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马车。”谢珩拉着她的手,宽厚的手掌让她安心。
第六十七章
再一次踏入定国公府, 华翎的心境已然不同,少了一分紧张,多了一分从容。因为她知道身边的谢太师会护着她, 哪怕面对的人是定国公。
“五爷, 殿下,您都小心脚下,老夫人特别派人打扫过, 地面还有点水呢。”刘婆子一路引着他们往福康堂去, 语气恭顺。
华翎被牵着手,微微垂头看了一眼脚下, 实际上根本不像是婆子说的那样, 地面有水, 青灰色的石面干干净净。
她想这婆子主要还是想点出老夫人的重视, 和上一次作出区分。
“母亲有心了。”果然,谢太师淡淡地回了一句。
刘婆子笑了起来, 眼睛偷偷地瞄被五爷牵着的公主, 心道从来没有见过五爷这般上心,老夫人当然要费些心思。
从下了马车, 她就在旁看着, 过门槛的时候五爷都怕公主跨不过去,不仅牵着她怕她摔倒, 手臂还揽着公主的腰……
这一次谢家的人都不敢怠慢了,不必老夫人去说, 一个个的都站在福康堂的二门处迎候。
大房的人则还是和定国公一起在厅中静候,不过到底没有上一次坐的稳, 每过一会儿就要挪动一下。
华翎抬脚迈过一道门,看到那么多人, 她的唇角露出一丝淡笑,摇了摇谢太师的手小声道,“太师,看来家里的人都很怕你呀。”
谢珩瞥了她一眼,对她口中的家里人没有异议,和她说,“庄重一点。”
她哪里不庄重了?闻言,华翎不服气地皱皱小脸,不过没再摇他的手了。
“五弟,公主殿下。”
“五叔,公主殿下。”
谢家人以谢二老爷为首,对着华翎拱手行礼,小辈同上。
谢家的小辈虽然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但无论是辈分还是身份而言,华翎可以坦然地受了这份礼。然而,谢二老爷他们毕竟是谢太师的兄嫂,她想避开。
谢珩捏着她的手指头微微用力,没让她躲开。
“不必多礼。”华翎端起了公主的仪态,像他说的庄重大方。
“五弟,父亲和大哥都在里面等着你。”谢二老爷显得忧心忡忡,他怀疑定国公已经知道了内情。
谢珩表现的很是淡定,他嗯了一声,牵着华翎一同往里走去。
下人们打开门帘,华翎抬起头,得以看到了定国公这位体内流着前朝血脉的老者。
他年近古稀,头发和胡须都已发白,但健硕的身躯和锐利的眼神都不像是一个到了暮年的老人。
此刻,他正冷冷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仿若在衡量她身上的利用价值。
对于这样的目光,华翎忍不住攥紧了指尖,但她顶住了,不仅没有露出害怕畏惧的神色,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还敢和定国公对视。
见此,谢太师眸光微动,平静地带着她走向空位。
“放肆,见到长辈不知道行礼吗?”定国公利眸一眯,重重地朝着他们两人呵斥。
谢太师还没反应,华翎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回道,“人伦之上亦有君臣之分,定国公。”
她是君,定国公是臣,反过来应该定国公朝她行礼。
这句话可将谢家的人给惊住了,理是那个理,但如今的皇室孱弱不堪,仅剩下一个架子苦苦支撑着。
“我儿乃是贵妃,见到家里人同样不敢忘了辈分。”定国公世子一看华翎居然敢和他的父亲顶撞,当即大怒,陛下都不敢和他们家这么说话,她一个黄毛丫头!
“大哥。”谢珩压着眉峰,森戾的语气让定国公世子话说到一半。
“好一个君臣之分。看来你嫁给珩儿,心里更当自己是皇室女而不是谢家妇。”定国公扫了幼子一眼,一字一句地戳他的心窝子,“我谢家与东宫向来不合,日后发生冲突,也不知你是向着谁去。”
华翎脸色一白,没有去看谢太师,“皇兄乃是父皇的嫡长子,立身正统,没有任何人可以越过他。”
她不会在这里说违心的话,让他们看低了她和皇兄。
“你与老夫说起正统,真是可笑。”定国公眼神一厉,若说正统,如今的皇室就是贼子,篡夺了天下。
“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理由。”华翎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清楚皇室夺位的过程是不光彩的,可她一丁点儿都不能退缩。
退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父皇既然将镇国长公主的印信给了她,她就要能撑起来。
“好,很好。记住你今天的话。”定国公怒极反笑,区区一个没有涉过朝政的小丫头也敢说成王败寇。
“我当然不会忘记。换位思考,哪怕将来有皇室倾覆的一日,我亦不会有所怨言。”华翎鼓起勇气,只要她做过了努力,将来无论如何,她会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少女身形单薄,唯一能支撑她的点就是男人握着她的手,她看着定国公说出无畏的话。
堂中谢家的人都屏紧了呼吸,等着定国公大发雷霆,然而,他们发现了定国公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
当年,他年幼的时候,也亲耳听到身为前朝镇国长公主的祖母说过这样的话,事已至此,她用尽了努力也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接受。
怨不了,也无法怨。
“哼,坐下吧,省得传出去让人指责我谢家不敬公主。”到此,定国公接受了华翎的存在。
华翎的小脸紧紧绷在一起,轻轻点了下头,坐在谢太师手边靠上一些的位置。
还是没太敢看他,定国公的话太辛辣戳心。她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挣脱,无可自拔地陷入了懊恼中。
明明这几日都那么好。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纵然谢老夫人也没有张口。
“父亲和母亲唤我与公主前来,不知有何事要说?”谢太师缓缓地拨弄着桌几上的茶盏,沉冷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闻言,谢老夫人有些着急,公主是幼子府里的女人这件事之前只有她与余氏知道,现在又多了大儿子夫妻和公爷,可即便都知道了也不能摆在台面上说。
更别提,现在还有一些小辈在外厅等着呢。但是她再着急,定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也不是她,得看定国公的态度。
“无事,只你与公主成婚也一段时日了,还没用过一次家宴。今日刚好人到的整齐,吩咐下去,开家宴吧。”定国公捋了捋颌下的胡须,才懒得管幼子与那丫头婚前的纠葛。
占了人是他的本事,娶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记得,孰轻孰重,关键的时刻知道怎么取舍。
其他的定国公无心过问。
“父亲!”定国公的话音落定,变了脸色的是定国公世子和世子夫人,这样将贵妃置于何地。
“大哥还想说些什么,月前我的人抓住了一批借着谢家名义的管事,不仅在南边圈地屯田还敢联合当地豪族欺压官吏。”谢珩目如鹰隼,黝黑的眼眸将定国公世子盯得直冒冷汗。
“五弟,为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定国公世子强装镇定,“再者,屯些田地也不是什么大事,五弟抓了人罚一罚该放还是得放了。”
他比不上幼弟能干,权倾朝野,手底下多弄些银子,还不是为了家族为了娘娘皇子。
“放人?只是屯些田地?”谢太师的语气含着轻慢,“大哥可知那些是划给谁的田地?十年前,南人集结北上死伤五万才将百万胡人赶出晋地,为了安抚军心,朝中下令,死者十田,伤者三地。大哥派管事强占抚恤田,是要掘我的根,还是给别人递把柄?”
他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外头大房的亲信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言几个血葫芦一样的死人被扔在了柏熹院的门口,全是这些年世子提拔的忠仆。
定国公世子骇得牙齿咯咯响,人全都死了?他抖着唇看向自己的幼弟,血色尽失。
他不过就是想多敛些银子。
“抚恤田不容任何一只手插、进、去,人早就抓到了,只不过先前担心大哥没脸,一直没有声张。但如今看,有些事大哥最好还是知道利害。”谢珩扫了一圈堂中的人,转过头来与定国公说话,“父亲久不过问家事,家中未免宽松了些。”
话罢他就不再开口,平平静静的面容令人望而生寒。
华翎清晰地看到谢家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她抿了抿菱唇,在谢太师垂眸的那刻紧紧抓到了他的一根手指。
别人怕他,她不怕他。
而且这样巧,他在今天把事情揭露出来狠打大房的脸面,有一大半是为了她出头。
“你干的好事!”定国公对自己的长子也是恨铁不成钢,若是没有幼子,国公府迟早会败在长子的手里。
“过了今日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待着,家里的事务暂时让你的二弟三弟他们打理。大郎和三郎先跟着你们的叔父做事。”定国公一开口,定国公世子脸色颓败,国公府的基业原本都该是他的。
五房就不提了,倒让二房三房的人跑到前面去,一点脸都没。早知道,就不该得罪了五弟,贵妃虽贵但在宫里鞭长莫及。
出了这档子事,一场家宴从头到尾气氛冷凝,用的人食不知味。
谢老夫人精神不济,一开始虽是她让人唤来的华翎,但最后也只和华翎说了几句挽留他们住下来的话。
“公主还未在国公府住过,锦笃院是珩儿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不若在里面休息一晚。”
华翎眼睫轻颤,其实她在锦笃院住过一夜,那是他们更深纠葛的开始。
她悄悄看一眼谢太师,他面色没有变化,似乎根本没有发觉她的目光。
“嗯,就依照母亲您说的。”她同意了谢老夫人的提议,谢太师眼皮轻抬。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从福康堂到锦笃院的路上已经点上了蜡烛,晚风习习,素芹与骆东等人落后几步,华翎仗着他们看不清楚,故意贴着男人,将手伸到他宽大的衣袖里。
“太师,生我的气吗?”她怯生生地开口,眼眸中含着水光。
定国公步步紧逼,她可以想出别的更顺耳的话,可最终说出口的话还是将他放在末尾。
皇兄,她的坚持通通都在他的前面。
“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要问我生不生气。”谢太师薄唇轻启,脸上的神情冷冰冰的。
他的反应虽不好,但却没甩开少女的手。
华翎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同他一起进去锦笃院,心里的愧疚像藤蔓一般疯长。
她的存在离间了他和他的家人,然后还当着他家人的面将他放在末尾,又和往他的身上捅刀子有什么两样。
“太师,我”
“你身体不适,早些休息。”
华翎讨好的话根本没来得及出口,他径直往外走,骆东接到了一封密报要和他禀报。
第六十八章
锦笃院对于华翎而言是一个比较陌生的环境, 谢太师一离开,她连呼吸到的空气都落寞了几分。
她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巴巴地瞅着门口的方向, 结果也没人再回来。
素芹等人没进入福康堂里头,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气氛不对,面带担忧。
“那就休息吧。”华翎在房中略略走了几步, 也没有探索这里的兴致。
锦笃院中伺候的婢女叫采萏, 很有眼色,闻言连忙上前整理床褥, 熏香点茶。
华翎喜欢清新淡雅的果香和花香, 昭华殿和公主府也从未燃过别的香, 采萏是第一天服侍她, 不清楚她的喜好,下意识地燃了悠远厚重的沉香。
素芹嗅到了, 皱了下眉, 想要上前让她换一种香。
华翎冲着侍女轻轻摇头,她觉得沉木的香气也很好, 安神, 静心,和谢太师身上的气息很像。
“太师喜欢燃什么香?”她恍然想到, 自己对他了解的真的不太多,他的喜好也都不知道。
而反过来, 无论是公主府还是长信侯府的正院都掺杂了她的偏好。
“啊,五爷喜欢什么香奴婢也不知晓。不过, 锦笃院只有沉香和乌香,是从公中领来的。”采萏嘴笨不善言辞, 费了好大劲才和华翎解释清楚,是老夫人觉得谢太师煞气太重,所以才燃沉香和乌香。
华翎闻言,突然心口有一丝丝疼,他对吃的膳食不在意,对香料和衣着没有偏好,她第一次见到的长信侯府也里里外外透着一种肃正和冷清之态。
锦笃院不仅下人更少更安静,趋于朴拙的布局与摆设也一点看不出来这是大族世家子的居所。
可福康院是那般亮丽堂皇,而她所见到的谢家人无论谢太师的兄嫂还是侄子侄女们,金冠玉带,高髻华服,扑面而来的靡靡之气绝对都是在膏脂中多年浸染出来的。
他与谢家人处在一室时,颇有些格格不入。
“院里有小厨房吗?”华翎蛾眉淡淡地蹙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像雪一样白,她轻声询问采萏,想要给谢太师准备些夜宵。
所谓的家宴上,她偷偷地留意,谢太师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旁的时间几乎都在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