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子说的话,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阿姀看着她,心里有了些想法,“我们做一个,将纸扎香烛一类的白事用品,和红绸彩带喜糖喜礼一类红事用的相结合的成品出售?”
周嫂子期待地看着阿姀,“如何,行得通吗?”
“那是自然!”阿姀肯定道,“你担心的没错,即便是要做到与原铺子同样的规模,也需要循序渐进。”
事就这么定下了。
周嫂子万没想到,阿姀说找的熟人来,这人会是在工部任职的许停舟。
许停舟来时方才从工部述职结束,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整个人瞧着一派书生气质,全然不像是个会干活的。
周嫂子一身的灰,眼见他身上的官服官帽,吓了一大跳。
“这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即便是天子脚下,与她合伙的还是国朝独一位的公主,见了官她也不免心跳。
阿姀将布巾围在头上,跟云程在后面的庭院里拌灰浆。
“欸?你来得可巧!”阿姀的声音穿过整个前堂,“快来瞧瞧,我们拌的这个灰浆似乎不太对劲啊。”
许停舟循声望过去,所见简直令他大吃一惊。
其实他见过阿姀很多面,在宕山时是英勇睿智的,在宫里时是憔悴清瘦的。上一次见,还是储君沈冀的满月宴上,那时她朝服加身,容姿焕发,美得让人心惊。
可短短一月过去,如今的她,又是浑身是泥点,不施粉黛,辛劳地与一堆泥浆为伴。
真是,很多面啊,许停舟笑着走过去。
“是比例错了。”他干脆将朝服一脱,放在石桌上,穿着单薄的里衣,挽起袖子拿起铲子就干了起来,“糯米汤要多放一些,才会粘稠坚固。”
迎恩端着一大锅糯米汤,这才了然地点点头,“原来糯米汤是熬来起这个作用的。”
还以为是拿来解渴的呢,她还疑虑,这东西又没什么味儿,何不熬点莲子绿豆更清爽。
羞怯地坦白来,在场的几个人听了都开怀大笑。
“原来迎恩姑娘是饿了。”云程一边拌着泥灰,一边笑说,“今日云鲤那丫头自告奋勇地要准备饭食,她的手艺是没话说,午饭多吃些就是了。”
“云鲤下厨啊?”阿姀听了,眼都直了,“我早上出门时,该点些好菜的,真是可惜。”
加入了糯米汤后,果然灰浆的成型速度更快了些。
许停舟用手抹了抹,示意云程可以停手了。
虽然阿姀不用再做搅拌的累活儿,但也没闲着,去厢房里将准备好的茶饮沏好,用托盘端了出来。
云程见她出来,才接上了话,“夫人不用担心,您喜欢的菜式,云鲤都记得牢牢地。主子临行前,专门叮嘱了我等,要好好照看夫人饮食起居的。”
大庭广众之下,阿姀感到脸皮一阵发烫,羞赧地抓了抓脖子。
许停舟接过茶汤,礼貌地道了声谢。
周嫂子笑嘻嘻地打趣他,“瞧许大人是副书生样子,还以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看来是我眼皮子浅了。”
说着将茶碗一举,做出赔礼的意思。
“这你可就想错了。”阿姀将许停舟放在桌上的图纸顺手拿来,“许大人虽说从前是耍嘴皮子的,但人可十分好学。自从在工部任职,短短半年来,已经是大不一样了。”
图纸也是阿姀简单阐述了想法之后,托许停舟画出来的。
如今地板也要翘了重新铺,今日这灰浆拌得很成功,应当是会事半功倍的。
“若是今日能将地面这里全部动工做完,应当要晾晒几日才能继续下一步?”阿姀当然是想越快越好,但也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届时反而起了反作用就得不偿失了。
许停舟看了看天色,估摸着答,“此处通风,若是不下雨的话,按照都城的气候来判断,至多四日。等着灰浆干透凝固的过程,殿下可以去找木工,督着他们做架子和柜子,这样也更省时。”
阿姀点点头,“是这个理。我也想在木工那里偷学几手,正合我心。”
许停舟看着她,心道什么样的活计,值得她亲自动手去做的。
“难道……殿下做这些粗活,召侯也没什么话说吗?”许是好奇太重,不经意间,许停舟便问出了声。
阿姀起初每太明白他的意思。
略一深想后,觉得他或许是想多了。
“需要他说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是与他在一处,但不是做什么都要经过他同意吧?”阿姀说完,自己也笑出了声,“那这公主当的还有什么趣儿。”
她不是骄矜的花,没有藏于高楼的必要。
经历过不少生杀,好不容易参悟了处在当下,乐在当下,又怎么会在意要做的活儿糙不糙呢。
许停舟看着她的双手,握着图纸的指腹间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有些已经变得暗红,有些还隐约可见破开的皮肉。
听闻严公病故,是她亲手为严公刻了碑。
由此,想到自己拿她同一般女子相提并论,许停舟才在心中迟缓地笑自己的浅薄。
说话间,云鲤提着裙子跑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这还没到饭点呢。”云程伸手,手上的泥灰点在云鲤的鼻头上。
她难得地没有发火计较,立刻与他论生死。
“殿下,有给您的两封书信。”
阿姀擦了擦手,从她手中接过来,“很要紧吗?”
云鲤想了想,照实回答,“应当是要紧的吧。一封是主子寄来的家书,另一封……”
话说了一半,阿姀将她未说完的那封低头一看。
确实说不上来。
这封信的落款,是王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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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鱼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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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宣侯府。
一个人被捆着手脚,丢在了锃亮的地板上。
“你真是个蠢货啊!”
王宣穿着一身清凉的袍子,挽起衣袖,背着身往鱼池里喂饵。
这是朱秋逃回蜀中后,王宣有点不痛快便亲自骂他的,第四次?
朱秋像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还挺凉快,又重新数了一遍。
“让你去探消息,人家都是缩着脖子做探子,你多牛,你在半道上将人绑架。”骂着骂着,转过身来踹了一脚,“得罪谁不好,你得罪沈元宁。她那夫君现在的势力都铺到平州了,过个江就能给老子一窝端!”
“主公息怒啊。”朱秋挨踢的半边臀一阵闷痛,人还要诚恳地赔罪,“我是想圆主公的心愿,才做出这等蠢事的嘛。”
提及心愿,王宣熄了心火,怅惘地望着远处的天际。
碧空边镶着一带远山,苍翠沉静。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久远到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穿着绿袍子的北巷少年郎,见到邻家的陈氏女,只会羞涩地将早买好的胭脂递给她,再迅速跑远。
与父亲出征前,他亲手将祖父给他的鱼符放在陈昭瑛的手心里,沉声让她等他回来。
届时十里红妆,三媒六聘地来迎娶。
陈昭瑛低着头笑,叫他平安回来。
可是再回来时,父亲战死,他孤身一人,她却早已成了太子妃,住进了深不可测的皇宫。
怀揣着希望,却又顷刻破灭,这种痛几乎铭心刻骨。
“你懂什么。”王宣的语气虚弱,似是真的被伤到了,“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
什么绿啊黄的,朱秋没听懂,干脆沉默。
事到如今,鱼符也没拿回来,还惹了一身麻烦,是挺恼人的。
还想着挣点官儿,涨点俸禄,如今倒好,日日被提来挨骂,脸都丢尽了。
“主公。”一袭黑影,从屋子旁边窜出来,站在王宣身后。
王宣将眼泪一抹,回身问,“事可办妥了?”
黑衣的死士简洁地一点头,“信已经亲手送到公主身边侍女手中,也被亲手交给了她。”
朱秋造下的孽,最终还得他这个做主公的来还。
“那公主,长什么样子?”他状似不在意地问。
阿姀出生前,他就早离都城来了蜀中。一晃二十年过去,也从未见过她。
斯人已逝,远在天边。想要借着什么怀缅一二,都无处可寻。
死士思索一二,像是在措辞,“满身泥灰,在干苦活。”
“长什么样子!我问长什么样子!”王宣气得拔高了声音,“五官怎样,气质几何!”
死士抿了抿唇,开始苦苦回忆。
去办事时,也从未听主公要求要看清公主长什么样子啊。
“杏眼长眉,在人群中很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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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
今日是西市一月一次的集市,为了开铺子所用的小件器具,阿姀特地来赶这个热闹。
只是,人似乎也有些太多了。
云鲤仅仅抱着阿姀的手臂,生怕被挤得与她分开。
“早知如此,就去木工那儿了。”阿姀前胸后背都被贴着,人在川流般的街道上后悔莫及。
她今日的战果,是一套绿釉的茶具,还有几个插花的瓷瓶,一盆橘子树,还有一摞空白的账册。
这些东西都比平时的价钱便宜三到五成,很是划算。
眼见晌午了,阿姀费劲地对云鲤说,“就这些吧,咱们去吃些东西,再回府上。”
于是衍庆楼又迎来了它的忠实食客。
“娘子。”出门在外,云鲤自觉地改换了称呼,“照您这样的光顾,这家酒楼都该给您折扣了吧?”
她方才瞄了一眼菜价,可一点不便宜。
阿姀喝着赠送的紫阳春尖,心情很是畅快,“这家菜好吃,厨子也很有名。无论是糕点还是菜色,在都城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何况山南道的紫阳茶,向来都是贵价奢品,能做附赠的茶水,酒楼的层次便与其他店大不相同了。
云鲤虽然已经在阿姀的催化下,习惯与她同桌用饭,但这么贵的饭,还是心里不安。
“对了,那日的信,另一封是谁送来的啊?”云鲤看着阿姀,疑惑不解,“这一连几日,都见娘子看着那信发愁,难道有什么麻烦了?”
云鲤是恪州侯府家养的女使,即使对她坦诚相告,也没有什么顾及。
只是。
阿姀觉得,自己还是没想好。
“没什么,就是份邀约罢了。”阿姀又扯开话头,“我给衡沚的回信,已经寄出去了吗?”
在信中,她将王宣的这封信,原封不动地抄录了一份附在后面。
王宣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处处流露着可疑。
这份怀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阿姀忙完整日的装潢,回到府里,点燃了床榻边的烛灯。
“殿下,早些睡吧。”迎恩温和地笑着,“您近日一边帮太后算账,一边还要忙铺子里的事,很辛苦了。”
阿姀刚刚沐浴过,散着头发坐在榻边,用木梳打理着自己的长发,“你也辛苦了,晚上便不要在外间守夜了,回去睡吧。”
“那怎么行!”迎恩立刻反对,“万一殿下半夜口渴,奴婢起码还能奉盏茶来。”
阿姀拗不过她,只要由她去了。
望着明暗不定的烛火,阿姀想了又想,王宣纸上的话,重又在脑海里浮现。
“蜀中山水秀丽,若公主应约,定不负所望。”
先是派人来挟持她,意图盗掘陈昭瑛的坟茔,现下又来信请她去蜀中,语气如此和善,就像是个寻常长辈。
他还是想要鱼符吗。
阿姀几乎一夜辗转难眠,天蒙蒙亮,便一鼓作气,洗漱穿戴好进了宫。
金妞妞在睡梦里,被追月唤醒,告知了这一消息。
她腾地一下就从床上爬起来,人还不甚清醒,“快,快准备好账本算盘,救命恩人这就来了。”
可阿姀没往听凤台来,径直去了长升殿。
陈昭瑛丧事一切从简,阿姀那时也不懂什么。后来才从崔夫人处得知,几乎是好的东西,她都悄悄留给了阿姀。
不要明器,也不必陪葬。
虽则要求了,沈琢也不会答应。
第三次来到这个暗库,阿姀还是没算清楚这里到底有些什么。
崔夫人只给了她钥匙,也没有什么明细。陈昭瑛也是随性地攒,瞧见什么好的,就放进去一些,积年下来,才成就了如今下脚都难的盛况。
阿姀举着烛火,将一切巴掌大小,看似能放下鱼符的匣子挨个打开来寻。
可是费劲了功夫,都没有什么所获。
就在她精疲力尽,认为自己想错了,准备离开时,身体擦过一个长条的锦盒,碰倒了那掉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阿姀一愣,俯下身去一点一点捡起来。锦盒里面套着个木头匣子,匣面一掌宽,大约半尺长短。
摔了一下,匣子敞开着扣在地上,好在没摔坏。阿姀检查的时候,在匣子里发现了一张字条。
白纸黑字,却仍能想象出,陈昭瑛当时写下的语气——
“吾女阿姀,此物却不是与你的,乃是故人所赠。若有一日见此字,则母亲多半已死。若有便利,将此物交予蜀中王宣,言陈昭瑛有愧所爱,万望珍重。”
阿姀的指尖轻轻颤着,四周一片寂静,她甚至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她将掉落的几样东西捡起来,一张卷着的纸,一枚穿着铜钱的红绳,还有一柄纂刻着福寿纹的金镶玉簪。
最后,是那枚鱼符。
阿姀摩挲着鱼符的纹路,发现了它的大不一样。
鱼嘴与鱼尾处都凿了眼,用绳子穿起来,下面挂着穗子,竟然是做成了挂饰模样。
阿姀蹲得太久,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往头顶涌去,干脆坐在了地上,打开了那张卷着的纸。
纸面已经泛黄,但字迹还算清晰,应当是一封信。
还有一处略高出纸面一点,是被浆糊贴着,黏于其上的。上面写着惠舒十五年,中一甲第十四名,王宣,竟然是从科举放榜上裁下来的。
底下的内容也很简单,写着笔者即将外派为官,但决定从军,与父亲一道出征南境。
生辰礼物,等他得胜归来,再补给守信的人。
其实一切都很明了了。
写信的是王宣,他迫不急待地将自己中举的消息告诉自己心仪的姑娘,说等自己建功立业回来,就来迎娶。
而那个心仪的姑娘,就是陈昭瑛。
这些,都是他们曾经定情的信物。
只是天不遂人愿,最终他们还是不得相守。但陈昭瑛已经放下了,自己一生都会囿于皇宫,而王宣山高水远,再不能相见。
于是她写了这个字笺留给阿姀,盼望着她来清点此处的物件时,能发现这个匣子,然后替她还给王宣。