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子常年不好,崔氏进府多年,怎的就突然有孕了?我决不允许你的血脉被混淆!”
崔芙一张脸煞白,身子如秋叶般轻晃,她咽下喉间苦涩,刚要开口,手被握进了一个暖乎乎的掌心。
“母亲同为女子,该知名节对女子多重要,你这般说,可曾想过阿芙要如何活?”程怀语气失望的问。
“我……”
“我信她,母亲不信,我敬她,母亲不敬,母亲对我有生恩养恩,儿子自该孝敬,但您对阿芙无慈爱之心,无恩重情谊,阿芙自也不必再对您侍奉。”
“混账!”
“母亲骂的有些早了,”程怀扫过站在一旁的程敬,视线重新落回,道:“母亲戕害人命,未曾惊动官府,儿子如今是一家之主,便托大做个决断,家法三十杖,分五日行,念及母亲年岁已高,这一百五十杖,儿子替母亲受,阿芙之痛,儿子替不了她疼,受五十杖,母亲难偿阿芙丧子之痛,如今杖不在自身,也难免轻飘……”
他说着,扯唇笑了声,“不知这侯爵,母亲可在意?”
霎时,那双浑浊的眼,瞳孔骤然紧缩,似是猜到什么,嘴唇哆嗦着怒吼一声:“你敢!逆子!”
崔芙脑子嗡鸣一声,怔愣片刻,一滴泪倏然滑过面庞。
握着她的手松开,程怀接过小厮递来的香,上前一步跪在了祖宗灵位前,掷声道:“今不孝子程怀,立身不正,处事不明,愧对祖先英灵,不配袭爵位,自请废,即日起,程敬承家主位,袭侯爵,承家风家训,扬侯府之德。”
程敬侧身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捏得骨头都疼,心却是狠狠沉了底。
第28章 新岁
程怀跪在祖宗牌位前, 四十杖捱完,背后青紫肿起,咯血晕倒了过去。
崔芙急急跪在垫子上, 感受着肩膀突如其来的沉重。
她手哆嗦的厉害, 丝毫不敢碰他伤处。
太夫人疯魔的嘶吼哭喊过一阵,怔怔然的盯着晕倒的程怀, 眼神空洞。
程敬深吸口气, 两步过去,抓着后背血肉模糊的人扛到肩上, 低声道:“让人请大夫。”
崔芙眼泪滴到手背上, 垂着眼‘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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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程怀入宫求见了官家,出来时,安远侯已易主。
每日四十杖, 身上的伤不见好,身子愈发每况愈下, 只凭药吊着命, 而每日祠堂行家法时, 太夫人都会被人请来, 于旁边观刑。
这些, 谢蕴是听戚钰说的, 而戚钰听谁说的, 自是不必多猜。
谢蕴清楚, 程怀此举,是在给崔芙交代。
太夫人最看重的, 莫不过是那爵位,和她膝下唯一一子。
当真杀人诛心。
“还有一事”, 戚钰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没尝出好坏,抹抹嘴道:“程怀前几日让人买了宅子,多半是要搬出侯府了。”
谢蕴动作一顿,抬眼瞧他。
“如此,你也可安心些。”戚钰与她对视道。
谢蕴不置可否,半晌,勾唇轻笑了声。
程二这遭,输了个干干净净。
让他袭爵,怕是好比吞了苍蝇。
傍晚,谢蕴与戚钰一同往云七堂去。
永嘉公主抱着莹姐儿,温声道:“明日新岁,宫中有宴,按照惯例,要在宫中守岁了。”
白珠儿脸上喜色压不住,“我、我也去吗?”
“依旧制,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赴宴,你自是去得。”永嘉公主道。
戚钰仔细将橘子瓣的经络挑去,头也不抬的道:“我也去!”
说罢,他刚想扭头与谢蕴说,明日可带你在宫里逛逛。
“母亲,我便不去了。”谢蕴轻声道。
“G?”戚钰脸上略显纳闷。
“上次祭宗庙,已承官家之恩,这次宫宴,母亲是皇亲国戚,虽说多带两人不打紧,但到底是不甚妥当,这热闹,儿媳便不去凑了。”谢蕴轻缓解释。
永嘉公主瞪一眼睁着圆眼睛的儿子,脸上仿佛写着,你看看你不成器。
戚钰:“……”
“也罢,明日宫中人多,定然嘈杂的很,你在家里也好,我让人在院子里给你备一桌宴。”永嘉公主道。
戚钰眼珠子转了两圈,立马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在家里守岁。”
永嘉公主心口郁闷散了些,总算是上道了点。
欣慰不过须臾,便又听这混账开了口。
“但是红封不能少!让舅舅给我们俩装得鼓鼓的!”
永嘉公主咬牙:“别逼我在过年的时候扇你。”
戚钰敢怒不敢言,将手里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经络的橘子塞给谢蕴,小声嘟囔:“好凶……”
谢蕴眼皮跳了下,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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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后,各院躁动。
谢蕴坐在榻上翻看书卷,恍若未闻。
片刻后,听雪噔噔噔跑进来,欢喜道:“姑娘!奴婢穿这件好看吗?”
梅红衣裙,刺绣精致,衣襟袖口和裙摆滚了一圈白色毛绒,看着甚是可爱。
“好看。”谢蕴笑道,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将手边几个红封递给她,“拿去给院子里的人都发一个,你与问月、羌弥的,发完再过来拿。”
听雪一听便知,她家姑娘给她们仨的红封与旁人的不同,顿时喜滋滋的去了。
听着院子里传来嬉闹欢喜声,谢蕴勾了勾唇角,又翻过一页书。
……每逢佳节倍思亲。[1]
晚膳是在主院用的,刚至酉时,戚钰便十分自觉的过来了,大马金刀的往谢蕴对面一坐,不见外的端起她面前的茶喝。
谢蕴扫了眼,也没作声。
两盏茶解渴,戚钰闲不住的问:“你在看什么?”
“诗文。”
“哦”,戚钰吃了块牛乳糕,又问:“我在太庙给你的那茶叶喝完了吗?”
谢蕴淡漠翻了页书卷,道:“让人给我祖父送去了。”
“哦,那我改日进宫再给要一些来。”
“……”
戚钰丝毫不觉不妥,还掰着手指头数,“舅舅那里还有美酒,字画,瓶瓶罐罐许多,祖父、叔父叔母还喜欢什么?我一并要来。”
谢蕴闭了闭眼,“……不必。”
“都不喜欢呀?也是,那些东西都无甚意趣……”
用过晚膳,谢蕴便委婉赶人了。
戚钰却是坐着不愿走,赖赖唧唧道:“我想与你守岁。”
“我要歇息了。”谢蕴道。
戚钰一张脸被酒意熏红些,双手捂着说:“啊?你不去街上逛逛吗?今日新岁,许多酒楼都很好玩儿。”
“二爷去吧。”谢蕴不为所动。
“行吧”,戚钰站起身,“我有岁礼赠你,本想着守完岁再送的,但你要睡了……”
他吃了酒,身上暖乎乎的,说话温吞,多了几分懒洋洋的拖沓,但碎碎念的嘟囔声没改。
谢蕴深吸口气,站着瞧他,似是催促赶紧的,送完就走。
却是不想,戚钰过去拿了她披风,不由分说的给她系好,“走。”
这般语气,像极了那日在柿子园里,他微眯着眼仰头看着柿子树,“打。”
“去哪儿?”谢蕴将那画面驱散,细眉微蹙的问。
“带你去拿贺礼。”戚钰似是怕她不跟他走,手握住她的细腕,那里有一只羊脂玉镯,温润,却是不及她那一截皓腕。
戚钰咽了咽口水,耳根在黑夜里渐红。
丫鬟们都聚在一处用饭,屋子里烛火亮,嬉笑声却轻。
两人谁都没惊动,出了四宜堂,出了府。
被抱起放到马上时,谢蕴还有种恍惚感,后背蓦然贴上一片温热胸膛,他的热传至她身上,灼得她往前轻挪。
甫一动,腰被一只手掐住,略带酒气的呼吸缠在耳后,“别动。”
那只手往前,将她披风拢好抓着。
谢蕴未及回神,便听耳边低声――
“走了。”
姑苏多水多船,谢蕴骑术不佳,马蹄扬起时,她几欲抑制不住的惊呼一声,听得耳畔低笑声。
“驾!”
马自长街过,那豆亮的烛火迅速闪过,将那些欢声笑语抛之身后。
今夜新岁,城门未关。
马蹄声急,风扬起,冷冽干燥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鼻腔,不同于姑苏的潮湿,谢蕴莫名感受到了快意,僵了许久的身子都软了些。
戚钰感觉到,唇角的笑意渐浓,一双眸灿若星子。
出了城,谢蕴便猜到他要带她去哪儿了。
马场。
背后有山,前面有泉,一片荒原上建着马场。
“我幼时便爱马,这地儿,是舅舅给我的,宫里旁人都不知道”,戚钰骄傲道,勒马停下,他翻身下来,又将谢蕴抱下来。
许久未踩实地,谢蕴腿脚有些发软,险些跪下,被他提着腰带起。
“没事吧?”戚钰问。
谢蕴摇摇头,视线在眼前景色划过。
很大。
“上次说好要带你去看小马驹,因着落雪,耽搁至今……”戚钰边说边带着她往里走。
这里道路崎岖不平,谢蕴难免深一脚浅一脚的。
戚钰瞧见,伸手抓着她手臂,懊恼道:“忘了拿盏灯笼了。”
谢蕴:“无碍。”
两人没再说话,安静的往那边马圈走。
戚钰说的小马驹,此时正在睡觉,听见动静,耳朵动了动,有一匹小黑马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又闭上。
戚钰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喊:“起来干活儿啦!走两圈!”
“……”
没马搭理他。
谢蕴微微侧首,有些无语。
戚钰察觉到她的动作,替自己解释:“我没骗你,它们还在吃奶呢,等等,我将他们牵去吃奶给你看……”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表情一言难尽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戚钰一张脸,后知后觉的红了。
少顷,他轻咳一声,打破沉寂,“我、我带你去拿岁礼吧。”
谢蕴淡淡嗯一声,跟着他走,轻声问了句:“是什么?”
戚钰有意想卖个关子,奈何藏不住,对上她瞧来的视线,秃噜了个干净。
“一匹马,通体雪白,漂亮得很,还是汗血良驹,很是难得,程二那厮想要,被我抢了去,他还揍了我一顿。”戚钰得意道。
谢蕴唇嗫喏了下,轻声道:“又何必……”
“没事啊,我抗揍。”戚钰神色骄傲道。
谢蕴怔怔瞧他一瞬,心里冒出‘赤诚’二字。
夜色深,那双眼却如琉璃糖一般颜色,欢喜、难过、不高兴,以及小心翼翼的讨好,都□□放在其中。
谢蕴忽的想起崔芙说,心悦属意一人,就是能瞧见他旁人都瞧不见的好。想他欢喜,想他顺意,想将自己最好的都给他。
谢蕴不明白,戚钰既是那般喜欢那匹马,又怎会送给自己?
烛火下,那匹马当真如戚钰方才所说,雪白,一丝杂色也无,那双眼睛更是漂亮,透着澄澈蓝。
“你别这般瞧着我”,戚钰咕哝道,神色有些不自在,“程二说,哄人要投其所好,可我对书卷知之甚少,先前更是闹出那笑话,所以才想送你这白马,是否良驹我很是清楚,只是,你若不喜欢,我再送旁的给你……”
“喜欢。”谢蕴忽的打断他的话,迎上那双懵的视线,她深吸口气,又重复:“我喜欢。”
眼瞧着那双眼睛怔忪一瞬,随即迸出笑意,眼角弧度弯起,唇角轻动两下,压不住的笑意,索性露齿笑得坦然。
生动且神色飞扬,欢愉写在脸上。
谢蕴想,那些算不清的账,就这样吧。
她收了他的讨好,不去计较前世难熬的三年。
新的一岁。
祝他万事胜意,娶自己喜欢的娘子,不是妾,以妻礼。
祝自己……鹏程万里,不拘一隅。
第29章 莲池
谢蕴见过了不一样的邺都, 本该万籁寂静时,那灯火辉煌处,一片繁华之景。
说书人, 杂耍, 皮影,他们牵着马从街头逛到巷尾。
谢蕴手里没吃完的糖葫芦, 被戚钰拿去两口吞了, 将那签子扔了,被她瞧得目光闪烁, 却是美名其曰道:“这便不冻手了。”
谢蕴深吸口气, 也不反驳,转头去瞧那杂耍。
朝食吃了热汤圆,回府时已然破晓。
两人在主院门前分开,谢蕴抬脚进去, 便听身后人唤了一声。
“阿蕴!”
谢蕴回头,便见戚钰眼含期待, 又有些害羞的紧张兮兮的瞧她, 结巴问:“你、你有什么……送我的吗?”
谢蕴:“!”
她当真是没准备, 但想到那牵回来的小白马, 也不好直说, 脸色微红, 低声道:“……你且稍等。”
说罢, 脚步凌乱的往主屋走。
几口箱笼打开, 谢蕴翻腾好片刻,也未寻到什么适宜之物, 余光忽的瞥见了桌案上那字画筒。
院外门口,戚钰双手背在身后, 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儿,不时地抬眼往里面瞧一眼,看见那帘子掀起,一抹窈窕身影出来时,他咧嘴笑。
谢蕴避开他的视线,几步路走得甚是艰难,窘迫的将手中卷着的纸递给他,小声道:“你回去再看。”
戚钰没听出她话里的心虚,伸手接过,喜滋滋的应了。
转脚回到自己院子,门一关上,便打了开来,视线落于纸上,神色蓦然一怔。
谢蕴画的……他。
那夜在祖庙,他趴在窗前的模样。
戚钰唇角动了动,飞快的翘起弧度。
呼……
好热!
谢蕴没去揣度那份贺礼他是否喜欢,过了最初的心虚,梳洗罢便上床睡了。
守岁后,人困马乏,府中各院儿静悄悄。
直至傍晚时,谢蕴才起来梳妆,衣裳是年前府中做的新衣,红色添喜气。
也难得的,她发髻上的玉簪换了金步摇,是早先时候白氏送来的那支。
问月拿来架子上的披风,要伺候谢蕴穿上。
谢蕴抬手挡了,瞧了片刻,道:“换一件吧。”
问月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去箱笼里取了件新的。
几人一出门,却是见戚钰站在门口,似是路过一般,一身红衣,很是喜庆。
“巧啊。”戚钰笑道。
谢蕴扫了眼他冻红的鼻头,没拆穿,嗯了声,抬脚往外走。
戚钰立马跟上,低声道:“我很喜欢你送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