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吐吐舌头轻轻地点头,见鸳鸯又往屋里走,也是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
只是她虽是个奴才,却也看不上,为了攀附富贵,将自己的女儿扔出去受罪的。
真当这世家大族是那么好进的?真真是,被权势蒙了眼。
珍珠心中不屑,却也回到了门下,本来她是贾母身旁的大丫鬟,是不用在这儿等着伺候的。
不过今日特殊,里边不但人多,而且事态严峻,因此她便守在这里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她刚站定,却听得另一边鸳鸯向贾母禀告。
“老太太,才刚是姨太太过来,她知道老太太这儿忙,便让珍珠带话,明儿再来请安。”鸳鸯口中说着,又去给贾母众人换上一杯新茶。看对方的颜色稍霁,这才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位于下首的凤姐。
瞧着凤姐,脸色有些难看,鸳鸯心头暗叹一声,却也不再多言,悄悄地退回到贾母的身后。
王夫人这会儿可顾不得其他,就算是听到自己亲妹妹来过,也丝毫没有让其有半分的风神,只一心一意地在贾母面前哭。
“老太太,我们元儿受了大冤屈了,这日后可怎么办呢。且别说她入宫这么多年,蹉跎年华。
便说被那起子小人诬陷,又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竟又随随便便被指婚,这日后可怎么办呢。”
这番话,已经被她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回。此时在座的众人,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脑袋一阵阵地发疼。
贾珍求救似地看向贾赦,眼中全是哀求。
好叔叔让她停了哭声吧。
贾赦撇了撇嘴,白了贾珍一眼,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反倒是一旁的邢夫人瞧着王夫人的哭嚎,眼中闪过不屑,用帕子遮了遮上翘的嘴角。
往日里的威风都不知道哪去了,如今倒显出来,这等的模样。
想起王夫人以前对自己,那透着两分不屑的眼神,邢夫人更觉得解气。她端起旁边的茶,撇下浮沫,润润嗓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装模作样:
“弟妹快别哭了,倒叫咱们心都快碎了。如今圣旨已经下了,老太太又能怎样?总不能去抗旨吧,要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如今不管如何,也有这圣上的指婚,咱们只能笑着应承,哪里在能这里哭嚎。
若是一时,被那起子小人告了状,万一两位圣人怀疑咱们另有居心,到时岂不是连累全家。”
邢夫人本来不过是说风凉话,可是随着话说下去,她自己也有些吓得,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瞟了瞟外边。
“正是如此,婶子还是不要如此,不管如何,大妹妹那边已经是定了的,咱们只能认了。”贾珍也出言劝解,毕竟如今这事儿的确是有些难办。
原本元春是板上钉钉的宫里人,可谁能想到会出了这等的乱子。
原本王夫人还在哭,刚刚听了邢夫人的话,就有些气得胸口发闷。再听贾珍也搭言,她忍不住便有些双眼向上翻。
鸳鸯本来在后边低垂双目,只当自己是隐形人。可未曾想到,王夫人突然如此,她一惊之下也顾不得其她,先上前摁住对方的人中。
“珍珠,小蹄子还不赶紧进来。”鸳鸯口中呼喝着,外面的珍珠听了叫喊,立刻掀开帘子进来。
瞧见这一番光景,她二话不说便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指节大的小瓶儿。
将瓶子凑在王夫人的鼻下,配合着鸳鸯的按压。很快,王夫人便悠悠地叹息一声,缓了过了。
此时她身上仿佛只觉得被千钧石磨碾过,竟是再也无法大声地啼哭,王夫人的脸庞上滑下两道泪痕。
“罢了罢了,你再哭又有什么用,儿女都是债。便是你今日活活在这哭死,来日她又未必会心疼你。”贾母口中说着,无奈地捶着自己手中的紫檀寿星献宝拐杖。
“如今便是我,舍去这张老脸,也没有办法请得万岁爷回心转意。”贾母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元春的事情,看着简单,实际上却是皇家的警告。
也是因此元春的婚事没有回圜余地,若是真的去闹,后边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往好处想,元儿在宫中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如今出来了,也算是苦尽甘来。
虽说官职低一些,但毕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家中也算得上是清流门户,如此看来也不算是辱没了元儿。”
贾母的话很明白,以元春现在的身份,能够嫁给对方已然是不错了。
今日自从知晓元春被指婚,王夫人便闹到了现在,一两个时辰过去,便是贾母身体再好,也不禁被她闹得头昏脑涨。
她无奈地挥了挥手说道:“去吧,都回去吧,这件事情已然如此了。”
眼见着自己的哭毫无用,王夫人只得在凤姐的搀扶下站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荣禧堂,王夫人站定脚步,转头死死地盯住荣禧堂方向。
第63章
荣禧堂后院此时静悄悄地,前面的喧闹似乎被阻隔在一门之外。
一卷珠帘内侧,一名十七八的少女侧坐炕边,一枚黑子在指尖翻飞。
她眉目并不算绝色,却比寻常女子多了份温柔可亲,偏偏此时双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让人有几分不安。
“姑娘还坐着呢?”司棋从外面跑进来,用帕子给自己扇风,随口问一直守在外间的绣橘。
绣橘见是她,连忙点头,小心的指了指里面,有些担心的说道:“已经出神一早上了,最近姑娘这是怎么了……”
听了绣橘这话,司棋咬咬下唇,就想往里边进,不承想被对方一把拦住。
“好姐姐,姑娘说了,不许人扰了她。”绣橘怯生生地说道,若是往日还好说。这些天,二姑娘看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她竟然是不敢有半分违背。
绣橘的话让司棋也是有些踟蹰起来,她伸头瞧了瞧,里边眼见着迎春仍旧是低头沉思,垂眸不语。
“这可怎么说的,前些日子护国寺回来就不对劲儿,后来好不容易好些了,三姑娘来求着下了盘棋便又这样了。”司棋是个急性子,眼见着迎春如此忍不住跺脚叹气。
本来二姑娘便不喜欢说话,可如今竟是越发地,奔着四姑娘的模样去了。
司棋心头琢磨,透过珠帘打量着自家主子。不过好在就算姑娘再有变化,也不过是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接近,倒少了那等不着三两的上前撕掳。
最近连姑娘的奶娘,都老实许多。
两个丫鬟的对话,都被坐在里间的迎春听得真真切切。
她本懒得理二人,可是司棋带着热度的目光,让她再也无法沉思。
将手指尖的黑子,放回棋盒之中,她轻叹一口气。
“司棋,外面怎么那么吵。”此时迎春心知,自己若想要得一方清静,少不得要让司棋把想说的话说完。
“姑娘不知道,今儿外面可热闹……”司棋是个性格泼辣的,平素里从没在说话上有磕绊。
今儿听见迎春想要知道外边的情况,掀开帘子便凑了上去,在她耳边好一顿说。
迎春本来不过是想引着对方说话,让她说够了自己离去,可未曾想到后边倒是有些入神。
当听见王夫人无奈被请出去,迎春并没有露出任何的笑意,反而紧紧地皱起一弯柳叶眉。
也正是因为她这种表现,使得原本手中比划的司棋,说话越发的小声起来。
“姑娘?”
绣橘年纪最小,此时说话尚且有几分直来直去,眼见着迎春如此忍不住张口询问:
“姑娘这是怎么了?平素里老太太抬举二房,咱们大房这边一直抬不起头来,今儿这事儿不是好事儿吗?”
小丫头虽然伶俐,到底年纪上差了几分。此时只觉得二房终于被打压,大房虽不至于说翻身当家,但总归要能多喘一口气儿。
迎春摇摇头,她低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细细地吩咐道:“这几日我不管你们怎样想,哪里都不许去,都在我跟前待着。
就算是有人吩咐你们去做什么,也万不可没有我的命令,随意地跟人走。”
这话一说,绣橘和司棋都是大惊失色,须知自家小姐平素是个什么性格?如今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司棋伸手就要去按迎春的额头,却被她向后一缩躲掉。
绣橘更是瞬间眼眶一红,颤巍巍地问道:“姑娘可是不舒服!奴婢这就去找赖爷爷。”
看着两人如此,迎春心头无奈。两人算是在这贾府之中,唯二把自己放在心头的。
她一直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纵然有着小姐的名头,可如今眼前只有这两个人在乎自己。
迎春叹息着,伸手按住便要往外跑的绣橘。自己虽是个软弱无能的,但却也能看得几分明白。偏自己身边这两个,却都是单纯如同稚子。
“别乱跑,且听我说。”迎春心中琢磨,总不能让她们这样乱撞,她慢悠悠地说道:“二婶一直想要以女为贵,甚至在某些作派上早就体现出来。
因此元春姐姐的事情,对于婶娘可算得上是打击极大。若是往常还好,可如今,因为先前赵姨娘的事情,婶娘心中便不自在。
这会子可巧又加上元春姐姐,这一次老太太又无意替她出头,以婶娘的脾气定然会心头怨恨。”
迎春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自己两个丫头,或是茫然或是惊恐的表情,她无奈地叹息。
她不是傻子,善棋者皆善谋断。她往日里,宁愿做一根木头,也不过是看得太明白罢了。
“你们别瞎想,我没中邪,也没有被邪祟冲到。往日里之所以那样,不过是知道,就算是自己再怎么想要有个结局,也不过是妄想罢了。”迎春轻声地解释,她并不在意两个丫头是否能明白。
就如同她说的,善于弈棋者,又怎会是真正的木头。
她以前之所以随波逐流,不过是早已看出贾府行将就木之态。
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迎春那时只想着得过且过,待到出嫁之后也就罢了。
左不过,在家里不过10来年的光景。
可是她到底忘了一件事情,作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几日定然会有后续,罢了,拿纸笔来,我要给林妹妹写信。
现如今能够有能力的,恐怕也只有林姑父那一边,这样一想,林妹妹怎么也躲不开。”
迎春口中吩咐司棋上前研墨,自己走到桌前,取出一叠洒金信纸,低头沉思该如何措辞。
司棋置没反应过来,绣橘倒是极为的敏捷,跟在迎春的身后替她整理笔墨。
“绣橘,你去瞧瞧你奶奶在做什么,只把今儿这事儿告诉她。跟她说,若是她再不收敛,出了问题,我也救不了她。
如今我也大了,纵然是在考虑往日的情面,却也总要顾及主仆的名分。若是她不想,我便回了老太太,送她出去。”
绣橘木然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墨条交到司棋手上,自己就往外走,在挑帘子出去的时候,不自觉地转头看向迎春。
这哪是她们家二姑娘?怎么多了几分三姑娘的厉害?也不对,她们家三姑娘,是会直接冲上去教训的,不会这样上口威胁。
一旁的司棋也是一个想法,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古怪。
迎春没有理会二人,反而专心致志地思索该如何措辞。
当她落笔完成,司棋仍旧是双目无神的研墨,迎春无奈地叹息道:“还不快住手,净糟践我这点子松烟。”
听到迎春的话,司棋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不觉,竟是磨了半匣的松烟墨。
“姑娘。”
没等司棋再说什么,迎春摇了摇头,看了眼外边,如今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她慢悠悠地说道:“往日里我不管你,可如今,我却是要说两句了。
你要是喜欢你那表弟,便不要万事顺着他,好好的让他去向你母亲提亲。倘或一时闹出事来,你就指一个死字。”
这句话好似是一道惊雷,劈在司棋的头上。她猛然觉得眼前一黑,随即便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在迎春桌旁。
“姑娘……姑娘我……”司棋张嘴想要解释,可一时却说不出什么,她看着迎春那平静的双眸,嘴唇颤抖。
姑娘怎么会知道的,姑娘知道多少,姑娘会不会把这件事情禀告老太太?
一时之间,司棋心乱如麻,想要求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她只能用双目哀求。
迎春看着仿佛瞬间被打断脊梁的司棋,她静静地摇头叹息:“起来吧,也是因为我之前不上心,所以让你们不知受多少委屈。
左不过提醒你一句,若是你听便罢了,若是不听也便罢了。去把这封信送到林姑娘那,可记得万不可假手于人,去到外边找你母亲。”
迎春这边口中吩咐着,一边挥手,让已经惊骇欲绝的司棋出去。她本来已经认命,可是黛玉的出现,让她觉得好像这世间,并不只有任命一种活法。
“别在这傻跪着,赶紧去吧。”迎春吩咐完便瞧见,司棋仍旧木讷,当下里再次叫醒对方。
司棋当下点头,浑浑噩噩的捏着信便往外走,一直坐到车上之后,这才反应过来。
她们家姑娘这是开了窍,还是转了性,竟然是与往日完全不同。
司棋只觉心跳如擂鼓一般,她此时再回想迎春的话,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去见自己的情郎。
只是如今正事在身上,总要先去林家把信送到。
等送完了信,自己便回去见那小冤家。若是他有半点反悔,自己拼上命不要,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司棋这儿心头下定决心,因此将信送到林府,眼瞅着琉璃将信接走,便直接回去荣国府后巷,去找自己的表弟潘又安。
而琉璃这边,则将信送到前院儿的书房之中。此时水豫宸手中捧着一卷游记,低声向黛玉说着什么。
琉璃脚步停顿,想着先出声。却不承想,刚刚还在说话的二人竟是一同停顿下来,抬头看向自己。
“小姐,迎春小姐的信,特地让司棋送来的说是万不可给其他人。”琉璃见二人发现,便也不再停顿,撩起裙角,便进到书房之中。
本来黛玉的书房在二门内,如今她领了官职。林海夫妇心头琢磨,恐怕日后会多有公事来往,因此便在二门外,替她整理出一座院落,充作书房之用。
黛玉对此尚且一般,偏偏水豫宸却是极为欢喜。
须知若是他每每出入林府的内院,此时她们刚刚回京不久还好。若是来时,年长日久对于黛玉的声誉却有些妨碍。
如今却是来往自如,实在是一件大喜事。二人今日没事,便在一处看游记,正说着东临沧海之言,便见到琉璃走了进来。
听的是迎春的信,水豫宸眼中划过狐疑,转头看着自己青梅。
“且拿给我,恐怕又是荣国府那儿出了什么事儿吧。”前一句自然是对着琉璃所说,后边的则是回答水豫宸。
想到荣国府那个烂摊子,水豫宸脸色有些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