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轼沉默不语,心中却暗暗震惊徐瑞所言非虚。
曾得功爱财,所以自己才以银钱动之,给了他不少田产铺面。
张焦不学无术,性子太野,难以驾驭,若不是有个能帮他写兵策的曾得功,只怕他早就不肯乖乖帮自己做事了。
挑出他们两个,当左膀右臂,实在是无奈之举。
朝中仕进,先有两闱科考,后有吏部遴选,自己一个“闲散”王爷,要是与世家大族走得太近,难免要受都察院的弹劾。
再者说,那些高门士族的子弟什么也不缺,自己能给的东西,多半进不了他们的眼。
几番思量,自己这才从贫寒子弟中选人。
没想到这徐瑞三两句之间,竟就切中了自己的心头要害。
“徐先生,曾得功和张焦,与本王并无往来,又怎会连累本王?”
徐瑞神色自若:“别人不知,可在下这段时日为江首辅办事,在群臣间行走,最是知道他们二人与王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此话何意?”
“去岁秋,在下奉江首辅之令,拜访曾得功。本以为他出身贫寒,是个不慕荣利之人,谁想到他家居然摆出好大一桌酒菜,全是京都时新式样。
在下想着,他娶了王家女儿做大娘子,手上有些银钱也是寻常。可酒过三巡,他却暗中透出给在下送宅院、赠美妾的意思,还说什么自己也养了个外室。
原本他人的家事,在下也不便多问,但后来他那外室竟伤了逸儿妹妹,在下心里实在是震荡难安。
王爷多半也知道,方家与我徐家交好。方将军远在漠北,与家父鱼书雁帛几十年,早就处得像自家亲眷一般。
逸儿妹妹如今独自在京都住着,方将军早就托家父和在下照看,出了这样的事,在下担心曾得功的外室与逸儿妹妹有仇,就私底下把那外室查了个清楚。”
说到这里,徐瑞缓缓抬头,望着元轼:“却没想到,外室手里握着的生意,居然全都与何家有关。可何家的掌事人何龄姑娘,一心爱慕王爷,京都早就有不少风言,说她与王爷有生意往来。
不过那时,在下虽然有些怀疑,却没有实证。直到后来,江首辅命在下递送兵部年尾考核的兵策,在下好奇张焦的才思,避开人瞧了一眼,立马觉出不对劲来。在下当日就去了张府,一番震慑,套出了他的话,原来他的兵策都是曾得功所写。
后来他吃罪了酒,说了两句胡话,言语间拉扯上王爷,在下这才明白,其实整得功和张焦,都是王爷的左膀右臂。”
元轼安静地听完这番陈词,脸上的笑意始终不曾散去,可瞧着却让人心惊。
“徐先生好生厉害,他们两个还有何家,与本王的确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你能把个中脉络梳理清楚,真不愧是徐状元之子。”
徐瑞拱手:“王爷谬赞,在下也是无意中才推测出来的。”
元轼缓缓饮了口茶,茶水入口,已然冰凉:“你方才说,今日过来,是为了张焦的事,向本王请罪。这话的意思,本王不大明白。”
若是换了旁人,发现张焦是梁王的人,还有密图谋反的嫌疑,早就避之不及,或告诉江首辅了,怎会一边拉下张焦,一边还要特意过来,向梁王请罪?
岂不是自寻死路!
徐瑞正色道:“张焦入狱,的确是在下有意为之。只因在下为王爷不平!曾得功也就罢了,张焦一个莽夫,将来如何能堪大用?!不如早些弃了他,省得将来给王爷平添麻烦。”
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王爷,张焦的事,全是在下一手策划,这件事在下做得如何,王爷是明白人,心中自有定夺。论说才能,在下自诩绝不在曾得功之下。若王爷瞧得起,在下今日愿向王爷投诚!”
元轼冷眼盯着他,半晌才道:“你是江首辅的幕僚,今岁春闱又是他的门生主持,你定能榜上有名。江首辅这棵不靠,非来烧本王的冷灶,徐先生,何故?”
“科榜登名,的确有大好的仕进前程。可江介为人实在古板,又讲究门第,他那儿子和在下一同参加春闱,难道放着自家儿子不扶持,偏要扶持在下这个贫寒学子不成?”
说话间,徐瑞眉梢腾起怒意:“这段时日,在下住在江府,实在浑身不适。他江介仗着自己是帝师,又是皇亲国戚,桃李天下,简直不把朝臣放在眼里,想提哪个世家子弟,便提哪个。就算在下做了他的徒孙,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你要出头?”元轼微微昂起下巴,面露不解。“如何出头?做官难道不够?”
徐瑞高声道:“在下所求,并非朝夕富贵,娇妻美妾,而是——青史留名!”
元轼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介无法让他登阁拜相,他便求到自己这个梁王头上。
若是有朝一日,九五尊位换了人坐,他徐瑞有从龙之功,自然能登阁拜相,青史留名。
“好一个青史留名!”
元轼大笑起身,上前搀住徐瑞,扶他起来:“徐先生有高志,恰与本王同。可惜本王领着闲散的名声,无法在中朝行走,今后还望先生多助。”
徐瑞郑重一拜:“王爷放心,在下定为王爷鞠躬尽瘁!”
元轼示意他坐下,神色如和煦春风:“徐先生是本王的臂膀,可得长长久久地活着,本王才安心。”
徐瑞客气两句,忽然问道:“王爷如今可有旁的武将相助?”
元轼缓缓摇头:“这正是本王眼下忧心之处。张焦进了刑部大牢,听说审了几回,只吐出舞弊的事,倒不曾攀扯上本王。但就算从轻发落,他的官职定是没了。徐先生可有妙法?”
“换人。”徐瑞目光坚定。“张焦已经无用了,不如王爷尽快扶持新人,添上他这个缺。若王爷信任在下,不妨考虑考虑张焦的二哥,张烈。”
元轼眉头微蹙:“这段时日本王也听说过此人,似乎是个老实忠厚的,将来中朝行走,只怕不大顶事。”
“王爷这话,在下斗胆驳一驳。武将一职,最是讲究实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就算以后王爷荣登大宝,只怕也不敢用。
可张烈与张焦不同,他性情稳重,颇通兵策,与江首辅曾经平反过的魏家,交情甚笃。如果扶他上位,史大将军定能瞧上他,江首辅那边也不会怀疑。
况且张烈是张焦的亲兄长,他得了势,自然不会撇下张焦不管。张焦知道王爷那么多秘密,难道王爷不怕他日后反咬一口?”
元轼心下暗惊,大为佩服徐瑞的筹谋,点头道:“徐先生深谋远虑,本王不能及。若能得张烈相助,自然是个两全之法。可他为人死板,只怕不肯变通。”
“王爷不必担心此事,更不用亲自出面,便由在下替王爷走动。等将来大势已成,在下有法子劝他。”徐瑞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张焦出狱后,多半会见到在下,个中仇怨,还望王爷代为转圜。”
元轼满口答应:“先生放心,本王自会同张焦说,让他莫要来为难你。不过——”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微若不察的怀疑:“今日先生来梁王府一事,江首辅那边要如何交代?”
“其实今日,就是江首辅让在下过府,向王爷假意投诚。”徐瑞大大方方道。“可在下却并不想在王爷面前虚与委蛇。”
元轼颔首:“先生心里有苦衷,有远志,本王已然知晓。你放心,若江首辅问起,本王定会帮你遮掩。”
“多谢王爷厚爱。”徐瑞起身拱手。“王爷,今日出来许久,在下得赶紧回江府。”
元轼含笑应是,亲自送他到外门上,见他出门离去,这才转身回来。
领头的暗卫跟了过来:“王爷,此人可信?”
“两三成吧。”元轼语调低沉。“忽然上门的投诚,总要多留几个心眼。不过,他父亲堂堂一个状元郎,官位竟然越做越小,他吃了这份苦,定是明白有个得力的靠山有多要紧。江介讲究门楣,无法助他,只有本王不弃寒士。他看得明白,自然会来求本王庇佑。”
他思索片刻,又道:“你去我书房把那张水墨青竹取来,送到何家去,告诉何龄,今日委屈她了,莫要把本王斥责她的话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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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武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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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方如逸才刚起身出门,便听见魏临的声音从前院传来,似乎正在和毛大树闲谈。
她快行几步,进院一瞧,果然见到毛大树正在给魏临上茶。
“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方如逸笑着推了把余照。“你昨日不是才见过照儿么?”
魏临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过去:“我来送徐先生的信。”
方如逸接在手中,拆开一读,眉眼间跃起不少惊诧:“徐哥哥投诚梁王?”
魏临点头:“本来公子说,会帮徐先生想个法子,让梁王不敢找他麻烦。可徐先生却说,既然自己已经被梁王留意,不如去做个暗桩。
梁王为人谨慎,虽说未必会全然信任于他,可能近前去,日子久了,定能寻出破绽。将来梁王若有什么异动,他也好迅速告知江首辅。”
“他怎么会知道梁王?”方如逸疑惑片刻,继而恍然。“他定是已然推测出,曾得功和张焦都是梁王的人!”
“没错。昨日他在马车中,把心里的推测一说,把公子和我都吓了一跳。”魏临脸上露出钦佩之色。“我们怕他知道真相,会暗中试探梁王,反而惹来麻烦,就不曾告诉他实情。没想到他竟自己推测出来了。”
方如逸叹气:“徐哥哥从小便聪慧异常,连徐叔叔那般的严父,都忍不住在给我爹爹的信中,夸奖自己这个儿子。我本想多瞒一日是一日……唉,他到底是才高敏捷之人,我在他面前,多少有些班门弄斧。”
她捏着信坐下,缓缓道:“看来我想推张烈入朝局的事,他也猜到了。”
魏临束手:“我们昨日才知,他私底下去过张烈家附近,同邻里打听过张家内宅事。发现张烈这几月鲜少外出,宅内又有舞练兵刃之声,他便推测张烈多半是在准备三日后的武举科。公子见瞒他不过,就把姑娘的打算都说了。”
方如逸听得点头,很快又疑惑道:“江国舅是怎么知道的?你告诉他的?”
魏临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干笑两声:“公子他每日都逼问我,我没法子,就说了两句。”
“我不是特特嘱咐你,科考要紧,千万要让他静心。他好不容易才收起浪荡的行止,参加春闱,你怎可拿我这些俗事烦他?”方如逸眉头紧锁,脸上颇为忧虑。“若是他科考分心,岂不是我的过错?”
魏临倒是半点都不在意:“公子他还是有才的,只不过平日里没放心思在仕进上。姑娘不必替他发愁,就算这回考不上也无妨,下次再考就是了。
若是这辈子都科榜无名,左右不过是被京中人笑话两句,反正这么多年他都在风言里打滚,早就不在意了。”
方如逸听得撑不住,捂嘴笑道:“魏临,你这个护卫做的,还真是一身反骨,竟敢背着自家公子,说他的不是。”
魏临抱手大笑:“便是当着他的面,我也照说不误。对了,徐先生的计划已经和公子通过气,为保张烈中举,公子会让侯侍郎劝史大将军去武举试场一趟。史大将军这段时日一直在找得力之人,听说这次参加武举科的,并没有武艺和兵策兼善之辈。
张烈的才能,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他常同我爹推演排兵布阵之法,是个才高的,只要他肯专心仕途,将来定有大成,史大将军不会看不出来。”
方如逸神色舒展:“如此,我便放心了。”
……
两日后,侯佥的小轿停在宣威将军府外。
史开宗昨日便知他要来,早就等在门口,一见了他,甚是开怀:
“你这滑溜蛇,从前不是想什么时候登门,就什么时候登门的么?为何这次特特递了名帖过来,做得如此郑重其事,倒把老夫吓了一跳。”
侯佥振衣拱手,语调轻松:“以前的事,都是年少无知惹出来的。如今回来做京官,又在礼部,多少得规矩些,总不能叫人说大将军和江首辅的嘴吧!”
史开宗大手一挥,领着他入府往正堂去:“老夫是说不过你的,没想到侯家一门子的清流,个个端庄守中,竟养出你这么个人精!这三年在太州府,没少折腾当地官员罢。”
侯佥背了手,摇头晃脑:“我那都是为他们好,否则暗地里的勾当做多了,将来闹出大事,如何收场?山南百姓虽说富足,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岂能容他们随意谋夺。”
两人进了正堂,小厮奉上茶来,史开宗饮了一口,呵呵笑道:“老夫听说,那些官员上书时,一个劲儿地夸你。老夫在朝中多年,要是能学得你一两成的溜滑手段,也不会得罪那么多人。”
“大将军战功赫赫,谁敢置喙一句?不过是小人唆摆,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史开宗搁下茶盏:“你今日过来,不会只是为了同老夫闲谈吧?”
“自然不是。”侯佥笑道。“张焦的案子,有眉目了。”
史开宗忙问道:“是斩首还是流放?”
侯佥缓缓摇头:“不过是此生再不能科考罢了。”
“砰!”
史开宗一拍椅把,气上眉头:“圣上真是仁心太过,竟连舞弊之罪都不治!张焦如此,那帮他舞弊的兵部右侍郎顾绅,多半也只是降职了事了!”
侯佥苦笑两声:“圣上的脾性,大将军不是不知。江首辅怕大将军气急,又要上书一番,没得得罪人,这才让我过来,早点把这个消息透给大将军。”
史开宗沉默半晌,脸上的怒意渐淡,忧思却浓:“圣上如此心慈手软,难道不怕御下不严,将来酿成大祸?”
“圣上有仁心,不忍苛责中朝官员,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却不能如此,自然要帮圣上多留些心,好好培养几个得力之人上来,方能守稳元昭江山。”
史开宗听得点头:“你说的,正是老夫心结所在。这都快两月了,军中竟无一人可堪大用。眼瞅着再有五六年的功夫,老夫这把骨头便折腾不动了,总得早早拉扯两个上来才行。”
侯佥笑道:“既然军中无人,大将军何不去瞧瞧今科武举人?明日便是武试,若真能得人,大将军亲自带在身边,也免遭军中那些重利之人的打压。”
“说来也是,老夫竟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史开宗频频点头。“新晋武举人还没见过官场那些污糟事,胸中自然全是满腔的报国心。”
“正是,大将军是过来人,一定明白本心难得的道理。”
侯佥的话,在史开宗心里存了意,次日午后,他便套了马,直奔武举试场。
武举试场设在城北的演武场,元昭重文轻武,但凡能识字念书,普通百姓绝不肯让自家孩子往武举科上走。
前来应试的,不过七人,多半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子弟,张烈一身黑旧短褂,站在一众暗纹绣金的行衣里面,倒显得甚是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