一口袋钱,兴奋地站在张之维身边,把钱交给张之维。
张之维入世是来和人打交道的,钱财这些他并不看重,但看林观音那么开心,笑了笑,把钱袋郑重地交到林观音手里,告诉她:“以后这些归你保管。”
林观音怔了怔,呆呆地拿着钱袋望着他。
张之维看她发呆觉得好玩,歪着头看了许久,最后又说:“以后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你保管了。”
林观音怔愣了许久,又听到他这句话,反应过来后,赶紧摇摇手。
[我不可以。]
张之维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手感完全不同,林观音这回算是彻底搞清楚张之维的手触感是如何的了,她耳朵有些红,赶紧收回手,不过张之维倒没在意这些,林观音挣扎,他便轻轻放开了手。
他向来随性得可以,似乎沉醉于修行的缘故,他远比一般人要纯粹许多,他可以口无遮拦,恣意妄为,坦坦荡荡,像是对很多事都不太在乎,远离尘世,是个注定踏入仙门的登仙客。
可这回,他低下他的眉眼,看着错愕的林观音,笑道:“阿音呐,入世就是做以前不可以的事。”
“你既已随着我走到今朝,为何还有不可以做的事呢?”
“你什么事都可以想,什么事都可以做,只要你想了你就可以,”他偏头看着林观音,温柔地低声说,“不要信天,更不要遵从所谓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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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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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针,陈少聪能明显感觉自己好起来了,有时候撑着拐杖,就算不用沈兰搀扶他也能勉强走两步。
沈兰的手始终悬在他身边,生怕他一个不慎掉下来,再一次摔到地上去,可是他们都明白陈少聪已经摔了很多次,多一次少一次摔跤根本不算什么。
张之维给陈少聪做了个简易的轮椅,这样就算沈兰是一个人也能把他推出来晒晒太阳。
人啊,不管过的在苦,再难好像在看到阳光,感受到轻微的风声,看得到青山绿水,就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并希望自己继续活下去。
林观音帮忙推着轮椅,沈兰则扶着陈少聪慢慢站起来,张之维则叼着一条不知哪里捡来的卢苇草,吊儿郎当地坐在庭院里削笔杆,他这段时间闲下来不好好趁机修炼倒迷上了制作东西,前脚给陈少聪做的轮椅派上用场,立马有了信心,信誓旦旦地跟林观音拍胸脯保证要给她做一只笔。
沈兰慢慢松开扶着陈少聪那双手,然后就看到陈少聪撑着拐杖,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庭院中。
其实,正常人走几步也没什么难的,可是对他这种躺了好些年的人来说,可就太不容易了,他累的满头大汗,然后看着沈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少聪。”沈兰激动地走上前,停在陈少聪身前,她很想拥抱他。
可她以前是个家教极严的闺阁大小姐,所有人都告诉她女子应该矜持,应该顺从,不要做那些勾栏女子的做派,可是直率地表达爱意怎么会是勾栏做派呢?
她的目光逡巡,传统伦理压着她不让她直视自己的丈夫,可她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扫。
她矜持又徘徊,陈少聪看到了,他丢到了自己拐杖,伸开双臂,像鸟伸展双翅一样,将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他立不了多久,很可能下一秒就得栽倒到沈兰身上,让沈兰再一次承受重担,于是,他忍着疼、忍着累,忍受着这场婚姻一开始他就该承受的东西,小心翼翼又拼尽全力地向沈兰表达她不敢表达的爱意。
林观音看到他们相拥的画面,下意识望了望天,发现天空一碧如洗,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将目光落到张之维身上,张之维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然后转过头看到了那副画面,忍不住笑起来。
而林观音也同样在笑。
他们笑得应是同一件事。
林观音松开捏着轮椅的手,右手自左手推出一个大拇指,然后用大拇指点了点脑袋,笑着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